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渡不曾看他,只对门口的人说:“虚统领,你浪费了五天的时间——整整五日,你用尽手段都问不出来的东西,我进来不过片刻,就已然到手了。”
虚统领走近来,与光渡擦身而过。
光渡忽地一笑,“我确实炸了你的地方,杀了你的人,又擅闯了地牢,但你说,就凭着我片刻立下的功劳,咱们的皇帝会不会治我的罪呢?”
虚统领脸皮抖了一下,牵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光渡大人,近来我回想起前事,总是有些懊悔。”
“我这辈子,很少会给自己留下后悔之事,可近来我每每看到你,都会后悔当年的自己不够果断。”虚统领声音轻飘飘的,却蕴着悚然的寒意,“在三年前你走进这座地牢的第一天,我就该活剥下你脸上这张皮,那么后面很多事,也都不会发生了。”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光渡毫无兴致,看上去甚至有点失望,“就这?”
在光渡重新迈步向外走去的时候,都啰耶终于反应过来,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浑身冷得发颤,他已然明白,他的直觉错了,他的押注——输了。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犯下了怎样的错误?
都啰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嘶喊道:“根本就不在应理,一切都是我瞎说的,我是故意骗你的——”
只是光渡始终不曾回头。
因为都啰耶此时的补救,显得太过苍白可笑。
就连他自己,都从虚统领和狱卒的脸上得到了答案。
“去死!去死!你不得好死!”都啰耶竭尽全力的咒骂,声音泣血般凄厉,“光渡——你这个王八蛋!你会有报应的!弟兄们会替我报仇,老大也会替我报仇!他一定会杀了你!”
光渡终于停了下来。
他在门边侧过头。
囚门半开半阖,而光渡立在光暗交接的那条线上,回头看了都啰耶一眼,“他要……杀我?”
光渡慢慢笑了起来。
虚统领身后跟着的一个副手,看得眼睛都直了,直到被虚统领狠狠怼了一肘,这才低头掩饰。
明明话这样难听,光渡却像是听到了让他极为高兴的事情。
李元阙会杀了他?
他不是在期待一个答案,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光渡满怀期待道:“……好啊,我等着他。”
第3章
那扇重重的石门,重新锁上了。
一座牢门,将光暗隔绝,也将一个少年所有的绝望和悔恨,锁进了无声的黑暗。
光渡站在地牢门口,借着外面的光,整理自己衣摆的褶皱。
他刚刚背叛了一个孤注一掷决定相信他的少年,可他看上去丝毫不受影响。
面色如常,神色坚定,动作间毫无犹豫和停顿。
狠心得令人侧目。
光渡看向单膝跪在地上的张四。
张四身着黑衣,却能看见他肩上衣服已经被利刃刮破,鲜血洇开黑衣,留下一片濡湿的痕迹。
对视的瞬间,张四躲开了光渡的注视,低头不语。
光渡亲自伸手去扶张四,还不等张四辩解什么,光渡就已经出言安慰:“虚统领武艺超绝,我知道你拦不住他。”
这一次,张四顺从光渡的力道站了起来,沉默地跟在落后光渡半步身位的位置。
一道阴冷的声音从后面响起,“光渡大人,请留步。”
光渡没有回头,神色平淡,“虚统领,还有什么没交代的?”
虚统领的身影从阴影中显现,他对着光渡笑了一下。
那笑容与干枯的脸皮不太协调,配着他身上挥之不去的阴冷,让人看了就心里发凉。
虚统领个子不高,相貌寻常无奇,身材干瘦。
但西夏达官望族中,却无人因他不起眼的外貌而轻视于他。这是一把大夏帝王放在明处的刀,没人希望自己会被他盯上。
被虚陇惦记的人,没有几个能活得下来。
但光渡是其中之一。
虚统领垂着眼皮,看不出眼中情绪,“交代不敢当,不过是送送光渡大人罢了。”
光渡淡淡道:“不劳烦虚统领,这里路怎么走,我还不至于现在就忘记。”
“看来,光渡大人对那些过去的事情,一直是念念不忘。”
光渡反问道:“虚统领难道不是也一直记得?”
