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亲到底不光彩,尤其看闺女的模样,似乎责任在她,周母挤着笑脸地送客,拉着周美秀到里屋询问内情。
周美秀从她一个多月前第一次犯病交代到昨日,刚开始无人在意,以为她是受了惊,睡一觉便好了。
“受惊?什么受惊?啥把你冲撞到了?”周母急得抹泪,“病了一个多月,你咋不跟家里来个信呢?”
“我婆家隔壁那家姓钱的,上个月儿媳妇生了,生的闺女,钱大娘把娃溺死了拿烂草席裹了埋竹林里,我去竹林挖笋€€€€”周美秀说不下去了,想起那一幕浑身颤抖,瑟缩着往周母怀里躲。
竹笋生长时会将土地拱起,那娃埋得浅,面上落了竹叶,周美秀瞧见鼓包,一锄头下去,险些当场魂飞魄散。
“那杀千刀的老虔婆!”周母骇得汗毛直立,拥着周美秀破口大骂,试图用声音驱散闺女的恐惧。
“别怕,别怕啊,妈在呢。”周母拍着周美秀的后背,母女俩一起哗哗掉眼泪。!
第188章
挖到死婴,周美秀浑浑噩噩地不知自己怎么到的家,事情传开了?,与她结伴去竹林的人上钱家大骂钱大娘做事太丧良心,把孩子往竹林里埋,招呼也不打一声,不纯是害人吗!
钱大娘丝毫不怵,掐着腰称孩子生下来就是死的,晦气,必须埋竹林里,谁让周美秀不长眼,活该倒霉。她还想找周美秀算账呢,齐齐整整的孩子,让她弄成那样。
什么生下来就是死的,钱大娘出了名的极度重男轻女,足月生产的孩子,有人称他听到过哭声,分明是钱大娘动手溺死的。
话虽如此,他们没有证据,钱大娘倒打周美秀一耙,有胆大的人瞧了,周美秀的一锄头,确实挖到了孩子身上。
两相抵消,周美秀只能吃了哑巴亏。
连着做了半个月的噩梦,周美秀的症状日甚一日,婆家人嘀咕她莫不是中了邪,悄悄请了村里的神婆来给她驱邪。
神婆围着周美秀念念有词,嘀嘀咕咕的,听不清具体内容,末了她一个机灵定在周美秀正前方,脸色凝重地说她是被小鬼缠上了,要送小鬼。
周美秀害怕得直发抖,神婆举着她所谓的法器胡乱比划了几下,捉过周美秀丈夫提着的公鸡,掐掉鸡冠尖,将鸡冠血点到周美秀眉心,贴上一片软薄的鸡毛。
接着神婆端起装了糯米的水碗,连水带糯米喝了一口,朝着周美秀仰头喷出,糯米与水花溅了周美秀满头满脸,但她不能躲闪,必须端正地坐着承受。
喷了水糯米没完,神婆将画了不知名图案的黄纸点燃,燃烧后的黑灰落到碗里,她伸手搅了搅,让周美秀喝干净。
符水的味道很是古怪,周美秀拧着眉大口吞咽,一通折腾下来,她看着更萎靡了。
神婆表示那是小鬼带走了她的精气,说明驱邪成功了,周美秀婆婆感激涕零地递上了辛苦费。
驱邪成功了吗?周美秀含着眼泪笑了。
当晚周美秀难得睡了个好觉,意识到自己一觉到天明,她高兴得仿佛劫后余生。
然而好景不长,仅仅消停了两天,周美秀干活时突然感到头痛发昏,她浑身打摆子,周围的人忙扔了锄头,上前问她怎么了。
周美秀男人又请了神婆,神婆称小鬼的怨念太大,去而复返了。
一模一样的流程走下去,周美秀蜷成一团,大喊有人跟着她,神婆心头惴惴,慌张地四下打量,外强中干地怒斥周美秀胡说八道。
中邪了,真的中邪了!
风言风语迅速在村里蔓延开来,他们用异样的目光瞧着周美秀,躲得远远的对她指指点点,周美秀几欲崩溃,愈发难以安眠。
不止是村里人,连周美秀的婆家人也展现出了嫌弃。要不是念着两个孩子,周美秀恨不得干脆去死。
流言甚嚣尘上,甚至牵连到了周美秀的女儿,因为隔壁溺死的是女婴,他们让周美秀婆婆重新找神婆给小姑娘驱驱邪,小孩子阳气弱,最容易招惹邪祟。
周美秀急红了眼她体验过两次驱邪,什么鸡冠血什么符水,全是骗人的,她绝不允许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女儿身上!
