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下 第46章

他突然想起那句“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程殊楠站在那里,亭亭净植,像极了那株他不敢够的莲。

后来他在云城转了很久,以安可押花店为圆心,走过街心公园、老巷子、大排档,走过散落着打卡游客的景点、网红咖啡店和热闹的早市,一步一步丈量着这座小城。

他在某天清晨随着人群走进云城一座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寺庙。来祈福的人很多,求姻缘,求子嗣,求学业,人们虔诚地跪着,他跟在后面,也跪,别人做的他都做,却发现已无所求。

一对年轻恋人在一棵银杏树下挂姻缘牌,一块木牌上写上两人的名字,然后用红绸挂在高处。他也买了一块,学着那对恋人将牌子挂上。

他个子高,抬手挂得位置也高。风一吹,牌子上红绸翻开,一面写着“程殊楠”,另一面却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安康”。

他每周来一趟云城,有时候待半天,有时候待两天,持续了两个多月,一直没被发现。

他跟在程殊楠后面,看对方在公园里跑步,去早市上买菜,接待来学押花的客人,有一次甚至还和隔壁店老板争吵。

那老板用他听不太懂的口音指责程殊楠,即便不知道说的什么,但气势和语气都很凶,他几乎就要忍不住冲过去。可没想到程殊楠毫不示弱,站在台阶上也用同样的口音怼回去,说累了,擦擦额角的汗,进屋喝口水,出来继续理论。

是鲜活的、生机勃勃的程殊楠。

是没有他能生活得更好的程殊楠。

时间拖得越久,他越不敢靠近。

程殊楠以那样决绝的方式逃离,该是有多恨。他很怕,怕程殊楠见到他的反应太过痛苦,又怕太过平静。无论哪一种反应,都让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以前犯下的错不可饶恕。

他在得知程殊楠真的还活着之后,经历过的情绪阶段一直反反复复,失而复得的狂喜激动,难以靠近的悔恨痛苦,还有难辨真假的疑神疑鬼。

有时候睡着还是会做噩梦,在家里还是会产生幻觉。

噩梦和幻觉交替进行。即便他找到了程殊楠,依然会觉得这才是一场梦,一场美梦,梦醒了,还是什么都没有。

有一天他凌晨醒来,开车守在李董孙女的校门口,等了六个小时,终于等到穿着校服的小姑娘从车上下来。

怕吓到孩子,他努力平稳好情绪,装作偶遇,和小姑娘打招呼。问她“最近有没有学新的押花”“有没有和教押花的小哥哥互动”。直到小姑娘给出肯定的答案,梁北林才长松一口气。

他有时候也会半夜给方敛打电话,查自己的航班信息,确定自己最近两个月已经去过九次云城,才躺下继续睡。

不过他偶尔仍搞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没找到程殊楠之前,在梦里,程殊楠就在眼前。找到程殊楠之后,在梦里,却总有很多证据证明程殊楠不在了。

玉兰花开了,院子里馥郁芬芳。

梁北林抱着叽叽坐在吊篮里,视线透过云层看向远处。

燕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坐在他身边,风还是有点凉,燕姨裹了裹身上的披肩,突然开口聊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事。

“我以前也有很喜欢的人,他啊,会做家具,会种花,笑起来很帅。”

梁北林收回视线,静静听着。

燕姨继续说着:“后来我家里不同意,嫌弃他有一只眼睛看不见,当时年轻,我做了很多伤害他的事,也说了很多伤害他的话,各种原因吧,错过了。”

安静的叙事,藏着一个酸涩的爱情结局。

“年龄大了,发现很难再爱上别人,当初就该勇敢一些,去找他的。不管谁的错,如果爱他,就不用想那么多,以后只管对他好。”

叽叽喵呜一声,圆眼睛看着燕姨,仿佛也在理解她的话。

“两个人在一起,就是互相陪伴,包容,尊重,两个人的心是连在一起的,命是连在一起的。如果爱,就好好对他,有错就改,才能长长久久地走到底。”

