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阙一直都没有对他放松警惕,偏生他这个动作,带出了一点不合时宜的孩子气。
这也让李元阙骤然意识到,光渡今年还不到二十岁。
他比自己还要小一点,只是个司天监的文官,从没上过战场,没经历过伍军的磋磨。
抛开善恶立场不论,李元阙觉得自己今夜的做法,多少有点欺负人。
刚刚在捉住光渡的时候,他下手虽收了力,但光渡挨了两下,不知道伤没伤到筋骨。
李元阙看了看光渡,他被自己折腾到头发都披散下来,这个样子看上去,更显小了。
但光渡似乎在自得其乐。
他双手反缚,指尖却在手腕的腰带上轻轻敲着,指腹敲击布料,发不出太大声音,但节奏有韵律,他仿佛是顺着无声的旋律,打着拍子。
光渡悠然问:“王爷擅离前线,如何确定金军不趁此机会趁虚而入?是王爷有万全的障目法,还是王爷早知,金军不会开战?”
这是里通外敌的罪名,李元阙自然不会随便露口风,之随口道:“你猜?”
“我猜王爷自有万全法。”光渡唇角短暂地勾了一下,“所以不如咱们再猜猜,应理有什么?”
李元阙的目光落在光渡身上。
他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光渡大人,你在说什么?”
光渡的手指依然在腰带上轻轻敲着,不发出声音。
直到这一刻,他才停下了有节奏地敲击,“时间到了,差不多了。”
李元阙没有贸然追问诸如“你在说什么?”“什么差不多了?”这一类的问题。
通过刚刚的交锋,李元阙足以明白,想让光渡有问必答,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于是他疑惑的目光,跟随着光渡的视线,移向了刚刚光渡刚刚离开的那扇窗户。
为什么光渡连续三次,让他去注意窗边呢?
李元阙:“你……”
他话还没有说话,却亲眼目睹——
坚固的墙壁,被整齐堆砌的砖瓦,就这样在李元阙的面前——在骤然爆出的火团中变得四分五裂!
“——嘭!”
巨响、震动与火光,同时接踵而至。
炸飞的砖头在空中碎裂,气团掀飞的杂物,无差别地袭击偏殿中的所有东西。
没有思考和犹豫的时间。
躲避。
立刻离开原地。
能依靠的,只有身体的本能反应,这是在战场杀阵上千锤百炼出的速度。
李元阙该跑的。
可是这一刻,他却抬手按住桌上之人的腰,将人直接带进怀里。
一切发生得迅如雷影,可是每一个刹那,却又那么缓慢。
光渡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另一人拥入怀中。
骨血滚烫。
光渡抬起的角度,是看向李元阙。
只是李元阙看到的,只有扑面而来的火光。
那团炙热刺眼的光,终究是追上了他们。
李元阙顷刻间调换位置,护住光渡,用后背接住了冲击。
他们被掀飞了出去。
然后又重重撞落地面。
李元阙反应极快,借着未消的力道就地翻滚,卸去他们被爆-炸掀飞的余劲。
他们彼此拥抱,互相用背脊承担了地面的瓦砾撞击与碎裂家具,滚过狼狈不堪的地面。
吸入的空气都是灼热的,连着血管中的血液都一起烧到滚沸。
李元阙却清晰冷静的,感受着躯体每一次经受的疼痛。
砸在身上的瓦砾是滚烫的,怀里的温度,却是微凉的。
呛人的烟灰追了上来,只有埋下头,才得到片刻清润舒爽的冷香。
如若掬起一把寒凉的雪溪,冰着灼伤,镇静疼痛与所有躁动。
李元阙贪婪地摄取着,直到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那冰雪也有源头。
……那是缠绕于他指尖的,光渡的发。
第10章
剧烈的撞击,疼痛,耳中持续的轰鸣。
灼热的气团扑面而来,明亮的环境。
熟悉的气味……李元阙的怀抱。
光渡再次睁开眼时,他们已经停下了翻滚。
李元阙刚刚承受了绝大部分的撞击。
周围火光四起。
或许是疼得很了,光渡看到了李元阙手背爆出的血管,看到了一片渗血的烧伤,和皮肤上无数细小的擦伤。
光渡被绑缚双手,动作并不方便,但他只依靠双腿和腰腹的力量,从李元阙身边成功离开。
光渡挣脱时,李元阙甚至没能做出反应。
有那么一刻,李元阙手指合拢,试图挽留。
可是泛着雪香的发丝,已经毫不留恋地从指尖滑走。
李元阙周身的剧痛还未停歇,双臂间的余温已经在消散。
怀抱中那点冷冷的酒香,逐渐被呛人的硝烟替代。
这不是可以休息的地方,李元阙被烟呛得咳嗽,他逼着自己从地上翻过来。
至于刚刚他救下的人……
光渡背着火光,轮廓被红色火焰勾勒清晰,他逆着光,从书架边的地面起身。
他站在足够远的地方,手背在身后,静静看着李元阙。
光渡轻声问:“为什么救我?”
他声音很轻,几乎要淹没在燃烧的声响中。
李元阙却清晰地听到了每一个字,振聋发聩。
为什么?
不只是光渡问他,就连李元阙也问了自己同样的问题。
只是在那短暂的刹那,能做出决定的是本能,并不是大脑。
……所以,为什么他会本能地去救面前这个人?
李元阙半蹲在地上。
“……我不杀你,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你在我面前被炸死,捞你一把,顺手之劳。”
这个回答,就连李元阙自己都说不上来,这究竟是说给光渡的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光渡垂下眼,很轻地叹了口气,“……你这样,可怎么办啊?”
“光渡大人,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李元阙难以理解的目光落在光渡身上,“从刚刚和窗边的距离来估算,你就不怕你自己,也跟着我一起被炸飞么?”
李元阙微微皱眉,“……还是说,你为了脱身,连自己的命都算进去了?”
光渡默了一瞬,“我早说过了,你该先看看窗外的。”
李元阙似乎从疼痛中缓了过来,从地上站起来,“为了这一炸,你准备了多久?”
光渡坦然承认,神色非常平静,“有段时间了,不过,刚刚看来效果还不错。”
李元阙侧过头咳了数声,才问:“……为什么?”
光渡说话的声音,依然有些微沙哑,刚刚在他脖颈处留着的压痕,在火光下逐渐变得青紫。
他微微偏过头,语气纯真:“因为我喜欢,因为你需要一些……严厉的教导。”
光渡满不在乎的态度,让李元阙真的动怒了。
这位年轻的王爷在真正动气的时候,反而十分克制,不太容易露出痕迹。
可是他就是看得出来。
光渡露出了一点笑意,“……很好,李元阙,你不错。”
那是光渡最后的话。
下一刻,在李元阙的注视中,光渡扭身,重重撞向身后摇摇欲坠的窗口。
原来安放炸药的窗子早已连着墙面一起荡然无存,这是另一边的墙壁,而在这一撞之后,光渡从破损的墙口脱身而出。
他如一条灵巧的游鱼,从满是火与灰尘的残殿中滑了出去。
李元阙立刻以同样的方式跳了出去。
可是已经追不上了。
而光渡似乎对这座春华殿熟悉异常,李元阙只是晚了一瞬,视野中就再也找不到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