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贪赃数目巨大,关六被打了五十庭杖,判徭役三年,贪走的财产一律卖掉,补偿秋记六陈的损失。
结果出来后,秋华年叫齐新选出来的代表们,语重心长地说。
“秋记六陈的生意做得好,离不开大家的努力,我敢说无论是月钱还是其他待遇,这里都是全京城数得着的好地方。”
“大家想赚更多的钱,可以努力工作拿绩效奖金,可以想出有用的点子找我要赏,有自己的想法和自信的,也可以辞职出去单干,我绝不阻拦。”
“但是,如果有人阳奉阴违,中饱私囊,去拿不属于自己的钱,那么关六就是他的下场。我不会像其他主家那样,觉得这是家丑压着不外扬,国法森严,咱们衙门理论对错。”
这次之后,秋记六陈上下的风气肃然一清,不过秋华年没有把希望完全寄托在震慑上,合理的稳定的制度才是长久发展的唯一途径,代表大会制度应运而生。
杜云瑟对秋华年管理秋记六陈的方法非常感兴趣,问了许多之后,结合自己的眼界与经验,写了一篇长长的文章,私下交给了太子,太子对此大加赞赏。
这是新政改革的一部分内容,不过想要举起改革之旗,至少要等到太子真正登基。
栖梧青君府最近办了好几次诗会酒会,打着家宴的名头,以解檀光的名义,邀请晋王麾下的世家出身的文人才子们。
原本晋王已将解檀光视为弃子,重新选了一批以迟子怀为首的人出来,谁知这个时候,栖梧青君又把解檀光放了出来。
不管解檀光吧,会显得他无情无义,不利于维持形象;可要管解檀光的话,一方面晋王不确定他还值不值得信任,另一方面解檀光和迟子淮等新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好平衡。
栖梧青君明面上放肆不羁,搅得晋王麾下一团乱麻,实际借机暗中收集情报,得到了一些有趣的消息。
城外皇庄行宫,空旷的大殿里熏着二苏旧局的香,阳光从换上轻纱的窗户中照入,像水一样在明亮的地板上荡漾。
栖梧青君一边小口喝着血红色的葡萄美酒,一边和太子说话。
“大约从两年前开始,江南迟家一直在暗访曾去过他们家别院,年龄在十六七岁之间的女子。”
“这是国子监丞李睿聪酒后透露的,李睿聪是辽州籍人,元化二十二年新科进士,用岳家的钱给迟氏送了重礼,投入其门下,他在贡院的官职就是迟氏安排的,消息应当可信。”
国子监丞是正八品的官,看似很低,但京官大三品,国子监还是个清贵去处,李睿聪连庶吉士都没考,居然以二甲末名的成绩直接得到这个官位,可见迟氏一族的负责人对他较为看重。
“迟家别院,十六七岁的女子?”嘉泓渊略一思索,从某处暗格里拿出一个匣子,里面装满了书信。
“这些东西是?”
“当初震惊朝野的江南结党贪墨案的证据。”嘉泓渊面色平静,仿佛口中的案子和自己毫无关联,从未重创过他。
“皇兄把这些证据给了你?”
“解除禁足之日,父皇派人送过来的。”
“皇兄还是信任你的。”
嘉泓渊勾起唇角,“父皇告诉孤,想做什么事,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觉。对方能在孤察觉前陷害孤,这是孤的错,禁足以及查抄吴家都是给孤的教训。”
“……”栖梧青君多喝了半口酒。
“小皇叔不必如此,父皇说得很对,我深受教诲。”
嘉泓渊从匣子里挑出几封伪造的天衣无缝的信件,栖梧青君道,“我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你直接说结论吧。”
“江南一案突如其来,对我犹如当头棒喝,我也总算明白了父皇为何对他们再三忍让。这些年大裕明面上风调雨顺,国力强盛,可暗地里的虫豸走狗早已发展壮大,不容小觑。”
“襄平府拐子案和真假赵小姐案揭开了他们的一角面纱,让我明白他们究竟是如何运转的。”
栖梧青君猜测,“拐卖家境合适的幼年孩子,隔几年后把训练好的假的送回去,再牵线搭桥,将其送到需要的身份上。”
“假的终究不是真的,这些探子会一直有致命的把柄在幕后之人手里,所以永远为他们所用,不用担心背叛?”
