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瑟心中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彻底化开,变为一汪波光粼粼的小潭,潭边长满了碧翠的禾苗,清甜的果子与绿叶繁花,来源于秋华年的润物无声的生命力一点点改造着这里,而他甘之如饴。
“睡吧,你今天也累了一天,明早起来我们继续努力奋斗。”
朦胧的月色中,两人保持着一个克制又亲密的距离,陷入沉静的梦乡,交握在一起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
与此同时,与甜水巷的舒宅相隔不远的地方,杜云镜一家租住的宅子依旧处于混乱之中。
杜云镜一家人的行李已经被宅子的下人们不由分说地胡乱塞进包裹,全丢到了院子里,杜宝泉捂住脸几秒叹一次气,李故儿披头散发地啼哭不止,杜云镜站在院里看着漆黑的天空,像丢了魂一样。
“我们可是一口气交了三两银子的!说好了住两个月,还差十多天呢,你凭什么赶我们走?!”赵氏梗着脖子在外院乱骂。
得了宅主的指令赶这家人出去的婆子冷笑道,“你可真好意思问,自己家一堆乌七八糟的烂事闹到别人家里,连官差和学政都被惊动了,谁还敢留?我们家可是正经人家,住不得你这尊大佛,你赶快收拾东西给我滚!”
婆子说完,指挥身边的丫鬟和小厮把赵氏架出去,赵氏又哭又喊开始撒泼,福宝冲过去对下人们拳打脚踢,闹得几家隔壁的邻居都派人过来问是什么情况。
住在内院的宅主听着外面的动静,心烦气躁。
他把外面的倒座房租给赵氏一家,不是贪图那三两银子,而是自家孩子马上就要启蒙了,想着院里住一个考秀才的童生,多少能沾点文气。
谁知竟住进来这么一个白日宣淫,与自己表妹不清不楚,被学政当众评价为“不堪大用”的祸害!
今天官差几次上门,动静大到左邻右舍全都知道了,他这张脸可真是丢尽了!
“她不是吵着要钱吗?把房租全退给她,这钱我收着都嫌脏!立即让他们走!”宅主气冲冲地对外面吩咐。
几个下人得了令,婆子转身去取了三两银子,直接丢到赵氏脸上,赵氏赶紧俯身弯腰去捡,两个丫鬟见状抓住时机,把她从背后拖着丢到了大门外。
婆子伸手捂住福宝的嘴,把这个不住地蹬腿踢脚满嘴脏话的恶童也拎起来丢了出去,福宝肥胖的身体在地上滚了两圈,摔得眼冒金星。
“我家主人心善,连租金都全退了,再骂?再骂直接送你们去官府,治你们一个闯宅闹事的罪!”
“你们害得我家被官差上门,趁主人家还没改主意,我劝你们赶紧滚,否则这事可没这么容易了结!”
赵氏几人闻言开始害怕,他们今天可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官差的威力,就传了那么几句话,便令他们一家从考中秀才的天堂坠入被扫地出门境地。
赵氏没什么见识,尚不知道官差传的那几句本州学政的评价,会对自己儿子的前途造成多大的影响,她的关注点在学政给儿子和李故儿做媒上。
什么良家女子?什么委屈?李故儿根本就是个勾引男人的骚货!她儿子可是未来的举人老爷,要娶县学的先生的女儿的,怎么能和李故儿这种穷酸破落户扯在一起?
早知道她就不该贪图嫁掉李故儿后能到手的彩礼,在李故儿刚来投奔时,就把她赶出去,饿死在外面才好!
已经拿回了完整的三两房租,赵氏也没心情闹了,他们在府城他们人生地不熟,只能任人揉搓,不如早点回杜家村,尽快解决掉李故儿这个贱人。
赵氏息了声,宅子的下人们赶紧把他们的行李三三两两丢出去,催还在外院的杜宝泉几人出去。
杜云镜浑浑噩噩地自己向外走,想保留最后一点体面,走到大门口,他脚底突然一个踉跄,黑暗中不知被什么挡了一下,整个人从门槛上扑了出去,正面朝地,满嘴血沫,鼻根火辣辣地疼。
白天被杜云镜欺负过的小厮收回脚笑了一声,轻轻说了句,“该!”