梁北林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说:“好。”

**

傍晚下了一场雨,程殊楠看看外面,没有要停的意思。他便让柳米早点回家,反正这个时间没客人了,不如早点关店休息。

柳米炖了一锅牛肉汤,说是要给程殊楠养养胃,不过程殊楠不是很想喝,因为柳米做的黑暗料理十分恐怖,一次比一次吓人。

“走!炖了一锅呢,你不喝谁喝?”柳米拿着伞,站在门口气势汹汹,要程殊楠跟她一起回家。

“好好好,怕了你。”

程殊楠拿过外套穿上,锁了店门,两人合撑一把伞往对面小区去。

柳米一边小跑着一边抱怨程殊楠:“你能不能快点跑,淋了我一身。”

“我已经把伞全扣你这边了。”程殊楠辩解。他为了不让柳米淋湿,自己半个身子都快湿透了。

“你个当老板的这么抠搜,买两把伞都不肯!”

“另一把伞不是你弄坏的?”程殊楠很不忿。

两个人一路跑进岗亭,从岗亭到楼栋有一条长廊,可以不用淋雨。程殊楠收了伞,抖抖身上的水。

柳米看到了,哈哈笑他:“安小可,都说了你别这样抖水,特别像猫。”

程殊楠故意气她,又抖了几下。

柳米笑得更欢了,笑着笑着突然停下来,视线往程殊楠后面看,然后下巴点一点,示意程殊楠也看。

“安可,那边有个人好像一直在看我们。”

程殊楠顺着柳米的视线看去,昏黄路灯下泛着白色雨雾,一个模糊的黑色人影站在远处巷口台阶下,撑着一把伞,遮住了头脸,看不清长什么样子,但能看出来很高。

“路人吧。”程殊楠转过头,说。

见柳米疑神疑鬼的,程殊楠拍拍她的肩:“饿了,快回家喝汤。”

果然又是一顿黑暗料理,不过程殊楠很给面子地喝了大半,柳米很欣慰。吃过饭已是八点,程殊楠和柳米道别,撑伞回店里。

他沿着长廊往小区外走,到门口时,下意识往巷口方向看,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声:那个人竟还在。

他在柳米家吃了饭玩了会儿游戏,大约消耗掉两个小时。

巷口那个人竟还保持原样站着。

或许是在等人,或许在看雨,或许……程殊楠心跳有些快,想起来柳米说这个人好像一直在看他们。他脚步在小区门口停下,没来由的恐慌让他犹豫着,要不要返回柳米家借宿一晚。

但他还是安慰自己,只是个人影而已,肯定和自己无关。他不能没事自己吓自己。于是干脆一咬牙,撑着伞一溜小跑着往马路对面去。

云城夜生活萧条,晚上八九点钟路上就鲜见人影,遑论下雨的晚上。

程殊楠走得太急,没注意一脚踩进路边水坑里,身子歪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余光中瞥见一直站着不动的黑影突然极速向他冲来。

他大惊,两只手撑住台阶,伞也顾不上捡,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店里跑。

刚跑没两步脚下一滑,又要摔,这次身边没什么东西能让他扶一把,他闭上眼,等待落地的剧痛。可随后身体被一条有力的手臂接住,随后双脚稳稳落在地上。

程殊楠睁开眼,这次看清楚了面前的人。

——一身黑色衣裤包裹着颀长的身材,周身浸泡在湿淋淋的白雾中,没打伞,头发和脸上都是雨水,眼底浸满汹涌复杂的碎光,一眨不眨定在程殊楠脸上,或者是因为极速奔跑,或者是因为乍然相见,胸腔极速起伏着,嘴巴张了几张,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第54章 水晶

程殊楠把曾设想过无数遍的应对策略忘得一干二净,就好像考生已经预演了无数遍数学题目和答案,却被突然告知现在要考的是英语。

他不记得要做什么反应,脑子里一片空白,雨水变成针扎在他脸上。

本能之下,他往后猛地倒退一步,尖锐地喊了一声:

“我不认识你!”