嘉泓渊道,“中军都督府参议,正四品朝廷命官,掌握包括京城在内的中原地区的防务情报,有资格调度军队,这样的人后宅的夫人,竟是一个谁都不会怀疑的假人探子。”
“普天之下,还有多少关键位置被偷偷换掉了呢?”
栖梧青君设想了一下那个情景,一时背后发麻,“我们该怎么办?”
“江南一案陷害孤,他们出动了大半力量。这些证据交到孤手上后,孤查访两年,终于抽丝剥茧倒推出了幕后之人。”
“是谁?”
“就是江南迟氏。”
“可江南一案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迟氏还未下场参与夺嫡吧?”栖梧青君接着说,“不对,这也是装的。”
“没错,他们早在十几年前就下场了,只不过一直隐藏在暗处。这次大约是觉得胜券在握,且你弄走了解檀光,机会难得,他们才让迟子怀光明正大地去辅佐晋王,代替解檀光的位置。”
栖梧青君皱眉,“就算清楚是迟氏,敌暗我明也不好办,我们必须先知道他们关键探子的名单,才能防患于未然。”
嘉泓渊点头,“迟氏一族费那么大工夫,寻找一个去过他们别院的年轻女子,事情绝不简单,或许突破点就在这个上,孤会与云瑟等人商议,也劳烦小皇叔继续替孤盯着。”
“除此之外,老二的人不是也在查这件事吗?给他透露些情报,让他继续查吧,给老二和老三都找点事情做。”
……
谈话接近尾声,栖梧青君一口饮尽了水晶杯中的美酒,摇着头站起来。
“今日十六不在?”
“去配合吴深忙太子妃的事了,几方人都在用尽方法阻挠孤选妃,孤也要认真应对,才能显得孤被困在了这局棋上。”
“……”栖梧青君沉默片刻后问,“你真要这样,那十六怎么办?”
嘉泓渊与栖梧青君默默对视许久,才缓缓开口。
“十六忠心可嘉,功绩高深,继位之后,孤会替梅家翻案,广寻梅家遗孤封赏,并封十六为禁军统领,居住宫廷听命,像现在一样,永远陪伴着孤。”
栖梧青君有些惊异,“我以为你心悦十六,你竟然不打算娶他。”
“父皇曾许诺母后此生只她一人,却一再食言,孤自记事起,便一直看着母后在人前藏起来的委屈与痛苦。”
“成为帝王,掌握着无限的权力,所有的东西都会变,心会变,情会变,诺言会变,孤看着父皇一步步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但孤必须坐上那个位置。”
嘉泓渊讽刺一笑,面对同为吴皇后抚养大的小皇叔,他才能吐露些许在心底最深处嘶吼的情绪。
“与其像父皇那样一再食言,伤人伤己,事后再难看地无济于事地弥补,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越界。”
“孤,是心悦于十六。”嘉泓渊顿了顿,“但十六无心,孤何必强行让他有了心,再摔个稀碎呢?”
“只要他永远不会离开我,就够了。”
栖梧青君不知该说什么,“你为什么不想点好的,皇兄是皇兄你是你,你自己不变心不就行了?”
“孤能相信自己,但不相信帝王。”
栖梧青君还想开口,嘉泓渊却不想继续了。
他心口涌起一股邪气,明明知道不该,但还是无法控制地说,“小皇叔擅长想好的,所以十多年前,明明已经知道了宫里的那个‘小画师’骗了自己,真实身份是颖妃的侄子,依旧去赴约,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走。”
“然后呢,解檀光是怎么回答小皇叔的?颖妃和解家人是怎么做的?”