杜云镜怒火中烧地爬起来转身,宅子的大门在他眼前重重关上,门栓落锁的声音在夜晚十分清晰。
杜云镜听到耳边传来无数窃窃私语和嘲笑声,他脚步错乱地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寂静空旷的街道上分明只有他们一家蓬头垢面的人。
杜云镜颤声大笑起来,越笑越像在哭,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明明是比杜云瑟更才华横溢的天之骄子,他明明前途无量,学政冯铭均凭什么说他不堪大用!难道就因为他没有位故交遍布天下的好老师吗?!
凭什么他被一个丑陋恶毒的乡野蠢妇算计,大晚上被赶出租住的房子,宛如丧家之犬般无处可去;杜云瑟却能在明凤台上以院案首的身份出尽风头,回去后还能有美人在怀?
他不甘心,他不服!
“云镜、云镜,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赵氏被儿子的反应吓了一跳,心里突然没了主意,哆哆嗦嗦地过来问他。
如果说福宝是她的眼珠子,那自幼聪慧有出息的大儿子就是她的命根子,她全指着大儿子出息了接自己进城享福呢!
至于杜宝泉和原配生的长子杜云湖,在赵氏心里就是个能干活的外人,等儿子发迹了,立即就能分家赶出去。
杜云镜吸了几口气,一点点冷静下来,冯铭均摆明了在偏袒杜云瑟,今日接连两次训斥自己,措辞一次比一次严重,其中八成有杜云瑟怀恨在心从中作祟。
他现在是没有能力与一州学政这样的大官抗衡,但冯铭均又不会一直留在辽州做学政,杜云瑟的恩师得罪了圣上至今还被软禁,说不定哪天就会彻底遭难,让杜云瑟无人可依……
他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晚上城门不开,我们去找家客栈住,明日雇车回漳县。”杜云镜面色阴沉地说。
赵氏见儿子恢复正常,当即露出喜色,“好、好,我们这就去,不和这家收了房租翻脸不认人的狗东西计较。”
赵氏指使杜宝泉把行李全收拾起来,李故儿过来把自己的捡起来,又拿了一些别的,任赵氏怎么挖苦嘲讽都沉默不语,也不离开。
赵氏怕一直留在外面节外生枝,只能暂且忍着她,允许她跟自己一家人一起走。
……
第二天秋华年从美梦中悠悠转醒时,已经日上三竿了,他躺在柔软的褥子上懒洋洋伸了个腰,心想人“堕落”起来可真是快,才几天不用干活,生物钟就又变成悠闲模式了。
黄大娘昨日得了百味试第一名,正是兴高采烈的时候,她和妹妹早早就出门买了最新鲜的肉和菜,要在舒宅摆一桌庆祝。
秋华年躺在跨院的炕上,都能顺着打开的门窗闻到浓郁的饭香味。
听见秋华年醒来的动静,杜云瑟从书案边起身,倒了杯温热的水递到他唇边。
秋华年喝了水,一边感慨自己美男贴身伺候的“腐败”生活,一边从炕上爬起来。
“主院那边做什么呢?闻起来这么香。”
“大娘姐妹想中午摆一桌小席请客,还是只有我们几个人,你不用着急起来。”
“睡得太久了,总得起来活动一下,不然身体都僵硬了。”
秋华年换好衣服来到主院的厨房,大娘和二娘看到他都笑着打招呼。
“华哥儿别在这儿站着,门口有风,去旁边坐着吧。”
“你饿了先吃些舒五早上送来的蒸饺垫一垫,饭菜中午就做好了,等华采和意晚回来咱们就开席。”
秋华年无奈地被黄家姐妹让到桌旁坐下,昨日突然晕倒后,现在整个宅子的人看他都像在看瓷娃娃,风吹不得,地站不得。
“我还以为大娘你这个百味试第一今天会特别忙呢,没想到还有功夫在宅子里做席。”
黄大娘笑到,“是有许多酒楼的掌柜、老板想请我去掌厨,不过我好几年前就经历过一次了,这次全都推了没去。”
秋华年听出她话里有话,“大娘你不打算留在襄平府?”