小姑娘才两岁,周美秀不发病的时候得下地干活,没办法把她时刻带在身边。周美秀日防夜防,但就在前天,婆家人还是趁她上工,对小姑娘下了手。
两岁的孩子无知懵懂,出于陌生事物的天然惧怕,她极力抗拒着,挣扎着哭喊,喊妈妈,妈妈不在,她喊爸爸,蹬着腿伸着手向爸爸求救。
无人帮她,她的血亲,因为外人的一句中邪,硬着心肠忽视她的哭喊,将她绑在椅子上。
绳子缠绕着她细弱的手脚,平日里她亲亲热热唤奶奶的人,讨好地请神婆作法。
双倍的鸡冠血,双倍的水糯米,用力喷出的糯米砸得小姑娘脸蛋生疼,她哭得撕心裂肺,然后被强行灌下了整整一碗黑乎乎的符水。
村里人并非全部冷血,听到小姑娘的哭声,劝说无果,不好干涉别的人家事,他们到地里通知了周美秀。
“周美秀,你快回家看看吧,你婆婆他们找了神婆来给你闺女驱邪呢!”
手里的锄头哐啷坠地,周美秀疯了一般往家里跑。
小姑娘哭得发了高热,手脚勒得通红,周美秀险些同神婆拼命,却挨了场痛骂。她的婆婆指责她不该去竹林,不去竹林什么事都没有她的丈夫指责她像疯子,说她让他们家丢了脸。
“我没有中邪!我是病了!我病了!”周美秀于绝境中幡然醒悟,她狠狠抓住丈夫的胳膊,“我不是中邪,我肯定是生病了,我要去看医生,我要去公社看医生!”
她丈夫被烦得没辙,病了是吧,要看病那便看,是中邪是生病让医生评判。
次日他们到了公社卫生所,周美秀希冀地看着田勇:“田医生,我是病了对吧?”
田勇第一次遇到笑着问自己是不是病了的人,他把着潘中菊的脉,点点头:“你身体是有点小毛病。”
“看,我说我是病了吧!”周美秀欣喜地望向丈夫,她长松一口气,神情带了些懊恼,“早晓得是生病,我该早点来的。”
田勇例行询问周美秀的症状,越听越迷惑,扭头向曾所长寻求支援。
曾所长亦是头次碰到此类病情,药是两人商量着开的,周美秀抱着救命药,到家即刻生火熬了一副。
药很苦,苦得麻舌头,苦得令人作呕,周美秀一滴不剩地喝了。
她病了,喝了药,她的病就能好了。
热乎乎的药充实着肚腑,周美秀悬着的心落了地,她轻哼着童谣哄女儿入睡。恐怖的经历犹有余震,小姑娘睡着睡着突然惊叫不止,周美秀大脑一空,眼泪唰地落下。
那种被人跟踪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
周美秀终于崩溃了,她抱着女儿状若癫狂,把婆家人吓破了胆。
他们不敢和一对中邪的母女共处一室,周美秀的婆婆嚷嚷着日子没法过了,催他儿子即周美秀的丈夫将人送走,他们招架不住这样的儿媳妇。
周美秀脱离癫狂之态,怕丈夫跟她说什么退亲之类的话,赶紧表示她要回娘家待几天,以此逃避现实。
周母听得脊背发凉,她的女儿和外孙女竟遭受了这样非人的折磨,她心痛如刀绞:“我苦命的闺女啊!”
周父怒火中烧,牙齿咬得嘎吱作响,他女儿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受害者,那些人凭什么怪她?
中邪的分明是他们!
此时天色已晚,周母强忍着泪水为周美秀娘俩煮了两碗甜甜的糖水蛋,叫她们填饱肚子。
“你吃,我来喂乖乖。”周母揽着小姑娘的身子,吹了吹勺子里的蛋白,“乖乖,外婆喂你行不行,妈妈也饿了。”
“妈妈吃。”小姑娘朝周美秀的方向推周母手里的勺子,“妈妈吃了不饿。”
小姑娘的体贴令周家人喉头酸胀不已,她多乖的外孙女,等周美秀病好了,她一定要他们跪着给周美秀磕头道歉!
