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能下地走动的首长半靠在床上看报,跟大早上在床上做俯卧撑的贺岱岳相比,首长真的堪称模范病人,尽管褚归觉得他的安分多半是源自于有心无力。
为了帮助首长恢复,柱子等人坚决与褚归统一战线。首长脾气爆,养病切忌情绪大起大伏,那就把部队的消息停了,不给他生气的机会抽烟喝酒更是想都别想。
在靠谱的柱子小同志的严防死守下,烟龄长达二十年的首长有大半个月没碰过烟了,继续坚持坚持兴许能顺道戒烟成功,这伤也不算白受。
他们到底低估了一个老烟枪对吸烟的渴望,把完脉,褚归让首长低头,准备确认后脑勺的蜱虫伤口是否完全消肿,凑近时,一股若有若无的烟味飘进鼻腔。
褚归的嗅觉是在草药堆里练出来的,产地、炮制方法、保存时长以及干燥程度等因素均会对草药的品质、气味造成影响,褚正清经常拿两份同样的草药让他进行分辨。对自己的嗅觉,褚归非常有信心。
鉴于沾染上烟味的途径有很多种,褚归没有当场指揭穿,而是接着检查,同时确认烟味飘出的具体位置。
褚归将目标锁定在了首长正面的头发上,真相昭然欲揭。
“您抽烟了。”褚归言辞肯定,“抽了多少?”
“我可没抽烟。”首长语速不急不缓,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兵,岂会被褚归一句话问倒,“我身上有烟味吗?”
他甚至没主动解释,太主动意味着心虚,他聪明着呢。等褚归点头,他方笑着说大概是在别人那染上的。
“对,可能是其他人抽烟飘到首长身上了。褚医生你鼻子真灵,我都没闻到。”柱子鼻翼翕动,用力吸了吸气,依然一无所获。
“如果是从别人那染上的,烟的味道不会只停留在您头发上。”褚归语气少了丝温度,“首长,身体是您自己的,如果您不想好,我可以马上跟院长申请结束借调。”
褚归看过许多病人,也见过许多人身患重病而无药可医,他们竭尽全力寻求生的希望,哪怕明知希望渺茫,也要强撑着一口气,所以他生平最讨厌有人一边接受治疗一边无视医嘱。
贺岱岳和情有可原的除外,首长明显不在前面两者之中。
隐瞒失败,首长干脆承认了事实:“我就抽了半根,烟瘾犯了实在没忍住。”
烟瘾的确难忍,但褚归相信,以首长的意志力,真到了必须忍的时候绝对是能忍住的,说来说去,无非是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罢了。
想到自己这条命是褚归救的,首长叹了口气向褚归服软:“我下次不抽了。”
念及首长在医院待不了两天了,褚归熄了火气,询问剩下半根烟的下落。
首长反手在枕头里掏了掏,满脸不舍将半截烟上交,褚归转手递给柱子,让他拿去销毁。
被首长的承认炸得怀疑人生的柱子终于回过了神,他一天检查病房三次,竟然没发现首长把烟藏到了枕头里面。柱子目光狐疑地扫过病床,既然枕头里能藏烟,那别的地方未必清白,他待会儿一定要把床单掀起来检查,绝不放过任何一杆漏网之烟!
在下属面前出了丑,首长难免有些面上无光,褚归说了几句他想听的话作为安抚:“您身体恢复得比我预计的好,今明两天观察结束便可以转回军区医院了。”
首长提前转院,意味着褚归跟贺岱岳的分别进入了倒计时。虽然作为首长的主治医生,褚归大可故意往后拖延,但他的理智不允许他为一己私欲而违背医生的操守。
闻言首长的表情立马由郁闷转为了欣喜,军区医院隶属部队,转院对他而言约等于回家。
喜悦的气氛在病房中蔓延,褚归有瞬间的失神,不知贺岱岳听见转院会作何反应。!
