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程泊寒有点不放心。
“你来太招眼了。他现在戒备心很重,见到你会起疑。”
程泊寒说:“我不去,梁北林也知道你是我老婆。”
“没事,他现在乱得很,顾不上这么多。”文乐知对程泊寒总是叫他“老婆”很不满意,“还有,请叫我名字。”
“好的老婆。”
“……”
见人被惹恼了,程泊寒收起玩笑神态:“程殊楠这件事得从长计议。”
镜头里认真开车的文乐知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第44章 可是我好恨啊
程殊楠在医院住到第六天时,可以下床走一走了,天气好的话,护工会带着他在楼下小花园待一会儿。程殊楠还是话很少,除了文乐知来看他那天表情鲜活一些,其余时间就是盯着某处发呆。
这天午饭后很暖和,程殊楠盖着毯子坐在藤椅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守在一旁的护工看着梁北林走过来,刚要说什么,就被梁北林示意噤声,并做了个可以离开的手势。
梁北林手里拿着一只黑色渔夫帽,轻轻戴在程殊楠头上,俯身看他的睡颜。
脸上的红斑彻底不见了,还有一些轻微的青紫痕迹,不明显。阳光下的肌肤几近透明,睡着了眉毛也是微微耷着,看起来有很多很多的委屈和伤心。
梁北林只觉得心口发颤,将程殊楠身上的毯子掖了掖,慢慢坐在对面的石凳上,两只手圈住藤椅扶手,似是想要把程殊楠抱在怀里。
程殊楠慢慢睁开眼,和梁北林视线相接,在他眼中看到汹涌的情绪,很难分辨那是后悔、痛苦还是心疼。
或者都有。但程殊楠已经不想探究、
“你还恨吗?”
程殊楠突然开口说话。他声音带着受过灼伤般的嘶哑,除了肠胃,咽喉受过敏影响最大,说话有气无力的,但还是很清晰传进梁北林耳朵里,就这么直接地问到面前。
梁北林突然变得很紧张,有点呼吸不过来,有什么东西驱使着他摇头。
不恨了。
对不起。
他在心里早就过了无数遍这些答案,可如今面对程殊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程殊楠张了张嘴,说:“可是我好恨啊……”
阳光很暖,一丝风也没有。梁北林却骤然觉得周身结了冰。
“我从小到大一直糊里糊涂的,不聪明,很多事看不明白,可有件事我是清楚的。”
程殊楠没再看梁北林了,后背靠在藤椅上,视线绕开他,看向远处的云,像在说给梁北林听,也像自言自语。
“我第一次谈恋爱,有一个很爱的男朋友,我觉得自己不够好,有很多毛病,但我还是想把最好的东西给他……和所有恋爱中的人一样,周末约会,假期出去玩儿,过生日分享礼物和甜蜜,生病了要好好照顾他,不开心了要好好哄他,吵架了也不能生太久的气。”
他慢慢地说着,一段话说了很久,中间停下来休息几秒钟,梁北林没有打断他,一动不动维持着原先的姿势。
“想这样和他过一辈子,到老了还能牵着手去海边捡贝壳看夕阳。”
“我以前不懂事,以为这个愿望很容易实现,以为我爱的人也爱我……”
“可是哪里有这些啊。”
“别人都说我蠢,我是蠢,蠢到我爸我哥不要我,蠢到三年都看不出来你不爱我。”
程殊楠这次停了很久,眼眶发红,一会儿便有眼泪沿着脸颊滚下来,他没擦,任由眼泪掉在毯子上。
然后说了今天最后一句话,将梁北林狠狠劈在原地:
“我现在,只想快点去死……”
程殊楠被护工推回病房了。梁北林僵直地坐在原地,不知道坐了多久。
期间方敛来找他商谈工作上的事,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到底一句话没敢说,转头去找了沈筠。
今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从午后枯坐到晚上,梁北林摇晃着站起来,慢慢往病房楼走。视线不太好,他绊了一跤,扶着一棵树堪堪站稳。
突然就觉得眼前很黑。
暗夜里那盏微弱的光,本已日趋清晰,照得见四周,照得见自己,甚至能照出梁北林的心跳声,如此清晰有力。
可是,等他越走越近,等他彻底明白到底要什么,等他距离那盏光触手可及之时,光灭了。
很突然地,四周再次陷入一望无际的漆黑。
其实不突然啊,梁北林想,是他自己不断加码,亲手掐灭了那一点光源。
是在所有家人离开之后,他唯一赖以生存的光源。
只可惜,他知道得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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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那句“想死”彻底吓到了梁北林,后面几天他找了一位心理医生给程殊楠做疏导,原本要出院的计划也一再搁置。在医院日夜严密监护的环境下,再加上门外值守的保镖,总归是人在眼皮子底下更安全一些。
这天梁北林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盒子。他坐在程殊楠身边,先是问他渴不渴饿不饿,然后又问想不想去卫生间。
程殊楠摇摇头回应,他没大有精神,那场大坦白无异于将他所有的血肉剖开给梁北林看,仿若大病一场之后身心俱疲,了无生志。
梁北林踌躇了一会儿,最终将盒子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对素戒。
程殊楠愣了一瞬,不明白此时此刻梁北林拿出这对戒指做什么,总不能像别人那样是要求婚。
求婚?真是好笑的一种想法。
——在程殊楠于漫长的折磨中早已丧失所有期待和渴望之后,在他的人生中只要还和梁北林在一起就没有未来的清醒认知之后,婚姻和爱情这种奢侈的东西便像挂在高空的月亮,够不到,也不想够。
梁北林拿出稍小一圈的指环,慢慢将程殊楠的手指打开,语速极慢地说:“小楠,戴着它,好吗?”
