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渡就着干净的水,吞了两粒抽屉中备着的药丸,火器厂中,硝石是必不可少的原材料,光渡又在此主事,在这里常备着一些缓解症状的药。
格隆是光渡亲自指定的帮手,他个子虽然瘦小,动作却很麻利。
“光渡大人,这些是你要的账目,我马上去库房清查一遍材料余量,再以此检查这半个月的所有单据。”
格隆干练地汇报了一遍最新的账目,然后说:“明早前,我会将校对过的最新账目,呈到光渡大人桌上。”
光渡温和道:“估计要熬上一夜,你要辛苦了。”
格隆粗声粗气道:“不辛苦,光渡大人才是要多多注意身体,我过去了。”
格隆退出的时候,很警惕地瞥了一眼甩不开的张四。
张四将格隆的敌意看在眼里,但他心中却不屑于计较。
他还不至于为难这样一个瘦小的女人。
张四知道光渡在这个火器厂里,用人颇有些不拘一格,只要有能力,不论出身,不问过往。
这里面有宋国的庶民,有在蒙古过来的流浪部族,还有一些特别出身的人才,比如说刚才出去的这个管理账目的格隆。
就算是她女扮男装,声音放得再粗,脸涂得再蜡黄,在张四这样的行家眼里,也是一眼露馅。
张四一向少言寡语,竟也劝了一句:“光渡大人,你一夜未睡,需要休息。”
光渡摇了摇头,“昨夜炸毁春华殿之事,宫中定会有人过来校对火器厂近几个月所有的原材料走向。”
“而火器厂、军器监库房的出入明细,更是调查重点,皇上早晚会派人来清查一次,我既是主事,就必须保证账目与库存全部对得上,不出一点疏漏。”
话已至此,张四无法改变光渡的意愿。
光渡抬头看了他一眼,“若是你累了,就倚在边上歇息会,我一直都在屋子里,你也不是铁打的,不用陪我干熬着。”
张四愣了一下,才看向桌案后的光渡。
可是光渡已经埋首于浩大的账目中,没有再将目光分给他。
这是以往光渡从来不曾分给他的关注。
自然的关心,一句随口的叮嘱,如此平凡,却显得如此珍贵。
张四知道,自己这样的存在,是无比令人厌恶的。
近三年来,他从早到晚都在光渡身边,那不只是守护,而是监视。
他需要向皇帝汇报光渡每天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又说过什么话。
光渡从来都心知肚明。
没人喜欢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盯着,而光渡已经足足忍受了他几近三年。
但他们关系最冷淡的时候,光渡也只是把他当做空气,从来不曾借故发作打骂于他,也不曾在吃食住宿上故意苛待他。
这已经是光渡的胸怀和涵养了,他原本已经别无所求了。
张四从不曾想过,原来光渡还能待他更好。
只因他和光渡有了秘密,只因他第一次为光渡在皇帝那里隐瞒,于是……光渡待他也和以往不同。
张四并不觉得累。
此时此刻,在光渡身边待着,就让他从心中翻涌着热气,浑身充满了干劲。
如果皇帝知道了他对光渡的心思,皇帝不会轻饶他,张四无比清楚。
可只要能待在光渡身边,每天看着他,张四又怎能拒绝?
“对了,从宫中回来,一直没有机会问。”光渡埋首账目,像是不经意间随口提问,“药乜氏在太医院遇刺的前后经过,陛下是不是亲口问过你?”
