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自明的家安在胡同前边儿,结婚前他跟韩永康一样吃住均在医馆,结婚后便搬了出来。这是褚正清的意思,虽然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
父,但徒弟毕竟是徒弟,褚正清收徒是为了传承褚家医术,让更多的人病有所医,而不是指望徒弟们把他当父亲孝敬。
再者手心手背的肉还有前后之分,两个徒弟两家人,一起住久了恐生嫌隙,分开反而和美,反正在一条胡同上,就多几步路的功夫。
姜自明到家才发现大儿子一个人在家,问起二女儿,说是带小弟去同学那玩了。
“你小弟成日调皮捣蛋,能老实跟她二姐待着?”一家人被小儿子烦得头疼,唯有大儿子坚信弟弟乖巧懂事,姜自明失笑,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事情的真相,“你弟弟惯会撒娇,别太纵着他,万一胆子养肥了给拍花子的骗去咋办。”
“小弟聪明,拍花子的骗不了他。”大儿子言语间很是放心,姜自明摆摆手放弃与他争辩,左右胡同里的都是多年的老街坊,若是进了生人,绝逃不过大家的眼睛。
“得得得,你接着看书,我中午跟人在外面吃,你看着时间去医馆打饭,你妈做了烩丸子。”张晓芳做的烩丸子酱香味鲜,他待会儿必须得狠狠宰向浩博一顿,否则对不起他错过的烩丸子。
前门那片最有名的饭店当属京市八大饭店之一的前门饭店,普通人可没资格上里面吃饭,向浩博要是有在前门饭店请人吃饭的能耐,何须托关系进回春堂当个小员工,所以他请客的地点在前门饭店后头的国营饭庄。
姜自明按约定时间进了饭庄,向浩博站起来朝他招手,姜自明往大堂里扫了一圈,立马明白过来向浩博怎么选了这儿€€€€想要有面,又不想碰到熟人,考虑得如此周全,看来是早有预谋了。
向浩博有意巴结姜自明,下血本叫了桌好酒好菜,掏钱票时心疼得滴血,他咬牙自我安慰,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等姜自明上了勾,他迟早从他身上把花的钱百倍千倍地挣回来。
酱肘子、片牛肉、清蒸鱼、油炸花生、凉拌青瓜,姜自明愈发确定向浩博动了歪主意,他夹了块肘子皮,味道比他媳妇做的差了点,但胜在全是肉,勉强打个八分好了。
“小向你可真大方,快吃快吃。”明知向浩博想跟自己说话,姜自明愣是假装没看见,自顾自吃得痛快。
嗝!刚刚那口肉咽太急,噎着了,姜自明无奈停下喝水,向浩博终于抓住了机会。他先是感谢了进医馆的一年多以来姜自明对他的照顾,然后表示他非常敬佩姜自明,在他心里,姜自明的医术是回春堂里第一好的。
“你开什么玩笑呢,有师傅在,我哪敢称第一。”来了,姜自明听出了向浩博的话术,他故意卖了个破绽,让向浩博继续挑拨。
“褚老爷子六十几岁的人了,姜师兄这么年轻,未来的成就必定不会低于褚老爷子,可惜……”向浩博欲言又止,姜自明暗觉好笑,却仍顺着他的意思问了句可惜什么。
“姜师兄,我把您当自己人,有些话难听了点,但您别生气。”向浩博给姜自明倒了杯酒,他听说褚正清平时严禁徒弟们饮酒,姜自明的酒量应该好不到哪去。
姜自明一口将酒喝干,
杯子哐当杵在桌上:“什么难听不难听的,你尽管说。”
向浩博拖拖拉拉的,直到姜自明三杯白酒下肚,脸上浮红,眼神略微涣散,表现出五分醉意。他方把话说开了:“褚归是褚老爷子的亲孙子,馆里的员工说褚老爷子会把医馆传给他。”
“哼,他们说传就传啊。”姜自明满嘴酒气,“回春堂是集体所有,褚归才二十几岁,上面不会同意的。”
“褚归年轻,那韩师兄呢,他是褚老爷子的大徒弟。”言下之意,无论传给谁,他姜自明都排不上号。
姜自明顿住,闷闷地干了一杯酒:“我服从安排。”
服从安排四个字是姜自明咬着牙跟说的,语气那叫一个心不甘情不愿。
向浩博低头掩饰他得意上扬的唇角,抬起时换了副愤愤的神色:“凭什么您只能服从安排,您和韩师兄同年进医馆,论资历你们旗鼓相当,论天赋您在韩师兄之上,难道仅因为他是大师兄,您就要处处忍让吗?您得为自己打算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姜自明一边装醉一边鄙夷,他有几斤几两他能不清楚?论天赋他远不及褚归,论努力他比不过韩永康,他从未觊觎过馆长的位置。
说他处处忍让?向浩博怕是白长了个脑袋。
“怎么打算?”姜自明打了个饱嗝,满脸不耐,“行了,谢谢你请我吃饭,改天有空来家里坐。”
向浩博没打算一次性透露全部计划,姜自明的不耐反而让他觉得自己的棋走对了。见姜自明醉醺醺的,他笑着起身搀扶,姜自明使坏将自身重量压在他肩头,向浩博整个人猛地一歪,险些摔在地上。
“看着挺实在的身板,咋恁不中用。”姜自明嫌弃嘟囔,“算了算了,你撒手。”
向浩博敢怒不敢言,一张脸气得仿佛打翻了的调色盘,他在心里痛骂了十遍姜自明蠢猪泄气。!