然后扭头狂奔。

几十米的路,怎么就那么长,让人跑得精疲力尽。

总算到了店门口,他手忙脚乱从口袋里掏钥匙,试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

余光中梁北林仍站在原地,没追上来。程殊楠已经顾不上想对方为什么没追上来,没抓住他,没将他拖走,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脑子里像是被飓风碾过,恶心和恐惧伴随着心跳失速,要将他淹没。

用力关上门,锁死,又拿几把椅子顶住。

房间里没开灯,程殊楠做完这一切,跑到二楼小隔间里,躲在床脚和柜子中间的空隙里,瑟瑟发抖。

脑子里很乱,一会儿想梁北林是怎么发现他没死的,一会儿又想对方怎么找到这里的,来多久了。

他心里突然有种直觉——梁北林一定不是今晚才来的。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点开,想打个电话,可望着通讯录里的名字,不是客户就是工作关系上的人,没有家人,也没有能说话的朋友。柳米是没法说的,没必要让自己的痛苦和恐惧转嫁到别人身上。文乐知更不行,他们已经帮了自己太多,不能再给教授添麻烦了。

程殊楠用力捶了几下地板,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不知道自己刚刚开始的新生活为什么要被撕碎。

再来一遍吗?他活不了的。

夜深了,雨声又大了起来,噼噼啪啪打在窗户上,像一首不安分的交响曲,搅乱着人心。

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程殊楠冷静了些,慢慢从空隙里站起来,机械地去卫生间洗漱。

卫生间狭小逼仄,但收拾得整洁干净,架子上放着小小的香薰机,淡淡的桂花香让程殊楠狂跳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

不行,程殊楠想,不能这样。

他逃出来这两年多,不是没想过哪天被发现了,被梁北林抓到了,他该怎么办?文乐知为此甚至和他串联过一些话术。

比如一脸平静地看着对方,说:“不好意思先生,我想我们不认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比如:“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叫安可,云城本地人,没去过域市,你要是非揪着我不放,我要报警了。”

比如:“世界上相似的人多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是你要找的人?”

反正就是死不承认。

程殊楠为此甚至学会了云城方言,何况现在也有了完整的经得住查证的新身份,他不能让自己在见面第一回合就溃败。

可真到了这一天,程殊楠发现自己真是幼稚得可笑,演技也不达标,梁北林看他的眼神,根本容不得他把那些话抛出来。

——因为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安可就是程殊楠。

简单冲个澡穿上睡衣,程殊楠杂乱的大脑总算归位。他慢慢挪到窗边,轻轻掀开窗帘一角,不远处竟然还站着那个身影,这次撑了伞,是程殊楠掉在地上的那把,伞头有些小,打在梁北林身上显得怪异。

他没跟过来也没离开,一动不动站在程殊楠差点摔倒的地方,在空荡荡的雨夜里凝成一尊雕塑。

即便隔着这么长的一条马路和雨夜,轻微掀动窗帘的动作和隐在窗后的程殊楠,依然能迅速而精准地被梁北林捕捉到。

几乎同时,黑伞上移,露出模模糊糊的梁北林的脸,往这边看来,遥遥接住程殊楠的视线。

程殊楠像被烫到一样甩开手,将窗帘紧紧合上。

他晚上睡得不太好,中间起来几次,恍恍惚惚地像在梦中。程殊楠有个毛病,一紧张就爱起夜,闭着眼,摸索着往卫生间去,折返回来的时候清醒了些,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四点。

鬼使神差地,他又走到窗前,掀开一角窗帘往外看。

雨彻底停了,深夜的长街空寂幽静,雨水冲刷过后泛着一点透明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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