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归没计较钱玲的失言,待秦舒云停止抽搐,他拔了针,叮嘱秦舒云控制情绪,前后过了约有十分钟,而承诺抽完烟马上回来的邹建业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久久不见踪迹。
“他抽烟用得着抽这么半天吗?”钱玲脾气炸,田勇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用眼神暗示她注意场合。
“褚医生。”秦舒云借钱玲的力坐直了身体,眼神从迷茫变为坚毅,似是下定了决心,“褚医生,我考虑好了,我治。”
褚归眼底浮现了一抹欣慰,进问诊室将药方交给了钱玲:“你先抓药,等等我示范怎么煎,你喝一剂确认没事再走。”
“谢谢褚医生。”钱玲感激地道谢,打消了心里最后一丝顾虑,钱玲说得对,她要相信褚归。
钱玲拿着药方到了抓药的柜台,她人不在原地,邹建业搓着手四下张望,他抽了三根烟,寒风吹得他直吸鼻涕。
寻到钱玲的身影,邹建业走到她身旁:“媳妇你怎么跑这来了,那个病我们不治了吧,我想过了,万一你出了事,我们闺女还那么小,她不能没了妈。反正你的病要不了命,我们慢慢调养,总会有希望的。”
她的病不要命,邹建业说得真简单啊,秦舒云胸口宛如堵了块石头,她做了两个深呼吸,朝邹建业扬了扬药方:“我要治,你不用说了,我的身体我自己负责。”
第153章 第 153 章
秦舒云的表现震到了邹建业, 怎一时半刻没见,妻子跟变了个人似的,向来对他言听计从的人, 竟会跟他对着干了, 邹建业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自己就做决定了。”
“同志,劳烦你帮我抓药。”秦舒云不想跟邹建业在大庭广众下吵,她自顾自低头翻包拿钱,忽然有种挣脱束缚的轻松感。
“舒云!”邹建业面子挂不住, 一把抓住了秦舒云的胳膊, “你到底咋了, 川乌剧毒, 搞不好要丢命的, 你不要冲动。”
“我没有冲动,我现在很冷静。”秦舒云沉了一口气, “褚医生会亲自给我示范怎么煎药,建业,你难道不希望我好吗?”
“你说什么胡话,我当然希望你好了。”邹建业反应剧烈,随即似乎败下阵来,他松开秦舒云, “你想治便治吧, 褚医生什么时候给你做示范?”
怕继续争执伤了夫妻情分, 邹建业退了一步,秦舒云则缓和了情绪, 她勾起嘴角,语调恢复了以往的温柔:“褚医生让我等等, 那么多病人排队呢,估计得有段时间。”
两人请了一整日的假,无所谓多等一会儿,秦舒云受病痛侵扰,近几日未曾正经吃过饭,邹建业上饭馆买了几个包子,让秦舒云趁热吃,这举动瞧着倒像个尽本分的好丈夫了。
秦舒云心情舒缓了些,她跟邹建业结婚前是自由恋爱,一直觉得他们跟那些经人介绍为了结婚而结婚的夫妻不同,刚刚邹建业叫她不治时,秦舒云心痛得濒临破碎,万幸邹建业最终听从了她的意愿。
结婚过日子嘛,哪有十全十美的,秦舒云默念着母亲劝她的话,将难过随包子咽进了肚子里。
“你们的药抓好了?”田勇说话时看到了秦舒云放在膝上的药包,他扭头略微不情愿的喊来钱玲,“褚医生叫上问诊室帮忙,我带他们去后面煎药。”
“田医生,褚医生不是说他来示范吗?”非褚归亲自示范,秦舒云有些没底。
“是褚医生示范,我带你们先做准备工作。”田勇同样忐忑,川乌入药于他而言亦是头一遭,若非褚归指示,他哪敢贸然动手。
比起带秦舒云煎药,田勇更乐意和褚归待着,他不好拒绝褚归的安排,转念一想,秦舒云用的药可是川乌,褚归能交给他,说明他认为自己靠谱。田勇成功安慰到了自己,得意地抬头挺胸,领着秦舒云夫妻走了。
钱玲大喜过望,终于能近距离接触褚归了,怀着兴奋之情,她推门进了问诊室:“褚医生我来了,你要我做什么吗?”