第18章
戏耍完向浩博,姜自明悠然上了电车,待向浩博的身影被电车甩在后面,姜自明眼底顿时一片清明,哪里有半分醉酒的模样。
褚正清平日不许他们饮酒,但逢年过节除外,姜自明的酒量约莫半瓶,区区几杯是无法放倒他的。至于脸红,那是他体质原因,与酒量无关。
他们师兄弟几个唯有韩永康是真正的一杯倒,褚归向来浅尝辄止,顶多半杯,之后便不会再喝。
电车驶过通往鸽子市的路口,姜自明长叹了一口气,他着实想不通褚归到底为啥不让他去鸽子市,真愁人。
姜自明闭上眼睛抵抗诱惑,电车停下,一伙人慌慌张张的跑了上来。
“还好我们跑得快……”
“嘘!”说话的女人被同伴用力扯了一下,示意她不要乱讲,在售票员警惕的目光中,他们掏钱买了车票,陆续到后面坐下。
女人低声哭泣:“三婶,我的鸡蛋全碎了怎么办?回去我妈肯定会骂死我的。”
她手里挎着个篮子,上面盖了块藏青底色的花布,掀开花布,里面的鸡蛋碰得稀碎,蛋液混着蛋壳裹在稻草上,好好的鸡蛋,全白瞎了。
女人看三婶的眼神带上了埋怨,若不是她说送到供销社一毛钱三个的鸡蛋在鸽子市上能卖到八分钱一个,自己也不会把家里攒了一个月的鸡蛋偷偷拿进城里。
“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三婶皱紧眉头训斥了一句,然后扭头朝看热闹的人解释,“刚才怕赶不上车,我们跑了几步,她篮子没拿好,不小心把在供销社买的鸡蛋磕碎了。”
三婶的重点强调了供销社买的,其余人看破不说破,供销社的鸡蛋紧俏着呢,早上都不一定能抢到,甭提这个点了。
姜自明睁开了双眼,鸽子市出事了?不行,他得下去找人打听一下。
电车驶到下一站,姜自明立马下了车往回走,路边正有人议论,倒省了他的功夫。
姜自明很快从路人的口中得知了来龙去脉€€€€在鸽子市明目张胆地买卖那是不行的,卖东西的一般会挎个篮子,真正的买家自然能懂,悄悄谈好价格再私底下交易,本来进行得好好的,谁料突然来了好几个巡查,见人就抓,场面那叫一个鸡飞狗跳。
“哎哟我的老天爷,那鸽子市以后还能来吗?”
“你不怕挨处分你来,反正我是不敢了。”似乎觉得自己前面的话有点不妥,这人赶紧找补了一句,“供销社啥买不着啊,来鸽子市干啥,我可从来没来过。”
能围在一块讨论的没一个清白,大伙儿心知肚明,怕沾上麻烦,说完众人四散开去。姜自明左右望了望,乖乖,真让小师弟说中了。
原本打算等褚归回医馆再详谈的姜自明彻底坐不住了,他搭上往京市医院的电车,一路上既惊奇又庆幸。鸽子市的地点是流动的,但大概的区域就那么几个,前门附近有钱人多,而天门周围住的都是当官的,巡察严格,相较之下前门更安全,他往常也多是来前门的鸽子
市。
褚归前几天晚上熬夜翻完了本草要术》,本来就缺觉,昨夜一折腾,更是困顿。灌了一肚子的茶水提神,勉强撑到了午休,€€归把办公室门一关,趴在了桌上。
坠入梦乡之前,褚归回忆了一下他是否跟贺岱岳约了午饭,确认没有后立马睡了过去。
临近中午,贺岱岳翻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眼前的字迹因失神而变得模糊,他啪地合上书看向门口,往常这个时间,褚归已经提着饭盒来了。
他会一边放饭盒一边嘀嘀咕咕,今天中午的菜跟前天的一样,干部餐又是鸡汤,他要是干部肯定早吃腻了。
然而十分钟过去,贺岱岳依然未见到褚归的身影。
隔壁床的老爷子嫌一个人吃饭冷清,一日三餐坚持要去食堂,贺岱岳孤零零坐在床上,破天荒地产生了寂寞的感觉。
€€归是在与他怄气吗?贺岱岳埋头苦思,€€归让他静养,他没做到,他错了€€归爱干净,他把汗蹭枕头上了,他错了€€归让他多吃水果,他故意说不喜欢,把首长给的水果掰两半和€€归分着吃,他错了…
贺岱岳看着他数下去的四根手指,心头大叫哦豁,€€归真生气了!他得跟€€归道歉,保证以后€€归说什么他听什么。
所以,他现在去找€€归的话€€€€€€归让他静养。
死循环。
贺岱岳进退两难,他扬声叫住从门口路过的护士:“同志你好,能麻烦你帮我找一下€€归褚医生吗?”