程殊楠往回抽了抽手指,没抽动,便任由梁北林将戒指套在他无名指上。反正对方想做什么,他都反抗不了,也拒绝不掉。
戒指推到指根,尺寸正好。梁北林一松劲,程殊楠便立刻收回手,紧紧攥成拳缩进被子里。刚刚戴上的指环和肌肤相贴,陌生冰凉。
梁北林沉默着,把另一只戒指套在自己无名指上。
他没再说别的,程殊楠也没法想象梁北林这样的人能和电视里演的那样,说些缠绵感人的话,然后共同为这段感情揭开新的婚姻序章。
但戒指的指向性太明确,即便没有点明,两人也心知肚明它代表的意思。
之后程殊楠试图摘掉戒指,洗澡时、吃饭时、看书时,他都以不方便为由取下来过,但梁北林每次都锲而不舍地将戒指重新套回到程殊楠手指上。
最后一次他紧紧握住程殊楠的手,语带恳求:“不要摘,好吗?”
程殊楠任由他握着手,动也不动站着。梁北林自嘲一样地笑了笑:“你是不是没仔细看过,里面刻着我们的名字。”
程殊楠确实没看过,所以并不知道里面刻着字。他已经不想在这种小事上和梁北林纠缠,心想自己也是可笑,摘了又能怎样呢,于是便可有可无地点了头。
过了一段时间,梁北林见他确实没再试图摘下戒指,才不动不动就盯着他手指看了。
为了让程殊楠心情好一些,梁北林破天荒邀请了池小禾来探病。
池小禾坐在床边,拿出好多材料,一点点给程殊楠划重点。梁北林进出几趟,见程殊楠看得认真,就没拦着。至少还有感兴趣的东西,让梁北林紧绷的神经松了松。
他将剥好的橘子放到碗里,将碗放到摆满书籍材料的小桌板上。正在看材料的两人同时停下动作,呼吸都静了静。
好在梁北林放下碗就走了,没说什么。
他最近一直这样,大部分时间沉默着,但会时刻关注着程殊楠的一举一动。只要程殊楠醒着,梁北林视线就不会离开,办公也全搬到医院来,就在病房外面的玻璃桌上。只有下属汇报工作的时候,他们会去外面,而每次去外面,护工就会进来替换梁北林。
“小楠,你什么时候能回学校?”
池小禾不敢说别的,只挑一些学校的事来说。他来之前只知道程殊楠是过敏入院,可真见到了人,从对方晃动的袖口里看见还没消干净的痕迹,再加上程殊楠的精神状态,他不免忧心忡忡。
“院里的非遗文化考察项目名单下来了,我找刘教授问过,说你被分到景州了,但我要去西北保护区,没法和你一起。”池小禾有点遗憾。
程殊楠哑声问:“什么时候走?”
“景州是两周之后,我比你提前两天走。”池小禾小心地问,“你这样……他能让你去吗?”
程殊楠翻书的手一顿,随后平静地说:“我会尽快出院的。”
户外实习考察名额很珍贵,去景州的学生只有十个。景州临海,以文化多元化发展著称。他们去的地方是景州一个原生态风貌带,环境很好。项目是半年前确定的,程殊楠为了能去费了很多心思,这些梁北林也知道。
这半年发生了太多事,程殊楠被各种恶意和痛苦裹挟,都快要忘了这件期盼已久的事。
池小禾走后,梁北林进来,程殊楠便跟他提了出院,以及要去户外实习的事。
“我想出院,”他嗓子还很哑,提要求的句子说得很短,“想去景州。”
梁北林一开始还为程殊楠主动开口说话惊喜,可当听明白内容,神态便紧绷起来。
不过他没像之前那样强势专断地想也不想就拒绝——现在程殊楠的状况已经不得不进行心理干预,梁北林不敢再刺激他——可让他同意,放任程殊楠出门,无异于冒险。
农庄的事故后劲十足,让梁北林迟迟缓不过来,他怕程殊楠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又要遭遇什么不可控的伤害。
他试着商量:“你身体不好,户外行动不太适合,等你好一点,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
程殊楠闻言闭上眼睛。
他没指望梁北林同意,也早猜到对方的说辞。在被拒绝之后,甚至没有试图提第二遍。
晚上临睡前,到底还是梁北林先让步。
他已跟刘教授通过电话,确定了这次行程的所有安排,知道当地相关部门也会配合,几乎不存在危险性的活动。即便如此,他依然不能下定决心。
可当护工告诉他程殊楠晚饭没吃,一直望着窗外发呆时,梁北林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想去就去吧。”
梁北林说。
他端着一碗熬得软烂的白粥,坐在程殊楠床边,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小心:“先把粥喝了,本来吃的就少,要是出门,体力跟不上。”
程殊楠闻言轻微动了动,随后靠着床头坐起来,梁北林舀一点白粥,放到他嘴边。程殊楠张嘴吃了,很慢地吞咽。
“叫两个人跟着你,他们会离你远远的,不会打扰到你。”梁北林说,“我给你发消息要回,打电话要接,睡前会给你打视频。”
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他说着,伸手将程殊楠嘴角沾到的一粒白米揩掉,动作轻柔到像在捻一片飘着空中的云。
提的要求不过分,保护的姿态少了圈禁的意味。程殊楠低声说“好”,眼下只要他能离开,哪怕短暂逃离,都能让他晦暗一片的生活生出一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