褚归正在接诊一位病人,他起身让了位,示意钱玲过来为对方把脉:“你觉得他患的是什么病,该怎么治,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钱玲顿时心跳加速,褚归一定是在考验她。清空杂念,钱玲凝神感受病人的脉搏。
褚归征询过病人的意见,他答应得很痛快,此时不厌其烦地将自己的症状复述了一遍。
有褚归在场,钱玲多花了几分钟确认病情,随后谨慎作答,生怕哪错了。
“褚医生,我说的对吗?”钱玲仿佛参加了仅褚归一位阅卷老师的期末考试,紧张得快不能呼吸。
“对的。”褚归的话音刚落,钱玲猛地吸了口气,内心那叫一个雀跃。
“这几位病人患的都是些小病,你给他们看看。”考教完钱玲,褚归合上了钢笔,插到胸前的口袋里,向旁边几位病人做介绍,“钱医生是县卫生院调到我们公社卫生所的,医术也很好,大家请放心。”
她看吗?事情的发展偏离了钱玲的预期,但褚归夸她医术很好,钱玲惊喜交加,努力保持着镇定,朝病人们稳重一笑。
钱玲的医术好是田勇评价的,有了县医院的名头与褚归的推荐,病人们愉快地接纳了钱玲,他们知道褚归有别的事,非常明事理地摆手让他去忙他的。
川乌对寒湿风邪有奇效,然受其炮制工艺的复杂与大毒特性的限制,许多医者不敢用它,因为用的人少,部分公社的卫生所甚至不会进货,青山公社的还是褚归写单子麻烦曾所长添置的。
瞧着田勇与秦舒云夫妻如临大敌的样子,褚归暗自失笑,实在不比忌惮至此。
要煎的那副用陶罐泡着了,褚归拿筷子搅了搅盖上盖子:“放炉子上熬吧,火别太大,煮沸了改小火,熬够半个小时。”
田勇闻言将陶罐架到炉子上,褚归拆了剩下的药,检查川乌的量是否正确,他从小和药材打交道,不用称,眼睛一扫,闻闻干湿度,便能把重量估个差不离。
含毒性的药岂容马虎,抓药的员工反复称量,一克不多一毫不少,褚归确认无误,重新裹了药包。他开了五天的量,五天后周日,到卫生所复查,省得秦舒云为此请假。
“褚医生,复查你会来吗?”发问的是田勇,他没胆子用川乌,奈何不了秦舒云的病。
“我会来的。”褚归给田勇喂了一颗定心丸,让他守着陶罐,到时间了再叫他。
褚归筛选的全是简单的轻症,钱玲看得得心应手,她学的中医,算得上与褚归是同道中人。等褚归回来,她像交作业一般将病人们的病例拿给他检查。
褚归暂时中断了接诊,钱玲看病的方法其实存在一些不足之处,方才为了令病人信服,他没提及,不代表放任不管。
“你用的药太平、太保守了。”褚归圈了钱玲用的几味药,“不是说温和不好,年纪大的或者体虚经不得猛药的,可以保守一些,但有个前提我们得分清,病人的诉求是什么,他们来看病无非是为了治病,为了不受病痛所困。你在的地方是卫生所,不是县卫生院,乡亲们干的是地里刨食的活,他们没有假期,病晚一天好,他们就要拖着病体干一天活,就要多受一天的最,你明白吗?”
钱玲不是做错了事,褚归的语气十分温和,他的字眼堪称直白,钱玲不会听不懂。
“我明白了褚医生。”钱玲是个拎得清的,褚归好言相劝,她当然往心里搁了,“谢谢褚医生提醒,我应该怎么改进呢,是加大药量还是?”
“看药的功效,功效强的适当加大药量,功效弱的我建议最好更换药方,你总不能论斤开药让病人用锅熬吧。”褚归打趣道,“具体的你可以请教田医生他们,在这方面他们多少比你有经验。”
钱玲被褚归假设的画面逗笑,她点点头应好,对褚归的敬佩上了一个台阶,医术好、善良、设身处地为病人着想,眼角余光触及到敞开的门,钱玲立即给褚归的优点里补充了一个心细,世界上怎么有褚归如此完美的人!
