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渡看向远方,语气非常平静,“药乜氏的意外,还不够撬动虚陇,但这是一个开始,一个很好的开始。”
这回宋珧听懂了,点了点头。
光渡回头看着他,“今夜之后,虚陇定然会盯上你,就算是你宫禁结束立刻离开中兴府,最多也就只能跑出城门,你只要离开我身边,虚陇就能以奸细之名将你抓走。”
“如果我无法立刻知道你的下落,那么,几年前的我,就会是你接下来的结局。”
宋珧懵住了。
他一脸“我没太听懂,但有被吓到”的表情。
光渡叹了口气,解释道:“宋珧,你的户籍在宋国,他随时可以用‘疑似细作,行踪可疑’这个理由带走你。”
宋珧小声:“我本来就是西夏人,我生在沙州。”
光渡冷冷地横了他一眼。
宋珧一下子就被光渡吓住了。
光渡冷下脸时,有一种威。
这种威会超过宋珧对他的美的感知,让宋珧瞬间就不敢跟他嬉皮笑脸。
果然给光渡梳头的待遇,让他飘了,让他得寸进尺了。
宋珧立刻表忠心道:“我姓宋,我是宋国人,祖籍河东,说着一口正宗官话,沙州是什么东西?我从来都不知道!”
光渡点了点头,靠在窗边闭眼假寐。
他需要养精蓄锐,稍稍恢复些精力,毕竟接下来的白天会很漫长,他等会还要去见皇帝,那是一点都不能出错。
没过一会,宋珧委屈巴巴的:“你刚刚待我好凶。”
光渡:“……”
算了,就不该担心他。
见光渡闭上眼睛不再搭理他,宋珧又过了一会,才小声说:“你放心,其实我没那么没良心,还有那个解药的方子呢,我还没有给你搞出来,怎么可能把你一个留在这里跑路呢?”
光渡睁开眼。
他们的视线,一同落到宋珧身前的箱子上。
其实虚陇不知道,他刚刚最接近真相的一次,就是他手握那个装着白色糖球瓷瓶的时候。
那瓷瓶里,装了一把真的糖。
……却也装了真的药。
将一整粒解药切成小块,分装进其他容器,是光渡的提议。
但在外面再裹一层白色糖衣,是宋珧的点子。
宋珧真带了一瓶糖,他喜欢甜,身边总是备着点小零嘴。
当时宋珧从箱子里面拎出了一个小棒槌,把瓶里原来的糖球碾碎成粉,再将切小的黑色药块,麻利地裹上白白的一层糖衣。
这个过程中,他还用了一种特殊的蜜帮忙黏上,再手动拍硬。
伪装了糖衣的解药,被重新倒进装糖的瓷瓶。
那瓶子里,一小半是真糖,一大半是切成小丸的解药,但从外表上看,大小、形状、颜色都没有区别。
剩余没用上的糖粉,宋珧直接灌进自己嘴里,合着茶水咽下去,一点糖粉都没留在表面,以免虚陇生疑。
那么短的时间里,宋珧能伪装得滴水不漏,不仅是因为他擅药。
据他自己说,他有一年盘缠用尽,在河东一家酒楼里的后厨里包了好几天的元宵赚路费,因此练出了一身给团子裹粉的手艺。
虚陇是每一瓶的药都倒出来检查过的,他甚至亲自吃下两颗。
但看样子,虚陇吃到了两颗真糖。
光渡想,若有天意……
今夜,天意确实眷顾于他。
无论是那颗糖。
还是后来的药乜氏意外遇刺,虽然那姑娘确实无辜。
宋珧打量着光渡的神色,小心开口,“刚才那个王什么的,眼珠子一直滴溜溜地看你,真恶心。”
光渡不以为意道:“嗯。”
宋珧紧张又小心地试探:“当年你落在虚陇手里的时候,那东西就是虚陇副手了……那……是不是……”
光渡没说话。
宋珧脸上表情飞速变化,那张阳光俊秀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愤怒,“可恶……那家伙!真该死,该死!”
