淤泥下 第33章

“见到了?怎么样?”程泊寒问。

文乐知一边改材料一边说:“见到了,这孩子挺懂事的,不想连累我们。”

程泊寒点头:“比他爸他哥有良心。”

“是的。”文乐知拿笔在纸上戳戳戳,想了想说,“我看他状态不太好,有点抑郁前兆。”

程泊寒正在喝咖啡,闻言看过来,有些惊讶。

文乐知客观评价:“很瘦,有点病态,受过不少磋磨。”然后又补充道,“不知道他那个男朋友怎么对他的,我感觉他有点撑不下去了。”

然后又问:“真的不帮?”

程泊寒沉思半晌,说:“不好办。”

文乐知“哦哦”了一声。

忙了一会儿,视频还没关,文乐知突然回过头来问:“你和程殊楠到底什么关系?”

“你真想知道?”

“嗯嗯。”

程泊寒认真地说:“我外公的父亲和程殊楠爷爷的父亲拥有共同的祖父母。”

文乐知:……算不清楚一点。

“他们早就去了域市,程殊楠的爷爷在的时候,偶尔还和外公联系,后来去世了,两家基本就断了来往。”程泊寒说,“当初昌存资金链断裂,程存之也来找过外公,外公觉得他人心术不正,便没见。”

文乐知:“哦哦。”

程泊寒的脸靠近屏幕一些,提醒道:“你专心上课,涉及到程殊楠的事不要多管,了解下情况就行了,有事我来处理。”

文乐知点头:“好的。”

程泊寒又说:“热搜话题给你撤了,以后上课带黑框眼镜,穿丑一点。”

文乐知:“哦哦。”

**

遇到文乐知对程殊楠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他偶尔会去上文乐知的课,但没单独和文乐知再有交谈。

其实生活也是有变化的,梁北林开始热衷于带程殊楠出门,有时候是一些比较轻松的宴会,有时候是有趣的活动。

今天的活动在山顶酒庄举行,这里有一处不对外的天文观景台,小型私人藏品展览也十分精彩。

程殊楠看了星星,看了展览,吃过一点东西,站在展示柜前看一颗很小的陨石。

梁北林和人说着话,视线不时扫过来。有服务生过来倒酒换走骨碟,几秒钟的时间,展览柜前的人就不见了。

程殊楠沿着草坪慢慢往前走,他有点冷,想返回车里拿一件外套。草坪中间正在喷水的花洒突然转过来,他躲避不及,一脚踩进草坪里。

旁边一株半人高的绿植勾住他胳膊,柔滑的真丝衬衣嘶啦一声,裂开一条很长的口子。

他撑了一把地面堪堪稳住身形,身后传来脚步声。

“程殊楠。”有人叫他名字,“你怎么总是这么可怜,每次碰到你都半死不活的样子。”

白日晚站在一旁,抱臂看着他。

程殊楠转过头,看了对方一眼,眸子平静,毫无波澜,然后又低头看自己被撕破的衬衣——从肩膀处勾住,一直撕到小臂,露出苍白的肌肤,手肘处是一块伶仃关节。

他垂着眼没动,似乎对白日晚接下来会说出多么难听的话都无动于衷。

白日晚往前走几步,离得程殊楠很近,仔细看着他的脸,又看看他的胳膊,然后将自己身上的厚外套脱下来,很高傲地丢到程殊楠怀里。

“喏,穿着吧,像什么样子。”

程殊楠抓着外套,静了几秒钟,说:“我回去把钱折算给你。”

“算了吧,一件外套而已,我还给得起。你看看你现在,又病又穷的,真是没眼看。”

说完别过脸,一副很倒胃口的样子。

程殊楠慢慢将外套穿上,将拉链一直拉到脖子。白日晚看到了,忍不住又要说两句:“你是有多冷,知道冷不知道多穿点?真是受不了你。”

程殊楠突然抬眼看过来。

眼珠很黑,上面浮着一层水雾,有些呆,好像在认真理解白日晚的话。

这一眼像在人心里点了火。白日晚不知怎么被他看得有点慌,他不太习惯这样的程殊楠。算起来他俩见面就吵,但这几次遇到,倒都是他在口出狂言。

他摆摆手,烦烦躁躁地走了。

走出去没几步,沈筠凑过来,似笑非笑拦住白日晚。

“你喜欢他啊。”

“啧,沈先生,虽然您财大气粗我惹不起,但您也不能胡说八道。”

白日晚冷笑一声,说完回头看一眼程殊楠的方向,人早就不见了。

外套给了程殊楠,他自己怪冷,绕开沈筠头也不回走了。

程殊楠漫无目的地走。酒庄很大,深处还有一片人工湖,四周亮着景观灯,能看到水下游动的锦鲤。

夜晚很安静,热闹被层层叠叠的绿植和建筑物隔绝。

他坐着发呆,脑子里突然想起小时候看太宰治的《鱼服记》,天真敏感的少女受到无法原谅的伤害之后跳下瀑布,变成一条鱼,从此再也不必回到现实中让她痛苦的人身边。

不知道坐了多久,久到梁北林找过来。

梁北林站在几米开外,静静看着程殊楠。两人谁都没说话,程殊楠眼睛盯着水下的锦鲤看。最近他们常常这样,彼此相对无话可说。

视线最后落在程殊楠外套上,梁北林有点不悦,眉眼冷下来:“谁的外套,脱了。”

里面的衬衣沾了水,又坏了,没法看,程殊楠这会儿贪恋着外套的暖,不想脱,便小声反驳:“我买了。”

“买了?”梁北林说了一个品牌名称,“买的谁的,你有钱?”