栖梧青君手一抖,晶莹剔透的水晶杯在明亮的地板上摔了个粉碎,溅起一堆半白半透明的碎末。
他咬着牙气道,“好,我不问了,当我多管闲事。”
他快步走到接近门口的位置,脚步一顿,半转过头,“我这个人亲缘薄寡,真正放在心上的人没几个,无论如何,我希望你生活幸福。”
“……”嘉泓渊沉默着,起身行半礼赔罪,“方才是我冒犯了,抱歉。”
栖梧青君摇头,“我拿你的痛处戳你,你也拿我的痛处戳我。就像小时候那样,我打你一下,你打我一下,皇嫂来劝我们,说这样就扯平了,谁也不许记仇。”
“你这么滴水不漏的人,居然因为它急到和小时候一样,现在一切还来得及,你再好好想想吧。”
嘉泓渊嗯了一声,神情却毫不动摇,栖梧青君叹了声气,转身离开了。
第180章 卑鄙
郁闽从席上出来,站在太湖石边,被夹杂着湖水水汽的凉风一吹,恢复了几分清醒。
今日晋王在御赐的园子畅意园设宴款待才子们,栖梧青君不请自来,还带上了解檀光,让席间充满了刀光剑影与尴尬气氛。
郁解两家是姻亲,世家辈分错综复杂,解檀光的姑姑是郁闽的大嫂。郁闽记得,小时候两人见面时,自己硬要拿乔让解檀光叫叔叔,解檀光比他大六七岁,那时候大约是觉得好笑,摸了摸他的头,从善如流地叫了声小叔叔。
郁闽喜欢解檀光的文章诗作,认为解檀光是少数入的了自己眼的人,为此得意了好久,逢人便要说一说。
如今世事变迁,自己变了,解檀光也蛟龙困水,无法挣扎,想到席上解檀光一直维持着虚假笑意如同木头一般的模样,郁闽如鲠在喉。
身后传来一阵平缓的脚步声,郁闽意识到有人来了,赶紧换上交际的表情,转头一看,竟是自己刚才还在想的解檀光。
两人对视,一时无言,一只孤鹤掠过湖面,惊起一阵水声。
解檀光回神,点了下头,“郁小叔。”
郁闽有些害臊,同时心里却也松了口气,“驸马也来这里醒酒?”
话一出口,郁闽就暗叫不好。方才在席上,当着栖梧青君的面,大家称呼解檀光一直用的是“驸马”,但想来解檀光私下里并不会喜欢这个名号。
郁闽从小没被教过这些东西,按郁氏的设想,他就不需要懂什么人情世故,最近他才照猫画虎地学起来,总是缺一些、慢半拍。
解檀光没有生气,他默默看了郁闽一会儿,开口道,“郁小叔吃苦头了。”
郁闽心里泛酸,大概是因为自己和解檀光勉强算是亲戚,又和解檀光同病相怜。
郁闽抽了抽鼻子,“我们这样的人,都活在……世家的牢笼里,我以前只是不知道而已,突然看见了绑着自己十几年的笼子和铁链,有些难以接受。”
解檀光没有回应,郁闽继续说,“如果连自己的喜好和性情都是刻意引导设计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了——我究竟是什么?”
解檀光依旧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湖里,郁闽看过去,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忍不住问,“解檀光,你分得清自己喜欢什么吗?”
解檀光一直沉默,直到远处传来栖梧青君派来找他的下人的声音。
解檀光垂眸敛起衣袖,在郁闽以为他什么都不会说的时候,突然开口,“我很清楚,我正在过自己最喜欢的日子。”
“因此我更觉得自己卑鄙与恶心。”
郁闽愣在了原地,他无法理解解檀光话里的任何意思,回过神时,解檀光已经离开了。
一阵带着水汽的湿风拂过明花暗柳,残缺的月在漆黑的湖水中荡漾。
……
秋华年收到了来自襄平府的加急信件,信封的署名是云成,秋华年打开一看,立即让人去翰林院把杜云瑟请回来。
“云成说族长身上不好了。”秋华年说出这句话,心里有些难受,族长的年纪在古代来说很高了,自从儿子们离心、大家庭破碎后,他的精神气就不足了,撑了两年,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云成和菱哥儿回村了,宝义叔一家也在,云成写信的时候,族长已经几乎吃不下东西了,只能用参汤吊命,信从杜家村发到我们手里少说也要十来日,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族长做过好事,也做过糊涂事,这辈子经历过无数大事,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人生走到末尾,想见的人都在身前,至少没有太多遗憾。
“我给村中修书一封,华哥儿有要交代的话也写一篇吧。”
杜云瑟和秋华年如今是杜家村的图腾,哪怕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族长出了事,他们也要有所表态和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