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下 第61章

他穿在里面的长T被撕坏了,脸上有清晰的巴掌印,其他地方没有伤了,梁北林简单扫一眼便放下心来,右手将他扶起来,问:“我们得马上离开,还能走吗?”

“能。”程殊楠睁大眼睛看着梁北林,片刻后才回过神来。

梁北林看起来很不好,左侧面颊被血染红,一只眼睛已经完全肿起来,垂在袖子里的左手血肉模糊,有血沿着袖口一直往下滴,能看得出来他已是强撑着保持站立。

巨大的耳鸣声让梁北林完全听不见程殊楠说什么,只能看口型判断。

“子弹穿过去了,你……你……”程殊楠眼底惊惧未退,担忧和焦急涌上来。他有些无措地想去拉梁北林的手,看看他的伤,但又不敢动,生怕会让人更疼,只能着急地去扯梁北林完好的右手。

“伤到眼睛了吗?”程殊楠强迫自己冷静,抓着梁北林衣袖,“快,要送你去医院。”

梁北林能看明白医院二字的口型,其实不用看,想也知道程殊楠担心什么,于是又说“我没事”,将左手往后藏了藏,不想让程殊楠看到。

现场全是血迹,桌椅凌乱,还活着那人间或发出一两声闷哼。

梁北林眼底发昏,迟来的疼痛和心悸一起袭来,让他站立不稳。他怕绑架事件还有同伙,现场再出变数,咬着牙甩甩头,让自己保持清醒。当下先把程殊楠带到安全地带最重要。

这里不能久留,梁北林将外套拿过来裹在程殊楠身上,他只有一只手能用,抓着外套袖子让程殊楠穿。程殊楠迅速穿好后,两只手扶住梁北林,看着对方满脸的血急得不行。

程殊楠看到梁北林身形微晃,赶忙撑住他肩膀,说:“你靠着我,我们快走。”

梁北林在杂乱的嗡鸣中渐渐能分辨出程殊楠的声音,那是让他无比安心无比依恋的声音,是他余生所求的安稳。

他听话地往程殊楠手臂上靠了靠,说:“好。”

仓库大门距离稍远,血沿着梁北林袖子一路走一路往下淌,灰色球鞋和裤子上全是刺目猩红。程殊楠移开眼,不敢看,只管扶住梁北林闷头往前走。

可没走几步,不远处最先晕过去的刀疤男竟有了醒转迹象,正试着爬起来。梁北林立刻觉察到了,一下子警惕起来,可不等他有动作,程殊楠已经冲到旁边,搬起一把椅子,冲着刀疤男抡头砸下去。

哐当一声巨响,那把还算结实的木质椅子碎了。

程殊楠用了全身力气,恨不能要把对方砸死,砸完了,他确定刀疤男已经再次昏死过去,这才跑回梁北林身边,继续撑住他的肩膀,一起往外走。

【作者有话说】

周六日都更

第71章 我不会再让他受一点苦

急救车先来,上车之前,梁北林用英语跟医生说,他必须在我眼皮底下。

程殊楠跟着上了车。梁北林情况不太好,但没受伤的右手一直紧紧攥着程殊楠的手,安慰他“没事”,并叮嘱他,如果自己一会儿进手术室,可以联系当地一直帮他们办手续的律师,等律师来再说话,也可以直接找沈筠。

他刚才在电话里已经暗示过沈筠,沈筠一定会联络沈君怀。他在W国杀了军方的人,要看警方对此事如何定性。他手术期间无暇自顾,万一程殊楠被带走调查,再遭遇什么意外,那他会疯的。

半小时后,程殊楠坐在手术室外,手里抱着梁北林染血的外套,当时的很多细节回放一般渐渐涌入大脑。

梁北林冲进来时程殊楠还懵着,压在他身上那人不知怎么就突然倒下了,然后枪声响起,之后的场景让他肝胆欲裂。

子弹穿透梁北林掌心,直冲着面门而来。

一瞬间时间静止。程殊楠大睁着眼睛,视线里的一切变得缓慢凝滞。梁北林没躲,因为子弹太快,不可能躲开。

——梁北林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冲进来的。如果不是子弹打偏了,是什么后果,程殊楠不敢想。

有很多血,全是梁北林的,子弹擦过额际,脸上的,手上的,他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竟然还把外套拿来给程殊楠穿上。但是怎么会不疼,他站在那里,面上神色不变,但全身轻微发抖,刚开始还能控制,之后便痛到弯下腰去。