秋华年知道黄家姐妹在漳县有些不顺心事,本以为黄大娘这次全力以赴地参加百味试,是想借机带着妹妹一起从漳县搬回襄平府。
黄大娘一边手下生风地切菜一边说,“是打算留下,但这次我不想做酒楼的大厨了。”
“我这些年攒了一些家底,把漳县的家产全卖了,差不多够在府城开一家食肆,我以后想自己给自己赚钱。”
黄大娘笑道,“本来还觉得有些冒险,多亏了华哥儿你的红腐乳和杜公子昨晚的帮忙,让我拿了百味试第一,有这个名号,不愁食肆在襄平府开不下去。”
“我今早出去转了一圈,许多做吃食买卖的人都在讨论昨晚夺魁的‘彩凤卧霞云’和做它的红腐乳呢。华哥儿你把红腐乳方子卖了,绝对能大赚一笔。”
秋华年笑着点头,但对到底卖不卖方子,或者说具体怎么卖方子还没有完全想好。
杜云瑟昨晚在百味试上请知府司泾做主把那九罐红腐乳分送出去,给秋记红腐乳又镀了一层金边。
知府是一府的最高官员,司泾作为襄平府知府,本身就是一块活招牌,他把红腐乳分给为彩凤卧霞云作诗的新秀才们,新秀才会觉得这是知府对自己诗作的认可,与有荣焉;分给其他人,其他人也会把这当做自己与知府关系亲近的证明。
所以分到红腐乳的人回去后,一定会请亲友一起品尝,展示自己得到的知府分的红腐乳,尝过的人也会将此当做谈资四处宣扬,效果比杜云瑟自己选一些人赠送强上数十倍。
不出几日,秋记红腐乳应该就能在襄平府城有一些名声了。
秋华年觉得,自己这个方子的价格应该还能再往上提一提,涨到六十两,但他不太想做一锤子买卖。
比起居民生活水平有限的漳县,襄平府这样的府城才是批发价都要70文一斤的红腐乳的最佳售卖地,以目前的声势看,红腐乳在襄平府一定能打开市场,常来累月下来,这个别人无法复制的独家秘方能赚到的钱,比六十两不知多多少倍。
如果秋华年手头有本金,有人脉,有能够完全信任的人帮忙,他甚至可以自己在襄平府开一家红腐乳坊,亲自做这个买卖。
可惜这些他都没有,除了没本钱外,家里一共也就四个人,杜云瑟重心要放在科举上,九九和春生都还是小孩子,秋华年自己身体状况堪忧,根本忙不过来。
所以他现在最差的选择,只能是挑一家有意愿的人,在合理价格范围内把方子一口价卖掉。
不过昨晚和杜云瑟聊完襄平府祝家的嫡长孙祝经诚的事后,秋华年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以祝家的财力和产业范围,本身不会对一个红腐乳方子有太大兴趣,祝经诚买方子是想借机与杜云瑟交好,而杜云瑟认为此人是可靠之人,秋华年自己也对祝家兄弟印象不错。既然如此,他说不定可以试一试“技术入股”的模式。
一口气得到五六十两银子确实非常令人心动,但还是细水长流、源源不断的收益更稳定可贵,杜云瑟要科举、自己的病要像无底洞一样花钱,一家人还要过好日子,秋华年必须未雨绸缪,多弄一些能长久进账的资产。
祝家这样本身财力强大,不会为一个红腐乳坊的部分利益就动歪心思,且家风不错、继承人品性极佳的襄平府当地豪族,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祝经诚以合适的姿态抛出了橄榄枝,秋华年觉得可以换个方式接下来,这样黑纸白字写好契书后有来有往的合作,未来也不怕有人说闲话。
秋华年把自己的打算告诉杜云瑟,杜云瑟自无不可,以方子入股做买卖,华哥儿就不会那么累了。