两人的谈话不过短短数分钟,基本没耽搁看诊的进度,钱玲代替田勇认真为褚归打起了下手,感觉半小时里的收获胜过了她一整个星期。
“褚医生,药熬好了。”田勇打发刘成来报信,由于同为褚归的追崇者,刘成作为学徒,平日里踏实好学,钱玲对他的观感还不错。
各种草药熬成了一大碗黑乎乎的药汁,秦舒云怵得慌,望着碗无从下手,褚归倒了约三分之一,冲秦舒云说了声喝吧。
感受到褚归的从容,秦舒云鼓起了勇气,端起碗试探地喝了一口,随即大口吞咽,愣是把治病的药喝出了英勇就义的架势。
喝得急了,苦涩的药汁呛入气管,她憋着把最后一嘴咽下去,侧身咳得面红耳赤,邹建明惶恐的帮她拍背,吓得心跳到了嗓子眼。
好在秦舒云是呛着了而不是中毒了,缓过劲,她饮了清水漱口,捏着手帕擦了擦眼睛和嘴角:“我没事,这药真苦啊。”
“良药苦口利于病嘛。”田勇笑着安慰道,“下次注意喝慢点。”
褚归抬手看了下表,十一点十分:“观察二十分钟,到十一点半,没什么不适的话你们就能回家了,记得按刚才的步骤煎药,分三次服,药渣的处理妥当,莫误食了。”
秦舒云连声应好,过了二十分钟,果然无事发生,到问诊室谢过褚归,夫妻俩相伴离开了卫生所,路上遇到土地庙他们特意拜了拜,祈祷周天复诊一切顺利。
“可算走了。”田勇作势抹了把额头上隐形的虚汗,老天爷保佑,自看到了褚归药方里的川乌,他那心提得哟,好悬没晕咯。
“是药三分毒,用好了治病用坏了要命,全看配伍是否得当煎煮是否得法。”褚归借此给田勇上了一课,神农尝百草,药经里有川乌,自然是它配作药用。
“褚医生你艺高人胆大,我是万万不行的。”人贵自知,田勇清楚他与褚归的差距,不单单是一两个药方,想达到褚归的高度,他兴许要穷尽一生,而那时,褚归必定踏上了新的遥不可及之处。
“说我用药大胆,你是没见过我三师兄。”姜自明给褚归讲过孙荣的传奇事迹,他们四师兄弟,论大胆孙荣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是吗?”田勇起了兴趣,“褚医生你三师兄怎么个大胆法,给我讲讲呗?”
“他有一次给人治病用了二两附子。”褚归轻描淡写地举了个例,附子与川乌属同株,川乌为母根附子为侧根,毒性不相上下。
二两附子是什么概念,田勇倒吸了一口凉气,褚归的三师兄真乃神人也!
第154章 第 154 章
提到孙荣, 褚归数了数日子,他有超过一个月的时间没见到孙荣的信了,虽然山高路远, 相识的人一年半载无音讯是常有的事, 但褚归总觉得哪不太对劲。
上次寄信未收到事件后孙荣匆匆给他发了一封电报, 上面仅写了“已知悉,安好勿念”几个字。最后是否查明褚归至今未得到准确的消息,他和孙荣的通信不如与京市频繁,孙荣在信中避而不谈, 褚归遂没再追问。
“褚医生, 有你的电报。”邮递员的声音打断了褚归沉思, “刚到的, 我寻思着今天十五, 你在卫生所坐诊,赶紧给你送过来了。”
“谢谢。”褚归预料应是韩永康的回信, 拆开一瞧不禁皱了眉,就地过年,这可有些难办了。
但难办也得办,褚归定了定神,把电报单一揣,先吃饭, 吃完了晚上跟贺岱岳好好合计合计。
此时离过年的日子已不足三十天, 票得提前买, 介绍信倒是简单,定了时间请杨桂平开一张便是。褚归边嚼着饭边捋流程, 田勇他们讲的什么一个字没听清。
“褚医生、褚医生!”田勇伸手在褚归眼前晃了晃,“你想啥呢那么入迷?”
“嗯、怎么了?”褚归回过神, 见一张桌上的人全盯着自己。
“我跟他们讲你三师兄治病用二两附子的事,他们不信。”田勇分享欲很强,遇到有趣的事压根藏不住,“褚医生告诉我的,我骗你们干嘛,褚医生你给我作证!”