张四:“是。”
“我大概知道你说了什么,但是下次,你不可以这样了。”
光渡从账目中抬起了头,深褐色的瞳底无比幽深。
他定定看着张四,“陛下擅于见微知著,召见我时竟对于太医院变故一事只字未提……我就觉得,定然是你说了什么偏袒我的话,陛下才一句不问我。”
从张四微微放大的瞳孔里,光渡知道自己猜得分毫不差。
张四确实没有特地去告状,只是在以往公事公办的汇报里,稍稍暗示了一下王甘当时对光渡并不规矩的意图。
这些小小的细节,恰到好处地穿插在张四如同往日一样的单调叙述中,恰似无痕。
皇帝看上去神色如常,似乎没有留意到张四的小心思。
张四以为,他这样可以帮上光渡的忙。
光渡神色很认真,“张四,你要和两年前一样,你看着我,却又完全看不见我。”
张四脸上唯一那一点鲜活的神色,渐渐淡去。
他沉默地看着光渡。
“我们的皇上非常谨慎机敏,如果他留意到你的异样,那么,你就会离开我身边。”光渡语气平淡地说,“不要再试图为我说话,以前怎样,以后就怎样,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露出任何对我的偏心。”
被光渡提点后,张四后背都冒出一层冷汗。
他认真点了点头。
见张四做出保证,光渡严肃的神色才柔和下来。
“……我知道,你只是想帮我。”
光渡没有笑,但素日里那双冷漠的眼中,却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暖意。
如春雪初霁,只是为了融化那一点点坚冰,就足以让人赴汤蹈火。
就像宋珧不曾说出口的。
他有这样一副皮相,又是这样有魅力的人,没有人能拒绝他。
光渡宛若叹息:“张四,你若是想留在我身边更久一点,就不能改变任何你原本的做法。因为,如果我无法摆脱监视,那我至少希望,那个人能一直是你。”
这位精于中原诗词雅赋的皇帝,除了于书画上的造诣传名之外,他还是夏国的统治者。
若真的只是一介文人雅士,他做一个闲散贵族,便足以一生富贵无忧。
可他选择了夺位而上。
那么再温和文雅、礼仪无缺的外象,也终究只是披在外面的皮囊。即使他将这层文质彬彬的皮批上,也难以改变里面藏着凶猛掠夺的骨肉。
光渡声音很轻,宛若叹息。
“所以,张四,在面对我们的陛下时——你必须要更小心一点。”
…
第二日中午时分,光渡终于处理好火器厂的账面。
至此,光渡已经三日两夜不曾合眼。
即使是向来风采夺目的光渡,都能在脸上看出疲惫的痕迹。
离开前,他吩咐格隆,“如果有人过来查账,立刻派人去叫我。”
光渡把火器厂的小房间让给了宋珧,便只能回到司天监休息,他在司天监担任少监,有一座独立的小院。
半个时辰近,光渡回到司天监的住处,一头载到床上,一直睡到了入夜。
他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全部黑下来,屋内屋外都静静的,屋子里小炉的炭火,是唯一的光亮。
司天监离贺兰山有段距离,周围尽是荒地,风吹过去温度很低,近日渐入深秋,天也冷了起来。
入夜之后,不知是谁给他烧上了炭,屋子里果然温暖了许多。
张四合衣睡在外间的窄床上,隔着一道墙,一道屏风。他守在这个位置,无论是谁进谁出,都必须经过他。
光渡轻轻下床,从他身边走过。
在司天监,光渡有下人服侍,他唤人烧水,然后去旁边的屋子里沐浴梳洗。
等他出来的时候,张四已经又站在门边候着了。
光渡长头发未干,湿湿的贴在身上,水顺着发丝垂落,很快将衣服打湿。
他个子高,很也长,迈动间沾湿的薄衫贴合皮肤,灯光昏暗,暧昧的弧线若隐若现。
他从张四身边掠过。
张四看了一眼,就避开了视线。
他们之间的一切,仿佛都和以前一样。
但曾经那些泾渭分明的边界在被一丝丝蚕食,贪欲喂养滋长,规则在破碎的边缘反复徘徊。
隔着这一扇屏风,光渡在另一边擦干头发。
他穿上衣服时,在屏风的投影上,看到了张四的头,犹豫试探的转动角度。
光渡适时转身,于是那边所有的小动作都消失了,看上去一切如常。
那么他也装作毫无所觉。
光渡在心里计算着,每一个变量的控制法。
像一张看不见的网,每一断线头轻轻扯动,都能积累变化,当变量足够多,当网编织得足够坚韧,他就可以抓住强大的猎物,掀起翻天覆地的变局。
当一个人展现了喜好,这就是暴露的弱点,只要操纵这个弱点,就可以控制这个人的抉择和行动。
有人要的简单,有人要的很难。
张四属于非常简单。
而有人藏得很深。
那位白色皇宫中遥遥高坐的皇帝,就颇具城府,不好摸底。
即使是从小就待在陛下身边服侍,与陛下一起长大的老人,如今也只能猜到一部分皇帝的心思。
可无论是虚陇,还是太监卓全,他们之中谁猜得到,皇帝如此宠爱他的真正原因?
光渡笑容冷淡而讽刺。
随即他又想到了李元阙,脸上的表情淡去了。
他沉默着收敛情绪。
适才沐浴时,他见身上瘀伤未消,片片青黑的淤血,和“审问”时不小心留下的掐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