第16章
褚归向院长汇报了首长即将能够转院的消息,他办事向来靠谱,院长当即表示会与军区医院联系。说来首长顺利脱险,褚归功不可没,可惜他工作关系在回春堂,京市医院无法给与职级上的嘉奖。
不过京市大到医院小到卫生所,最终都统归卫生部管理,院长准备将此事上报给卫生部,就算没有实质性奖励,至少能让褚归的名字在领导们那混个眼熟,以后考级评先进也能占点优势。
作为京市医院的管理者,院长能把功劳往褚归身上推足以证明他对褚归的看重,他和乔德光一辈的人正在逐渐老去,振兴医学的重担还得由褚归他们承接。
“安心做你的事,有我们在呢。”院长笑着拍拍褚归的肩膀,“明天中午记得来家里吃饭,你叔婆念叨好久了。”
褚归看出了院长潜藏在轻松面孔下的沉重,大环境每况愈下,多少本该有远大作为的人才一身本领无处施展,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往后的情况会如何目前无从定论,若有转机当然最好,但就怕越来越坏,到时候影响到褚归。
院长会有此担忧,主要原因在于褚归的父母,褚同和与唐佳灵。
安书兰在生产褚同和时伤了身,后再无生养,对于独子,褚正清自然寄予厚望。在时局动荡的年代,褚正清既要打理回春堂,又要教育褚同和,不可谓不辛苦。
好在褚同和没有辜负一大家人的期望,他很快便展现出了在中医上的天赋。在全家人的精心照顾下,褚同和在动荡的二十年中从幼儿成长为了品学兼优的青年,同时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
关于未来儿媳,褚正清跟安书兰心中早有人选,做草药生意的世交家中二女与褚同和年纪相当,模样清秀性格温良,受过新式教育,待人接物均很拿得出手。
褚同和跟世交女儿虽称不上青梅竹马,但曾见过数次面,有过交流,安书兰以为他应该会同意这门婚事。
然而褚同和却说他早有了心上人,安书兰跟褚正清并非封建古板的大家长,他们没有强行要求褚同和娶世交的女儿。安书兰嗔怪儿子有了心上人不早说,害得他们瞎忙活,幸亏她尚未给世交去信,差点弄巧成拙了。
“姑娘叫什么名字,我跟你爸可曾见过?”论对儿子的了解,她尤在褚正清之上,以褚同和的性子,安书兰实在好奇能让他动心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
“她叫唐佳灵。”在母亲面前说起心上人,褚同和仿佛眼里有光。
唐佳灵?好像在哪听过,安书兰暗自思索,脑海中骤然灵光一闪:“我记得医馆上个月有个病人姓唐,唐佳灵是他孙女?”
三年前平城沦陷,昔日的盛名化为向内的利刃,外来者进城回春堂必然首当其冲。为顾全大局,褚正清在他人的帮助下,带着回春堂的牌匾携家眷南下避难。安书兰会记住唐姓病人,是因为褚正清在看诊时的交谈中得知他们目前暂住的屋宅恰是唐家的祖产。
唐家没落多年,祖产被后人变卖得一干
二净,
她回忆着唐佳灵的模样€€€€那天唐老爷子来医馆,安书兰依稀记得他身边的姑娘圆脸杏眼粉腮,是个漂亮大方的。
安书兰找人私底下打听了一番,那唐佳灵与唐老爷子相依为命,面上乖巧,脾气却格外泼辣。安书兰能够体谅,她一个孤女,若是不泼辣点,早叫人欺负了。
“人姑娘知道你喜欢她吗?”安书兰越了解唐佳灵越满意,反过来担心褚同和剃头挑子一头热了。
“她知道。”褚同和的五官结合了安书兰与褚正清的优点,加上北方人的身高,在南方小城里堪称出类拔萃,他对唐佳灵一腔赤诚,唐佳灵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两人情投意合,安书兰立马请了媒人上门,婚事办得中规中矩,见牵挂的孙女嫁了好人家,唐老爷子欣喜得老泪纵横,奈何他沉疴难治,褚同和父子二人竭尽全力仍回天乏术。
一年半后,唐佳灵在南方小城生下了褚归。抗战的捷报频频传来,褚正清常常独自凝望北方,平城是回春堂的根,他终有一日要把回春堂的牌匾重新挂到它原来的位置上。
所幸这一天没有让褚正清等太久,在褚归一岁那年,褚正清在报纸上看到了入侵者投降的消息。举国上下一片欢腾,褚正激动得清掀拳裸袖,他握着报纸快步奔向安书兰,一边奔走一边高喊:“书兰,收拾东西,我们回平城去!”