“行,我去帮您叫他。”护士常见€€归在贺岱岳的病房进出,她正疑惑€€归今儿怎么没来找贺岱岳吃饭呢。
到了门诊部,护士找熟人问了€€归的动向。
“褚医生上食堂吃饭了吧。”她语气有些不确定,“他办公室的门中午一直关着。”
“褚医生应该在办公室,我一上午都没见他出来过。”插话的是个短发鹅蛋脸的年轻姑娘,话一出口,就有人笑了。
“一上午都没见他出来过,哟,这么关注褚医生啊。”
短发鹅蛋脸姑娘被戳穿了心思,羞红了脸,但她是个性子直的,她大大方方抬头瞧着打趣她的人:“关注褚医生的人多了,你敢说你没有吗?”
自从€€归到了门诊部,年轻的护士们一天能从他的办公室门口过十遍,希望能引起€€归的注意,可惜无人成功罢了。
护士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险些忘了来门诊部的目的,她回过神,招呼众人停下:“褚医生的办公室是哪间?”
短发鹅蛋脸姑娘抬手指向左手边第三间:“他绝对在里面。”
护士走过去敲了敲门,耳朵贴上门板,听取里面的动静。
没等到回应,护士压下了门把手:“褚医生?褚医生您怎么在办公室睡着了?”
€€归睡得极沉,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叫他,起初以为是在做梦,后面才发现好像不对。
努力睁开眼睛,
€€归对上了几张关切的面庞,
表盘上的指针显示他睡了约有半个小时,
下午两点上班,早着呢。
“有什么事吗?”褚归喝了口凉茶润喉提神,“你们身体不舒服?”
“没有。”护士直起身,“是您那位叫贺岱岳的病人,他有事找您。”
贺岱岳找他?褚归心下疑惑,他莫非在等自己吃饭?一问护士,听她说贺岱岳还没吃,褚归暗道他果然猜对了。
眼看快错过食堂的饭点,褚归直接交押金新领了三个饭盒,省得去贺岱岳房里拿旧的又得多跑一趟。
贺岱岳望眼欲穿,他竖着耳朵听外面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从中找到独属于褚归的节奏,轻而疾,疾而稳。
“去得晚了点,干部餐卖光了,中午凑合吃吧。”褚归拎着饭盒,用肩膀碰开门,扭头恰好迎上贺岱岳的目光。
他似乎等了很久,褚归心头莫名一酸。
“对不起€€€€”
“对不起€€€€”
二人的道歉同时响起,褚归这次抢在贺岱岳前头开口:“昨晚槐花胡同发生了火灾,我去帮忙救人了,只睡了两个多小时,实在太困了,不是生你的气。”
褚归的解释令贺岱岳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他一把拖过床头柜:“快吃饭,吃完了你在我床上躺着睡会儿。”
“我有办公室。”褚归心动一秒后拒绝,现在满医院都知道他跟贺岱岳关系好了,若是再睡到贺岱岳床上,恐怕会露馅,“医生睡病人的床像什么话。”
要是他们其中一个换个性别,那些人肯定早把他们当一对了。
“我乐意让你睡我的床,关别人啥事。”贺岱岳咂摸了一下,脑海里兀地冒出褚归躺在他床上的画面,整个人立马烧了起来。
完了,他好像病了,贺岱岳忧心忡忡,一时竟不敢与褚归对视。
褚归未注意到贺岱岳的反常,端起饭盒拨了一半饭给他。当了五天饭搭子,褚归总算重拾了上辈子做惯的举动。
随便填了填肚子,褚归先落了筷,贺岱岳见状催他去休息,饭盒待会儿他来洗,他单腿至少能站五分钟,洗几个饭盒不在话下。
心里藏着事,一顿饭贺岱岳吃得味同嚼蜡,好在他向来珍惜粮食,依旧把剩下的饭菜包圆了。
贺岱岳取过靠在床头的拐杖,准备上水房洗饭盒,刚到门口,迎面撞上了柱子。手中的饭盒被柱子抢去,贺岱岳无暇争执,失魂落魄地坐回了病床。
即使从未处过对象,但作为一个正常男人,贺岱岳依然能够确定,他方才对褚归的想法远远超过了朋友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