程殊楠裹了裹外套,好似没听见梁北林的话。

梁北林等了一会儿见人没动静,脑子里已经过了一遍今晚来客,很快想起来这件白底绣金边装饰的棒球服在谁的身上穿过。

他忽而往前迈了一步。

程殊楠立刻站起来,踩着石头往后退了一步,说:“我脱,这就脱。”

拉链拉开,程殊楠将这件昂贵的外套脱下来,扔在岸边湿滑的草坪上,露出里面破烂湿掉的衬衣。

梁北林看清了那件衬衣的样子,脸色一变,正要说什么,程殊楠突然打断他:

“你能不能先离开十分钟,我还有件事没做,很快就好了,真的,十分钟就好,到时候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晚风如刀,刮在他裸露的肌肤上,明明是初秋,却生出些不能忍耐的寒意来,让他从外到里都是僵冷的。

十分钟后,他能不能也变成一条鱼,能不能再也不觉得冷。

程殊楠站在岸边,映在水里的暗影都是瘦骨嶙峋的。他睁着很圆的眼睛,说话的样子像在无意识地呓语。

整个人像夜间凝成的一道白雾,随时都会消散掉。

很突然地,梁北林心中闪过一个模糊却危险的念头,那念头太惊悚,让他脚步狠狠钉在原地。

他靠近了程殊楠一点,强压着冷静问:“十分钟,你要做什么?”

程殊楠木木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说不出答案来。

梁北林伸出手,冲着程殊楠的方向,声音没有刚才那么冷厉了:“小楠,过来。”

程殊楠唇线紧抿,没动。

梁北林没再犹豫,大步走上前,两只手穿过程殊楠腋下,迅速将他从那块石头上抱下来。然后脱掉自己的西装,将人裹住。

他几乎半抱着程殊楠往外走,速度很快,没回宴会厅,直接去了车里。

热风开到最大,等程殊楠慢慢适应过来,他便将人身上的衬衣脱掉,拿备用毯子把人裹严实。

期间程殊楠没什么反应,很平静的一张脸,任由梁北林摆布。

梁北林握住程殊楠指尖,直到那股冰凉的触感逐渐变热,他心里那股浓烈的不安才消散了一些。

“怎么弄的?”

梁北林的声音低沉,看着程殊楠的眼睛,企图从里面找到些什么。

“花洒淋的,”程殊楠的声音很轻很远,“树枝勾了一下。”

毯子往下滑了一点,程殊楠抬手拉,手臂后面有一道红一闪而过。梁北林眉峰一跳,压住毯子,将程殊楠拉过来,看他手臂上的伤口。

伤口不深,是一道红印子,应该是被树枝刮到了,这个位置隐蔽,是以梁北林刚才没看到。

梁北林眼底涌动着不明显的心疼——他好像不太适应自己流露出类似情绪,就像很久很久之前一样,他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在程殊楠身上产生心疼、难过这类情绪,即便有,那也是逢场作戏——这让他的表情有些扭曲。

他又从车屉里翻出急救药箱,有消毒碘酒,但是没有棉棒。

“疼不疼?”梁北林尽力压制着愈加翻涌的情绪,“得去买棉棒。”

程殊楠很慢地摇头。他看不见自己的伤口,也确实没觉到疼。准确地说,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除了冷。

梁北林抱着半睡半醒的程殊楠回家,直到将他手臂上完药,程殊楠好像才慢慢清醒过来。

细细一条胳膊握在梁北林手里,原来人可以瘦到这种程度。

“你让我离开十分钟,”梁北林将话题转回来——他没法忽略那股不安的来由,他必须确定程殊楠没有不好的想法——状若平常地问,“你有什么事要做?”

程殊楠躺在床上,往被子里缩了缩,没说话。

告诉梁北林什么呢,告诉他溺水死亡时间是五到十分钟,还是告诉他,想要把15岁之后因他得来的时光全部还给他。

第39章 好

“你想要干什么?”梁北林将程殊楠压在怀里,很珍惜一样紧紧抱着他,感受到对方微弱的心跳和气息,又问了一遍。

程殊楠轻轻往外推了推梁北林的胸膛。梁北林不可撼动。程殊楠便小声说:“喘不上来。”

梁北林这才动了动,声音从胸腔里发出来:

“我前几天见了刘教授,他说你成绩不错,可以考虑保研,也可以参加短期交流。大四是关键期,将来就业方向看你喜欢,可以去学术研究中心,也可以一直读下去。”

怀里的人眼睛半阖着,梁北林突然拿不准程殊楠有没有听进去,他善于谈判和抛出筹码,然后将对手挂在钩上,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方向走。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