周母生了四个儿子,只得周美秀一个闺女,她的思想不同于重男轻女的家庭,认为女儿不是生来帮扶兄弟的,而是兄弟们要成为姐姐妹妹的倚仗。
为什么卯着劲生儿子,不正是因为当下的时代,谁家男丁多、谁家拳头大,说话才能硬气,才能叫别人做坏事之前得考量一下值不值得冒险得罪他们。
周美秀的委屈在母亲的安抚下通通释放了出来,崩塌的信念一点点重建,裂痕遍布摇摇欲坠,她端着糖水蛋没动,望着一边给闺女喂食,一边念叨明天带她去县城看病的话。
“妈,我的病真能治吗?”周美秀感觉有透骨的风穿过她千疮百孔的躯壳,她已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病是中邪。
“能!肯定能!”周母往女儿背上披了件衣服,“当妈的人了,不晓得照顾自己。吃蛋,吃了洗把脸好好睡一觉,今晚妈陪你睡。”
穿体而过的寒风停了,周美秀夹碎鸡蛋,让蛋黄融化进糖水里,鸡蛋的香、白糖的甜,从上抚慰至下。
看周美秀无意间表现出幼时的习惯,周母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无论周美秀嫁人与否,在周母面前,她永远有不长大的权利。
担任妻子、儿媳、妈妈的身份之前,周美秀首先是他们周家的闺女。
三代人你挨我我挨你地躺了,周美秀轻抚着小姑娘,周母轻抚着周美秀,小的大的慢慢阖眼,周母凝视着女儿,心底悔恨交加。
后悔把女儿养得太纯善了,后悔让女儿远嫁,恨那些烂嚼舌根的,恨作为婆家人,不单不帮着女儿,还反过来伤害她的一家子。
周母难受得一夜没睡,更戳她肺管子的是,昨晚不知是哪个听墙角的,将周美秀的话传了出去,好事者一大清早堵上门,看他们周家的热闹。
周美秀缩在屋里,周母发火骂走了看热闹的,紧闭大门,工不上了,在家苦苦哀求周美秀鼓起勇气,随她到县医院看病。
大娘是今早好事者中的一员,她站在院门口替褚归指完周家的房子,心虚地离开了。
褚归抬手扣门,里面传来一道压抑着怒气的声音:“谁啊?”
“周大娘,是褚医生,褚医生来给美秀姐看病了。”刘成故意加重了看病二字,褚医生说了,周美秀不是中邪,是生病!
周母吱呀开了门,见门外果然是褚归,顿时喜笑颜开,激动地请褚归进屋:“美秀、美秀,褚医生来了!你的病有治了!”!
第189章
褚归在里屋见到了犹如惊弓之鸟的周美秀,她神情恍惚的喊了声褚医生,眼底的空洞针刺般扎人。
通过带路大娘的长舌,褚归已了解了大致的情况,他无意让周美秀反复回忆这一个多月来的噩梦,径自放下药箱,取出脉枕,示意周美秀将手腕给她。
“我治过一个跟你类似症状的。”面对周美秀这种病人,褚归首要的是建立她的信任,“放心,你的病不严重,能治好的。”
周美秀迟疑地伸手,她父母与兄弟妯娌全紧张地盯着,刘成缩了缩肩膀,叫人怪有压力的。
褚归神态平和,周美秀的脉搏透过指腹被他敏锐捕捉,细、沉、弱,剧烈惊吓导致大气下陷,气陷则五脏六腑升降失常。
五脏六腑升降失常,故而情绪无端变化气陷影响血脉运行,导致身体麻木抽搐。
褚归一点一点分析着周美秀的脉象,讲清楚听明白,总之周美秀的所有症状,皆是出于惊吓过度,绝非所谓的中邪。
周美秀空洞的眼神渐渐凝聚光彩,面色仍然暗淡:“田医生给我开了药,我吃了没用。”
是病的话,怎么会吃了药不见好呢?
因为田勇的治疗方向错了,为了维护卫生所的名声,褚归委婉的解释。周美秀的症结在于大气下陷,田勇治的却是她的体虚。
褚归迅速开好了方子,体贴地告诉他们上面的药材得到县卫生院抓,且有几l味药价格较贵,钱切莫带少了。
周家的房子土墙青瓦,看着不像有钱的,但褚归观察到周家人的衣服穿得十分齐整,想必条件差不到哪去。
周母当即叫小儿子拿着药方前往县城,即使他脚程快,药回来也是下午了,万一中途周美秀犯病……
“褚医生,有没有什么现在能用的法子啊?”周母希冀地望着褚归,“你要不给美秀扎两针?”
褚归巡诊期间施展过他的针灸术,挨了针的都说比吃药好使,周母看到了褚归医药箱里的针灸包,顿时动了念头。
周美秀的病,确实可以针灸控制,褚归之所以未主动提及,全赖穴位。
针灸褚归需要用到商曲、太乙、大巨、神封等穴位,商曲、太乙对应惊悸,穴位在肚脐周围大巨对应失眠,位于小腹下方,近腹股沟神封主治胸痛气逆,处第四肋骨间隙。
乳、脐、腹,囊括了周美秀的半身,这意味着她得脱光上衣暴露于一个同龄男性面前。
褚归含蓄地指了指穴位,他反正不介意,病人在他眼中无性别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