中午和舒家一家人以及黄氏姐妹吃过饭后,杜云瑟回了祝经诚送来的帖子,请他详叙红腐乳配方之事。
祝经诚欣然赴约,为了聊天时更有话题,他把在家中书房愁眉苦脸的弟弟祝经纬一起带上了,祝经纬高兴不已,就差原地起跳了。
几个人约在贡院附近的一家书肆见面,这家书肆也是祝家的产业,一楼售卖各种闲书、杂书,二楼摆放经史子集和科举用书,后面的院子设置成茶室,装潢典雅精致,常被读书人们免费借来举办一些清谈和诗会。
祝家虽然因为商贾身份导致子弟们无法科举,但他们以书坊书肆发家,不比寻常商贾,历代家主都非常重视对后代们对教育,连祝经纬这样受宠的幼孙,每日也得闷闷不乐地去书房读书。
正因如此,祝家对读书科举的学子们一向非常优待,祝经诚几次三番试图与杜云瑟交好,除了看中他的潜力外,也有成长环境造成的影响。
比起大哥的玲珑稳重,祝经纬就跳脱多了,他摇着扇子,一进门就连声道,“咱们来这不自在的地方干什么?要我说,就该好好去春意楼上摆一桌酒席,叫几位佳人作陪,听着丝竹小曲好好庆贺一番,大哥也忒小气!”
正坐在蒲团上翻茶室中摆的文集的秋华年抬头一笑,“春意楼?好玩吗?”
“额——”祝经纬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秋华年,花容月貌般的小哥儿眼含笑意,神情自然,倒是让祝经纬脸上赫然。
要是知道秋华年也在,他怎么敢说这种话,现在好了,一上来就得罪了人,杜云瑟的脸都要黑了!
外头都传本届院试的杜院案首是位痴情人,对自家夫郎爱若珍宝,这点祝经纬是亲眼见识过的。他如此唐突地提了不该在哥儿面前提的东西,就算秋华年看起来不介意,杜云瑟也绝对会不悦。
祝经诚对自家弟弟的秉性已经见怪不怪了,心中叹气,上前一步为其告罪。
秋华年笑着摆了摆手,还冲杜云瑟眨了下眼,让杜大案首别不高兴了,他不就是觉得有趣随口问了一句嘛!
祝经诚把这些看在眼里,更深刻地意识到这对夫夫感情多么笃定。他想到自己那强扭的瓜般的婚姻,心中闪过一丝羡慕。
四人闲聊几句后说到红腐乳方子,秋华年提出技术入股的想法,祝经诚还没说什么,祝经纬已经忍不住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生意能这么做,拿方子做本金入股分利……华哥儿,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秋华年笑了笑,“方子能卖钱,自然也能当本金入股,这又不难想,只是少有人做。毕竟它比不得实实在在的钱,万一以后掰扯不清楚就麻烦了。我也是信任祝家的门风,拿你们当朋友,才提出这个法子的。”
祝经纬心思简单,被这么一夸,加上刚才说错话的心虚,当即答应道,“华哥儿你都这么说了,我们岂有不愿意的?对吧,大哥?”
反正大哥又不是真想做红腐乳生意,应下这新奇事也没关系嘛!
祝经诚看向弟弟,微微一笑,“华哥儿是想入股开红腐乳坊,我们家没有这个产业,要不就由你来负责吧。”
“啊?我?”祝经纬没想到这事最后竟成了自己的差事。
他每日读书已经很痛苦了,不想还要领差事忙得脚不沾地,像大哥那样动不动好几天都回不了一趟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