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下 第62章

没有谁对不起谁了。关家因程家破产,父母被逼自杀,而今程家也因梁北林破产,程存之客死异国,程隐夫妻落得羁押下场。

两个人比陌生人还要不如。

过了一会儿,梁北林将燃尽的烟扔在脚下,碾灭。抬头往山腰看,一道身影立在那里,长时间没动。梁北林又去口袋里掏烟。

程隐忽然开口:“你把小楠当什么。”

梁北林一路跟着来,一直跟在程殊楠身后,处理安安出境事宜,和大使馆沟通,找关系通融结果,还为了程殊楠差点把命搭这儿。这些事都是他一声不吭地在做。看似很沉默,也从不插手两兄弟的决定,但一旦程殊楠有问题,他总会适时伸手,人更是照顾得很细,把他们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全做了。

如果这时候程隐还问梁北林跟着来有什么目的,那就太蠢了。谁都看得出来,他在程殊楠身边担当着年长者和保护者的角色,事无巨细,将照顾融化于无形之中,不会让人觉得不适,至少让程殊楠变得不再抵触。

烟衔在嘴里,没有点燃,梁北林侧头看着程隐,听他又说:“看在他喜欢过你的份上……”

“我没把他当什么,也不需要看在什么份上。”

梁北林望着远处静静的山林,浓雾已经散开。视野中程殊楠正一步步踩着台阶往下走,刚下过一场小雨,台阶湿滑,他将衔在嘴里的烟吐掉,往上迎,去接程殊楠。

走两步又停下,转过头淡淡看着程隐,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不会让他再受一点苦。”

第72章 第一个拥抱

回到云城后,梁北林依然在安可工作室上班。但他左手不便,每周需要往返一趟域市做复健,拆除吊带之后短时间内不敢使力。他不说走,也不要工资,程殊楠到底拉不下脸来赶他。况且经过W国这一趟,两人达成了一些难以言说的默契,相处起来也和之前有了微妙不同。

不过梁北林没表示出一点挟恩图报的意思,对感情上的事也从不步步紧逼。

程殊楠像是一只兔子,好不容易探出头来,敢往外面的世界走一步。哪怕一步,也是稀罕的,是距离梁北林越来越近的,这时候梁北林一动不敢动,生怕稍有不慎就把兔子给吓回去。

程殊楠倒是没怎么顾得上梁北林,他一回来就开始四处找学校,希望让程安安尽早入学。无奈程安安情况特殊,无法开出在W国的学业证明,因此公立学校很难进。

梁北林提出程安安的情况更适合读私立学校。程殊楠一听更犯愁了,私立小学抛开高昂的学费不提,校址也多在大城市,云城是没有的。

梁北林将最后一个小炒端出来,见程殊楠愁眉不展坐在餐桌旁研究招生政策,便喊他“先吃饭”。

程安安感冒了,饭吃不下,程殊楠让她早早去楼上躺着,这会儿饭桌上只有他和梁北林两个,说话不用避讳孩子。

“还是不行?”梁北林右手盛了一碗汤递给程殊楠,看他没精打采地喝了一口。

“缺这个缺那个,总之就是拒绝入学。”程殊楠有些气馁。他腿快跑断了,各种托关系找人,都被拒绝了。

“我研究了几个私立学校,目前域华最合适安安。”梁北林斟酌着,停顿几秒,见程殊楠认真在听,便继续说,“域华是十二年一贯制的国际学校,分国内部和国际部,双语教学,国外的学生也多,生源和资质都是顶尖的,安安去这里上学能更快地适应。”

程殊楠咬着筷子思量,以程安安现在状态,即便能去公立小学,情绪、行为模式和学习习惯都需要调整,小孩子不一定受得了。她现在更需要的是轻松多元的环境,如果能进域华这样的学校,那是再好不过的。

“你是说那个超级难进的域华?”程殊楠咬完筷子喝口汤,眉头皱着,“有钱也不行的那个?”

域华汇集了全国顶尖生源,入学条件极为苛刻,之前有国内知名富豪的孩子被拒之门外,该富豪不止在一个场合声讨过域华,这事还上过新闻。

“我今天问过了,”梁北林若无其事地说,“我把你准备的材料电邮给了域华的校董,他看过之后说安安可以入学。”

程殊楠听完有点傻:“什么?”

这么容易?