即便如此,直到和程殊楠离开仓库,直到急救车赶到,他都没放开程殊楠的手,无声地安慰程殊楠别害怕。

那一刻,仿佛天塌下来他都能顶住。

果然如梁北林所料,警察来到医院,要带走程殊楠调查。此时梁北林刚刚被推进手术室。

程殊楠冷静地和警察交涉,举起自己的双手,撸下袖子,给对方看自己红肿的双腕,并说自己头受了伤,站不起来,小腹也被踢了一脚,急需要检查治疗。

W国处于战乱状态,警察机构虽在运行,但因人力、装备不足等问题,工作效率和质量很慢。程殊楠又是涉外人员,调查起来涉及多方流程和手续,警察已经有点不耐烦。但现场死了一个人,这案子不办不行。

没一会儿律师到了,陪着程殊楠和警方交涉,最终警察同意程殊楠先治疗。一套检查下来,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梁北林手术也差不多结束了。

医生让程殊楠签字,告诉他病人左手腕骨折,掌心贯穿伤,手指神经受损,将来大概率会影响手部功能。脸部受伤不严重,只是皮下血肿,休息几天就能消下去。

程殊楠长松了一口气,给沈筠去了电话,说梁北林没事了。

沈筠悬着的一颗心落地,没那么焦虑了,但后续事宜比较麻烦。沈家在M国有部分产业涉军工,沈君怀得知消息后已尽力斡旋W国军方。但远水解不了近火,且W国各方势力混杂,如今他们要想在背着命案的前提下带孩子离开,不是一件容易事。

这些程殊楠都知道,他的语气有种超脱以往的冷静,跟沈筠说:“我会带他们平安回去的。”

之后的一周,程殊楠便在医院、大使馆和警务部门来回跑,梁北林清醒之后被勒令限制行动,全是程殊楠一人在奔波。

应对w方刑事警察,留足证据,冷静地申辩,并在大使馆协助下处理各种后续事宜,程殊楠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偶尔回酒店洗个澡睡一会儿,大部分时间应付完侦查就在医院陪着梁北林。梁北林精神状态尚可,只是偶尔看着程殊楠的时候会流露出心疼。

程殊楠将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戳着喂给梁北林吃。

“我自己来。”梁北林有点别别扭扭,他没被人这么照顾过,又担心程殊楠累着,便将水果碗拢在身前,用右手拿着吃。

“这苹果叫维纳斯。”程殊楠松了手,让他自己吃,眼睛看向吊着绷带的梁北林,突然抿唇笑了。

这是他这几天来第一次笑,之前脸上的凝重和阴霾散了些,整个人看着明媚阳光。

“我有胳膊。”梁北林扎了一块苹果,先塞进程殊楠嘴里,然后就着吃剩的牙签,又扎了一块放进自己嘴里,评价道,“很甜。”

两人就都笑起来。

气氛突然轻松下来,梁北林大言不惭地补充道:“维纳斯很美,你很有眼光。”

程殊楠咬了口苹果,悄无声息翻了个白眼。

一个苹果两人分着吃,几口就没了。梁北林还想吃,问:“没了?”

“嗯,没了。”

程殊楠拿湿巾擦手,又把用过的湿巾递给梁北林,梁北林在手里攥了攥,算是擦过了,扔进旁边纸篓里。

门外守着一个刑事警察,是看管梁北林的,程殊楠偏头看了眼门口位置,悄悄地说:“多的苹果给他了。”

梁北林嘴角上扬:“关系搞得不错。”

“嗯,人心都是肉长的。”程殊楠诚恳地说。

梁北林脸上全是笑。他笑起来很英俊,即便病着,五官锐气依然很重,但程殊楠觉得不怕他了。

“小楠,累不累?”