褚家在南方小城待了八年,说走就走显然是不行的。夜里,褚正清召集三个徒弟,征询他们的去留。三人各自与家人商量,最后韩永康和姜自明决定随褚正清回平城,小徒弟则跪下跟褚正清磕了三个响头。
将一切处理妥当后,众人离开南方小城,踏上了往北的归途。
同年年底,褚正清在漫天飞雪中踏进了阔别八年的平城,被裹成小粽子的褚归在唐佳灵的怀抱里见到了人生的第一场飘雪。
褚正清联系上昔日老友,几番奔走拿回了回春堂。当年南逃走得匆忙,除牌匾外一行人只带了几个箱子,遭了劫难的回春堂空空如也,墙上的药柜抽屉乱七八糟地敞着,悬挂在横梁屋角的蜘蛛网衬得愈发破败。
一家人简单安顿下来,未等休息便齐齐挽袖上阵,将回春堂打扫得纤尘不染。褚正清用余钱买了批药材,择了个吉日,回春堂重新开张。
鞭炮噼啪炸响,散落满地红色碎屑,浓浓的烟雾散去,回春堂的牌匾高悬,褚正清扭头看了看身旁的家人与徒弟,一颗心前所未有的安定。
€€€€直到褚同和提出他要转学西医。
其间具体发生了什么褚归不得而知,无论他怎么试探,所有人对此皆讳莫如深,连姜自明都让他别问。
褚正清登报与褚同和断绝了父子关系,那段日子安书兰天天以泪洗面,但看到努力用小手帮她擦眼泪,说“奶奶不哭”的小褚归,她又振作了起来。
若褚同和夫妇彻底从褚归的生命中消失倒还好了,可他们偏偏没有。褚同和在他人的支助下出国留学,唐佳
灵陪读,
走前往家里寄了一封信。
而正是这封信,
为褚归埋下了祸根,要不是有褚正清和安书兰的关系在,褚归同样逃不了被扣帽子的下场。
那些人劝褚归登报跟褚同和与唐佳灵划清界限,褚归拒绝了。
褚归大约三岁开始记事,对赋予了自己生命的父母他毫无印象,更别提什么亲情,他之所以不登报是为了安书兰。褚归的名字是褚正清取的,归字原本的含义是回归平城,而现在归的另一头是褚同和。他要是登了报,相当于亲手斩断了安书兰唯一的希望。
况且他怀疑褚正清当初断绝父子关系完全是出于冲动,过了二十年铁定后悔了,否则干嘛不准姜自明他们告诉他真相。
嘴硬心软的倔强小老头。
上辈子两位老人先后离世,向浩博跟外人勾结,把褚归打成了坏分子下放。即便如此,褚归这次依旧不准备划清界限,一方面褚正清他们能护住他,另一方面,他没打算一直待在京市。
院长的话如同一道暖流在褚归心上流过,爱他的人很多,足以填补父母亲情的缺失。他点点头,应下院长的邀请:“谢谢叔公,我明天一定来。”
想到首长偷偷抽烟,€€归觉得他有必要让院长给军区医院提个醒,首长几度病危,身体内部的器官受到了严重的损伤,尤其是靠近子弹的肺部,恢复期间抽烟极易引发病变。
世上有太多未知且难以治愈的疾病,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器官病变通常是不可逆的,院长严肃了神色:“我会转告他们尽量让首长把烟戒了。”
聊完首长,院长提到了贺岱岳,他听说两人天天一块儿吃饭,莫非褚归是在接济对方,如果贺岱岳经济上真有困难,他可以帮忙申请补贴。
听前半句时褚归吓了一跳,他还以为院里在传他跟贺岱岳的风言风语,结果是一场误会。褚归解释他跟贺岱岳是共同分担伙食费,没有接济一说。
贺岱岳好歹是个副连长,哪用得着补贴,即使院长申请了他也绝不会接受的。
“难得见你交到知心朋友。”院长为褚归感到高兴,“今天好像是他术后第七天了吧,骨头长得怎么样了?”