他们交谈的语气平淡,相伴走出地牢的样子,还真有几分虚统领口中的送客之意。
如果没有旁边数步一岗,兵刃出鞘的狱卒,他们至少连表面看上去都很和平。
虚统领带来的人遍布廊道,手压在武器上,目光充满压迫力地追随着光渡的一举一动。
只要一声号令,就会乱剑齐下。
而光渡神色平静,众人无声凝视的压力,他视若不见,步履平稳地拾阶而上。
越靠近地表,能闻到的烧焦气味,也就变得越清晰。
黄沙卷着风从上面吹下来,地牢门口已被炸成废墟,残垣上燃烧着未熄的暗火,正是光渡不久前亲手造就的杰作。
几具人形焦炭仍在废墟之中,虚陇的人手正在转移收敛。
此处地牢位于陛下在皇城外设立的军司营地边,在光渡搞出这般动静之后,军司处不可能不派人过来巡看。
所以,皇帝此时也已经知道了。
光渡心不在焉的想。
虚统领目光扫过面前狼藉,并未发作。
他缓缓打量着光渡,“……不瞒光渡大人,我曾经也想过与你交好,时至今日,毕竟我与你同朝为官,若是能摒弃前嫌,一同齐心为陛下做事,那才是最好。”
“可我今日过来,看到门口那几具烧焦的尸体,我就知道,我和光渡大人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一日了。”
光渡四平八稳,神情没有一点波动,“这些话,你是说给陛下听的么?”
军司处的骑兵就在附近,张四也在这里。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皇帝都会知道。
光渡淡漠道:“你在这里说,或者不在这里说,并没有太大变化。因为虚统领的嘴,长得和虚统领的手很不一样,你做的事情,和你说出来的样子,也从来是两个东西。”
“……而我们的陛下,什么都知道。”
光渡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了一眼身边的张四。
张四注意到光渡的视线,愈发沉默。
“……光渡大人,你这张嘴,是真的够利啊。”
虚统领揣着手,站在被炸烂的入口处,“若不是光渡大人总与王爷扯上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我也不至于这样针对你。三年前你初入此牢,就是为了李元阙,而时隔三年后再闯地牢,仍是为了他。”
“哦,是么?”光渡神色恹恹,看上去对这样耍嘴皮子的事情毫无兴趣,“虚统领推己及人,看谁都跟李元阙有关系,如此废寝忘食,我也是很佩服的。”
虚统领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
光渡十五岁那年,在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责问时,他即使会隐藏情绪,也总有那么一点生疏。
而像虚统领这样的老手,足可以在刹那间发现端倪。
今年,光渡已经十八岁,依然很年轻,却有了官场上混迹数十年的老狐狸般的本事。面对他刚刚的试探,整个人散发着古井不波的沉稳安静。
仿佛他刚刚只是听虚统领放了个屁,所以引不起丝毫情绪上的变化。
虚统领什么都没能从他的脸庞上看出来。
这个敌人,成长得太快了。
快得令虚统领心悸。
既然前仇难解,已无拉拢可能,那么唯一的答案,就变得毫无怀疑。
——杀了他,不能留。
虚陇继续试探:“光你今日特地支开旁人,独自去探视都啰耶——可谁不知道都啰两兄弟,都是王爷军中心腹?”
“光渡大人,你口口声声说与李元阙没关系,可你为何每次行事,不是与李元阙,就是与李元阙的人扯上关系?”
光渡站住了脚步,回头看着他,“如你所言,今日我确实与李元阙扯上关系了。”
“那按照虚统领的逻辑,你与李元阙的心腹——都啰耶一起待了五天,那你是李元阙的人的嫌疑,岂不比只跟都啰耶待了一小会的我,大多了?”
虚陇面色一变:“你!”
光渡懒洋洋道:“都啰耶在你手中足足五日,毫无进展,我一来,他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既然虚统领有编故事的才能,不如还是想想待会见到皇上时,该怎么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无能吧。”
虚陇被挑衅得都说不出来话了,脸上都有一瞬的扭曲。
光渡厌倦道:“虚统领,这些年来,你把奸细这个罪名按在我头上,按了一次两次三次,你没玩腻,我都腻烦了,下次,不如给我见识些新的名目?”
光渡翻身上马,动作利落爽快。
“虚统领,快去和陛下告我的状吧。”
骏马嘶鸣,虚统领目送他远去,毒蛇一般眯起了双眼。
“这世上从没有巧合。光渡大人,三年以来,你所有的动作都挑不出错。”
“但我在看着你,一直都在看着你。”
虚统领回望门边废墟里还未燃尽的暗火,眼神中的暗光黏如泥泽,“只要你行动,就一定会留下痕迹,等你露出破绽的那刻……”
“我会亲手扒下……你脸上的那张皮。”
…
今日西北风大,在卷起的黄沙中,光渡目之所及,西夏首府——中兴府壮丽的轮廓,逐渐出现在贺兰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