褚归点头证实了田勇没有故意夸大事实,附子主回阳救逆,它的药性是工人有效的,只是关于用量的争议持续了上千年。
“附子入药的方剂《伤寒论》里面有二十一首,医圣张仲景认为附子通常用一至三枚,按现在的标准一枚附子平均约五钱,大的九钱,三枚附子至多二两七钱,我三师兄的二两还不到最大剂量。”褚归搬出了前人的理论,孙荣的大胆是在可控范围内的,他若真任性妄为,褚正清早将和他断绝师徒关系了。
“褚医生你太厉害了,连哪本书里包含了多少药方都清楚。”钱玲被褚归的知识储备量深深震撼了,褚归那语气,简直跟翻着书照念一样,不把书读得倒背如流决到不了这种水平。
正常人要记住书里的内容已经很难了,谁晓得有多少首方剂啊!
难吗?的确难。褚归脸上浮现了一抹回忆的神色,他的烂熟于心亦是用无数个日夜苦读换来的,但钱玲学会要点就行了,不用像他那样。
像褚归那样?钱玲一口饭噎到嗓子眼,褚归可真看得起她。
“褚医生你别拿你的要求来跟我们比了,求求你给我们普通人留条活路吧。”饶是田勇见惯了褚归天赋惊人的一面,仍不免被打击到,“我要是去你们回春堂,估计只配当个跑腿的伙计。”
“跑腿伙计不至于,以田医生你的资质转正肯定是没问题的。”褚归话一出,桌上的人顿时笑了。
“你当了跑腿伙计让人大成做什么?”曾所长揶揄道,刘成捧着碗,小声说了一句我给田医生跑腿。
“我给褚医生跑腿,你给我跑腿,挺好挺好,小子有前途。”田勇拍拍刘成的肩膀,丝毫不介意众人拿他打趣。
褚归与他三师兄均如此优秀,使得他背后的回春堂愈发惹人向往了,田勇胳膊肘怼了怼刘成,冲他使了个眼色。
老实孩子厚着脸皮做了田勇的传声筒,回春堂是个正经医馆,没什么不能说的,中午休息的时间有限,褚归挑着讲了点,在几人意犹未尽的神情中收了声。
曾所长年轻时走过南闯过北,去的地方多了,记忆产生了混乱,直到下了饭桌进到办公室,他一拍脑袋茅塞顿开:“我说怎么泽安听着怪耳熟的,原来我以前去过。回春堂,是不是开在城隍庙口那家?是了,泽安就一家回春堂,肯定错不了,兴许我见过褚归你爷爷他们呢。”
无奈往事久远,曾所长在泽安停留的时间不足一日,除此以外,他再想不起其他细节。
突如其来的渊源令褚归稍感诧异:“曾叔你去泽安做什么?”
“实话告诉你吧,你曾叔我曾经也是扛过枪杆打过小鬼的。”曾所长关上办公室门,撸起袖子为褚归展示他胳膊上的一道伤疤,“喏,子弹打的,两颗子弹,一颗在胳膊上,一颗在胸口,我命大,没死成。”
曾所长受了重伤无法上战场,后方休养期间对学医产生了兴趣,他手脚勤快,借着打下手的机会和他的主治医生混熟了。
用曾所长自己的话说,他于医学一途些微有几分天赋,医生心善,主动问他要不要学医,于是曾所长弃武从医,放下枪杆子摇身一变成了卫生员。
后来战事结束,曾所长出了师,带他的医生因病去世,他辗转回了老家,心甘情愿地守着小卫生所做了曾所长。
曾所长生涯的前半生跌宕起伏,曲折程度叫褚归大为意外,他此前从未听卫生所里的任何人谈及过。
“过去的事了,没啥好值得宣扬的,田勇问我咋弄的疤,我说是以前不小心摔的,他完全不怀疑。”曾所长捋平袖子,他对别人隐瞒,却透露给了褚归,一来是被往事触动,二来是他认可褚归的人品,相信他不会往外说。
结合曾所长刻意模糊的时间节点,褚归敏锐地察觉了曾所长以往的身份,他顺着曾所长的意,选择了看破不说破:“曾叔你去过那么多地方,你家里人知道吗?”
“他们不知道,打仗打了十几年,他们都以为我出门学艺去了。”曾所长怅然若失,对所有华夏人而言,那十几年是深入骨髓的伤疤,一旦触碰,无不鲜血淋漓,所以他宁愿烂在心里。
“是,不知道反而更好。”褚归附和道,看向曾所长的神情变得极其严肃,“曾叔,这话你跟我说了就到此为止,以后无论谁问,你千万咬定了是外出学艺,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