域华是多少人挤破头都靠不上边的,但从梁北林嘴里说出来,好似很轻松。程殊楠有些疑惑和犹豫,别是欠了某人大人情。

梁北林赶紧说:“不费劲,正好有个朋友认识校董。”

程殊楠拖长声音“哦”了一声,怪不得。

要说梁北林没在背后助力程殊楠是不信的,但涉及到教育问题,他不矫情,反正自己也得托关系找人。于是他沉思几秒钟后,就接受了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大大方方地问:“一年多少钱?”

见程殊楠并不反感他插手,梁北林松了口气,报了个数字。

“还好,我有一笔教育基金,取出来完全够用。”

那笔钱原本以为永远没机会取了,现在已经重回原身份,也不用担心梁北林抓他了,当然得取。

“好,都取出来吧。”梁北林说,“不够的话我这里有。”

钱的事情解决了,还有个问题,就是域华在域市,距离云城三个小时飞机。

为了孩子教育举家搬迁的事情挺常见,况且程安安现在很敏感,常常闷在小隔间里整天不说话,急需融入正常孩子的教育和生活环境。

想到这个,程殊楠沉默下来。他不说话,梁北林也不敢逼他,这是件大事,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做决定的。

吃完饭等梁北林回去了,程殊楠往楼上走。

自从程安安回来之后,隔间里又被隔出一小块地方,程殊楠买了张小床让程安安睡,中间拉着落地帘。

程殊楠静悄悄走进来,房间里开着一盏阅读灯,帘子后面没动静,也不知道程安安睡了没。

孩子大了,安安又是女孩子,暂时这么住几天还可以,但不是长久之计。程殊楠坐在床上思量,原本他想接回程安安之后就在云城买套房子,可如果去域华上学,会面临更多问题,云城的房子就没必要买了。

程殊楠正胡乱想着,帘子一动,程安安似乎翻了个身。

“安安,”程殊楠轻声叫她,“是不是吵醒你了?我马上关灯躺下,你也快睡。”

帘子另一边没动静,能听见清浅的呼吸声。程殊楠举起胳膊摸索着去关灯,还没按到开关,程安安的声音突然传来。

“小叔,我不想上学了。”

程殊楠一愣,手臂还举着:“……为什么?”

程安安声音淡淡的:“不为什么,就是不想上。”

她说着,掀开帘子,从小床上坐起来,眼睛红红地看着程殊楠。

程殊楠将台灯亮度调大一点,黄晕下的五官精致柔软,带着十足的耐心:“安安,你不要着急,你告诉我,是因为想爸妈吗?还是有别的原因不想上学?”

程安安闷声说:“不上学就不麻烦了。”

她这几年过得颠沛流离,每次都在一个地方待不久,好不容易适应了环境又跟着父母四处奔波,也换过很多当地的学校。她和同学玩不到一起,老师讲课也听不懂,没有朋友,没有归属感,闹了几次脾气,后来父母一忙干脆把她扔在租住的房子里。

“上学不麻烦的,有朋友,能学到新东西,每天都是新鲜的。”程殊楠微微弯下腰,抵住程安安的膝盖,轻声慢语地劝。

“就是麻烦,你每天去找学校,不是都被拒绝了吗?你偷着打电话我都听到了。”程安安倔强地偏过脸,不看程殊楠。

程殊楠不想说教,但一时找不到话劝,他对这个年龄的孩子完全没应对经验,便有些着急:“你这个年纪不上学做什么呢?难道在家里陪着小叔做手工?”

“不可以吗?”

“不可以。”

遭到拒绝,程安安抓着身旁的帘子,嘴巴扁了扁,声音突然拔高:“我就是很麻烦,爸妈嫌我麻烦,你也会嫌的!”

程殊楠一下子愣住了。

九岁的小女孩脸上有同龄孩子少见的成熟和悲伤,前期的居无定所和后来的收容中心,都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害。

她不相信还有人会爱她。

程殊楠在某一刻突然从程安安身上看到自己,是惶恐的无助的,却在人前强撑着镇定,实则全身上下早已碎得像纸,一戳就破。

“小叔怎么会嫌弃你呢?我这么辛苦带你回来,就是希望你好好生活。”程殊楠苦笑一声,“安安,我现在只有你了,还怕你嫌弃我呢。”

“可是你和他……他受了伤。”程安安嗫嚅道。

她对一直跟在小叔身后的梁北林有种天然的畏惧。可她隐约知道,两人是为了带她离开才遭遇的危险,梁北林为了救小叔,差点把命搭在W国。大人不会守着她说这些,但她从各种隐晦的表达里窥见一点真相,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梁北林不会受伤,程殊楠也不会遭遇这些艰难险阻。

她这么麻烦,小叔和梁北林怎么会不嫌弃呢?