“我不会走的。”宋珧沉了脸色,“这次我就留在西夏陪你。”
光渡心中难免有些好笑,“你不用这样,当年的事情,也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再说对于我现在的名声来说,这些事情都算不得什么。”
“算不得什么?”宋珧突然变得很不高兴,“那还要怎样,才算有什么?”
光渡按了一下他的肩膀,“我还活着,我活下来了,还能活着做很多事情——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在这里聊了一会,倒是安抚了宋珧绷紧了一整晚的情绪。
可是光渡看上去,完全不需要纾解。
他依然是云淡风轻的安稳,甚至还有多余的心力,来照顾宋珧的焦虑不安。
第16章
过去的三年多,光渡时常在宫中出入,每天都过着这样的生活么?
他是怎样挺过来的?
宋珧想一想,就觉得窒息。
明明他们同岁,可光渡就能做到这么厉害。
宋珧不嫉妒,也不羡慕。
他很敬佩,但绝对不想复刻光渡的过去。
宋珧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光渡突然制止了他,“有人往这边来了。”
宋珧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身侧的箱子拿到膝盖上抱着,连胸膛都压下来,将药箱护个严严实实。
见他像只松鼠抱着坚果一般护着自己的东西,光渡眼中也流露出暖意。
虽然宋珧举止看上去有时会有些孩子气,但真正遇到事,他像个男人一样扛得住。
……无论是从前,还是以后。
今夜宋珧进宫来看他,确实是他的幸运。
因为宋珧背来的那个箱子里,最隐蔽的地方,用来藏了光渡最重要的东西。
而这个秘密,自始至终,都没有被王甘、虚陇、或者任何人发现过。
那是光渡冒险进入春华殿,从地砖里拿出来的东西——也是他好不容易,才从李元阙的搜身之下小心藏起的秘密。
……至少李元阙现在绝对不能知道。
其实不止光渡,就连宋珧,都在回想一个时辰前发生的事。
今夜他们刚碰面时,光渡就拒绝了宋珧将解药藏入最安全的暗格的提议,反而交给了他一个别的东西。
他将钱袋递给宋珧时,直接贴着他耳朵说话,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外面的张四听到一个字。
光渡对他说:“帮我把这个藏起来。”
宋珧将钱袋拿在手上,掂了一下,“里面不装钱,这么硬,这是什么东西?”
光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露出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表情。
即使到了现在,宋珧也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表情。
那一刻,光渡似乎想笑,但那个笑容还没有成型,就透出苦涩的悲意。
那悲伤很浅,甚至是寡淡的,无声无息的出现,仿若一个沉闷的单音浸在水底,消失时化成细小的气泡,不断碎裂溶解,最后再也寻不到一点痕迹,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宋珧甚至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再看过去,光渡已经恢复如常,再不见一丝异常,“宋珧,把它藏在你有十分把握的地方。”
宋珧立刻丢弃了刚刚的胡思乱想,紧紧皱起了眉头,“可是你的解药……”
“哪怕解药被发现,都没关系。”光渡语气淡漠平静,却异常坚定,“我可以死,但这东西绝不可以落到任何其他人的手中,宋珧,请你帮我。”
宋珧这一刻,有被光渡震撼到。
他从没见过光渡这个样子。
光渡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哪怕他面对的是一般人足以绝望的险境,他也从不曾束手待毙。
而宋珧也从没见过,光渡会拿自己的生命来开玩笑。
所以宋珧在一瞬间明白了,光渡可以为真的为了这个东西,生死以赴。
其实钱袋里面装的东西,宋珧只要拉轻轻开绑线,就能清楚看到。
这就是一层一戳即破的伪装。
但宋珧知道,光渡为了这东西,可以连命都不要了。
他不如光渡聪明。
所以他只需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不用去问为什么,也不要去问是什么。
这是他宋珧不计生死,也要帮光渡保住的东西。
宋珧坐在光渡身边,紧紧抱着膝盖上的箱子。
他声音轻轻的,却给出有重量的承诺,“你放心,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