梁北林敛了笑,目光在程殊楠脸上流连。这几天他来回奔波,难免憔悴,饭肯定是吃不好的,额头上爆了一颗痘,红红的,看着就疼。

程殊楠说:“不累。”

梁北林声音低沉:“辛苦你了。”

“这本就是我的事,害你受伤。”程殊楠看着梁北林,郑重地说,“我跟沈筠打了包票,要带你平安回国。

梁北林微微往前倾着身子,这一刻仿佛极为依赖程殊楠:“好,等你带我们回去。”

之后的几天,大使馆向W国当地有关部门提出交涉和抗议,绑架勒索行为在前,梁北林杀人是在两人合法权益受到侵害时的正当举措。同时程殊楠递交了详细证据和证词,向警方证明,三名绑匪从未打算放他们离开,一拿到钱就会立刻撕票。

这一点梁北林从被抓时就明白,早在他从医院一醒来就和程殊楠统一好了说辞,包括对方从未掩饰身份,且现场有充足的灭尸工具和材料。之后刀疤男和另一名活着的W国绑匪也如实做了交代。

拖拖拉拉了许久,W国警方总算赶在元旦前结案。

梁北林解除禁制出院,和程殊楠一起马不停蹄赶到W国首都,拿到防疫部门签章之后,从收容中心接出程安安。

此时,距离他们来W国已经过去两个月,距离阳历新年还有三天。

离开W国前一天,程殊楠带着孩子见了一次程隐夫妇。

程隐和妻子是分开羁押的,程安安先见了妈妈,程殊楠没进去,在外面等着。他印象中的嫂子是很温柔的女人,对他一直很好。家人当初将他抛下,他不知道嫂子在这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但他想算了,有些人不如不见。

怨恨也好,释怀也罢,总归是让自己心情难受。

之后才是见程隐。

程隐在此前被警方问询过,知道程殊楠和梁北林遭遇绑架的事。他提供了关键证词,证明刀疤男确实是他的合伙人,之前一直没供出对方,主要是怕独自流落在外的程安安会遭报复,没想到对方竟盯上了程殊楠。

警察来取证时,程殊楠也来了。程隐试探着提过一次,要不要去看看父亲的墓地,程殊楠没回应。

这次和程隐见面,程殊楠和程安安是一起进来的。程安安太小,面对生离死别难以接受,刚刚见过妈妈的劲儿还没缓过来,又见到爸爸,整个人有点崩溃。所以只待了一会儿,程安安就被带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兄弟两人相对无言。

也许是最后一面了,再不说,有些话就真没机会了。程隐狠狠揉了一把眼睛,声音哽咽:“是我太急功近利,想着给他们好的生活,即便不能回到之前,也至少衣食无忧。结果着了别人的道儿,害你也跟着遇险。”

说完了,他又低声叫程殊楠的名字:“小楠,以后……你愿意回来看看我吗?”

程殊楠说:“不回来了。”

他两只手放在桌下紧紧攥住,垂眸看着光滑的钢制桌面,上面映出自己模糊的轮廓,不清晰,但足够坚定。

“域市,这里,都很不好。”

他差点死在域市,梁北林差点死在这里。

“快要过新年了,我想以后都要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程隐脸色暗淡,但还是挤出个笑容:“小楠,你真的变了很多。”

程殊楠沉默不语。

“……爸爸临走的时候,心里是挂着你的,手指着东边,突然说,小楠,你来了……我们对不起你,小楠,我说这些不是要让你原谅,只是想让你心里好受些。”

程殊楠倏然抬头,看着程隐:“你说了我也不好受,只会一遍遍提醒我,你们不要我了。爸爸真的后悔过吗?我不信。他应该是怪我没用吧,没能保你们生活安稳,只会像个废物一样被人耍。”

他说得有点急,平稳的情绪变得激动,随后深呼吸几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算了,说这些没用。我以后要开心一点,总得和你们,和梁北林,还有和自己做个和解。”

程隐便什么都不敢说了,如今他最无颜面对的就是程殊楠。

沉默半晌,等两人情绪都平复一些,程隐问:“明天几点的飞机?”

程殊楠看看手机,淡声说:“下午三点。”

“能不能……去看一眼爸爸?他的墓地离机场很近,我可以申请陪同,权当……送送你们了。”

程殊楠偏过头,鼻头因为刚才的情绪激动泛着红:“不去。”

但最后还是去了,即便程殊楠再不愿意,程安安也该和爷爷告别。他想,权当为了陪孩子去看看,也算是个彻底了结。

墓地在山腰,程殊楠带着程安安上去。程隐打了申请陪同,和梁北林在山脚下等着。

W国冬季凛冽萧条,在常年动乱中日趋衰败,人心溃散,就连墓地都是荒草丛生。

梁北林左手吊着绷带,右手夹着烟,靠在一棵树下抽了几口。

程隐距离他三步距离,两个人都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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