梁北林拆掉吊带之后,每周都会有几天不在店里,柳米姐姐说他去医院做复健了。后来有一次中午,柳米和小叔都不在,梁北林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没受伤的右手揉搓着左手掌心,一点点给自己按摩,痛得满头汗。

程安安伏在楼梯上悄悄往下看,能看到梁北林额角青筋暴起。这时候门忽然推开,程殊楠提着一条鱼走进来,笑嘻嘻地说:“今天中午喝鱼汤。”

梁北林立刻放下手臂,若无其事站起来,抬手去接鱼:“你洗手歇会儿,我收拾鱼。”

于是午饭吃到了砂锅豆豉焖鱼,还有一锅香浓鱼汤。

那时候程安安隐隐觉得,梁北林这么痛,怎么可能不怪自己。他和小叔看起来那么好,小叔一定也是怪自己的。

程殊楠惊讶于程安安如此敏感,顿了顿,只好说:“安安,梁叔叔受伤,跟你没有关系,你没有错,我们都没有怪你。”

程安安抬头:“真的吗?”

“真的。”

程安安不知道信没信,小声说:“爸爸说,他很可怕。”

“他是做过很多错事,但是……每个人做错事都是有缘由的,他从小没有爸爸妈妈,过得很苦,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我们就算不能忘记仇恨善待过去,也该善待自己,往前看,往前走。”

程安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安安,不要害怕,小叔会永远陪着你。”

给程安安盖好被子,帘子拉好,程殊楠坐在小床上发了会儿呆,便慢慢下楼来。

一楼没有开灯,他从架子上拿了一件长款羽绒披着,脚下踩着一双厚绒拖鞋,开门走出去。

路上没有人,也不算冷。靠近店门的位置有一条长凳,程殊楠没坐,倚在扶手上站着。

自从三年前离开域市之后,他已经很久没哭过了,这会儿却怎么也止不住。他不敢在房间里难过,怕程安安发现,原本想出来吹吹冷风清醒一点,可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眼泪开始往下掉。

有脚步声传来,在自己身侧停下,程殊楠看到地上出现了另一个影子。

比他的影子大了一圈,挨得近了,便将小一些的影子拢在里面。

梁北林总是在门外待到二楼的灯灭了,从外面检查一遍门锁,才会离开。程殊楠有一次从窗口看到,留了心,便发现只要梁北林在云城的日子,每天晚上都会重复同样的流程。

这次他下楼前明明已经关上灯好久了,不明白为什么梁北林还在。

两人沉默许久之后,梁北林伸出手臂,缓慢地将程殊楠抱在怀里。程殊楠没有挣扎,额头抵在梁北林胸口,原本停住的眼泪又涌出来。

月亮挂在天上,很亮,冬天的街道冷寂幽长。

经历的事多了,三五年的日子仿佛拉长到一生。

这一刻他们谁都没说话。程殊楠过去遭遇的种种痛苦,除了梁北林,再无人知晓。而同样的,梁北林少年时期的磨难和如今心底的煎熬,除了程殊楠,也再无人感同身受。

这是两人时隔三年的第一个拥抱,不是虚幻,没有强求,是属于梁北林的,也是程殊楠的。

真实的触感从掌心、手臂传递到心脏,梁北林只想时光永远定格在这一刻。可是不行,程殊楠在哭,哭得让人心碎。

“安安……还有我。”

梁北林心脏收紧:“是,可是我的小楠却谁也没有。”

“最难过的时候,我只想着也有人能对我说别害怕,说会永远陪着我……我要的多吗?为什么……”

程殊楠断断续续地说着。那些压抑在旧岁月里太久的委屈和情绪,并不会因为时间过去,就真的消散了。在某个心神放松的间隙里,它会突然跑出来,积酿了太久味道变得更加酸苦。

梁北林将大衣扣子解开,将程殊楠裹在怀里,低头用力吻他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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