“没移位。”褚归赌对了,贺岱岳的恢复能力果然没让他失望。!
第17章
回春堂后院,姜自明一觉睡到了太阳晒屁股,要不是肚子饿了,他兴许能躺到半上午。胳膊腿的酸疼让他龇牙咧嘴,听说褚归六点多就走了,他默默在心里掬了把同情泪。
“师娘早上烙的鸡蛋饼,给你留了两张。”张晓芳把灶上温着的饼子递给丈夫,鸡蛋饼凉了有腥气,没热着吃香。
锅里剩了杂粮粥,姜自明拿大碗盛了,坐在板凳上吸溜:“媳妇我中午要出去一趟,午饭让孩子们来食堂吃吧。”
“成,正好我中午要做烩丸子。”张晓芳没问姜自明出去干啥,“你身上有钱吗,我给你拿点?”
“不用,今天别人请客。”姜自明摇摇头,把锅里舀了个干净,他媳妇做的粥太好喝了,苞米粘糯,白米香甜,跟鸡蛋饼是绝配。
张晓芳把摘菜的筐搬到姜自明旁边,挨着他咬耳朵:“你今儿去鸽子市吗,我攒了点工业票,你去的话给换成布票,我想给老二做条裙子,她一个姑娘,总捡哥哥的衣服穿不像样。”
“去……”姜自明的去拐了个弯,他答应了褚归,“你把票给我吧,我下次去。”
“要不还是等月底发了工资,我多凑几张,顺道做两件汗衫。”张晓芳把豆角掰成两段,拿过姜自明手上的空碗,“你去忙,我来洗。”
吃过早饭,姜自明把正房里的两把椅子修了修,安书兰说坐着椅子腿晃悠悠的,估计是哪块儿的楔子松了。
屋里的家具是逃难回来后上二手市场买的,多多少少有点小毛病,三天两头修补,凑合用了十来年。姜自明搡了几下椅子,稳稳当当,妥了。
拍拍衣服上的木屑,姜自明把工具放回库房,差不多到了出门的时候。
“爸,你要去哪?”姜自明的小儿子撅着屁股在医馆门口的空地上跟人拍纸片,见姜自明跨过门槛,他抓起纸片一把冲过来抱住了他的大腿。
小孩长得胖墩墩的,挂在腿上跟个秤砣似的,姜自明弯腰把儿子抱起来:“你怎么在这里,谁带你过来的?”
姜自明十七岁离家,建国后安书兰托人帮他做媒娶了张晓芳,目前有两儿一女,大儿子十三,二女儿十一,小儿子五岁,一个初中一个小学一个念幼儿园,现在都放暑假在家。
糟了,小孩眼神逃避,挣扎着要从姜自明怀里下来,姜自明见此一巴掌拍在儿子屁股上:“嘿,又背着你哥他们一个人偷偷跑出来是吧!”
他小儿子不知随了谁,打小调皮,一天天上蹿下跳,没个省心的时候。
“我跟二姐说了的!”小孩叫屈,他屁股上肉多,姜自明轻飘飘的一巴掌对他来说不痛不痒。如愿下了地,他扭头招呼小伙伴们赶紧跑,明显是做贼心虚。
骂了句臭小子,姜自明改道往家里去,他得回去说一声,免得大儿子他们找不到人干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