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张四的前车之鉴在先,他根本不敢把视线黏在光渡身上。
光渡居住的这一进小院,算不上什么豪华的宅邸,位置也偏僻,也就能称得上一句清静。
没有任何其他人有机会接近他,没有任何其他人有机会攀折采撷,看到关于光渡另一面的模样。
光渡对于众人的视线,早已习以为常。
气息相近,呼吸穿过发鬓,拂过后颈。
皇帝今日这般反复无常,是想做什么?
风灌进来,门猎猎作响。
他抓着衣服的手,刚刚被皇帝按住,于是就犹豫着不知该放下还是拉上,只好安静等待着皇帝的指令。
即使皇帝也是夺位而上的,即使李元阙比起这位陛下更名正言顺,他也不会这样做。
入了房间,卧床纱幕低垂,光渡将衣服褪下,露出后腰伤处。
偶尔视线扫过来时,就让人心中一凛,不敢多看。
常太医领命退下,而皇帝信步迈进里屋,看到了床纱内的影子。
皇帝向来喜欢光渡如水一般柔和细腻的脾性。
皇帝点了点头,“回去挑最好的药,拿给光渡。”
光渡并不意外。
而目睹光渡身体所产生的每个念头,都与冷漠无关。
皇帝并没有询问光渡的意见,稍显强硬地改变了目的地,“走吧,这里人多眼杂,就去你在城里的院子,我叫太医给你看看伤处。”
但皇帝却伸手落下纱帘,弯下腰,从身后靠近了他。
昨日皇帝让光渡留宿中兴府,就是为与光渡在城中见面,这一趟虽是私下出行,但皇帝早准备妥当,身边前前后后跟着不少侍卫,足以保证皇帝的安全。
常太医又仔细询问了几个问题,隔着衣服确认过肩骨位置,这才退到外间,向皇帝禀告:“光渡大人被撞到之处积血淤肿,看着虽然严重,但实际上没有伤到筋骨,待臣从太医院取出活血散瘀的药,每日涂在伤处,过段时间当可无碍。”
但是,他的身体……有些秘密,不能让皇帝知道。
常太医今年四十余岁,能跟在皇帝身边这许多年,早已将做人的功夫练到极致。
于是将视线凝在他的伤处。
他不喜笑,又喜静,如一朵生长于雪山之巅不可攀折的花,皇帝最爱他这种出尘的冰雪之气。
床帏中的人,如雪的背部一大片瘀痕,最严重的地方,血已经在皮下淤积成深色肿块。
问诊的地点,定在了光渡的卧房。
山头那在天光下融化的冰雪,变成了水,也是华丽到刺目的。
贵人威重。
“行走倒是无碍。”光渡摇摇头,“只是臣今日身体不适,怕是要扫陛下的兴致。”
皇帝眼神微微沉了几分。
金玉扳扳指划过的区域,让光渡明白皇帝查看得很仔细。
他的手,正好覆盖住了刚刚张四触碰过的位置。
今日微服私访,这并不是皇帝心血来潮的临时起意。
皇帝离开得匆忙,门只是虚虚掩上,中堂穿风而过,门渐渐被推开一条缝隙。
皇帝便看他,笑了起来:“谁敢欺负你?告诉孤,孤来收拾他。”
但处得久了,看得久了,就能明白这不是坎水的幽静,而是泽川的深厚,这种性子,处着最舒服。
以前都不曾如此……为什么今日皇帝会对他展露渴望?
光渡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皇帝抓住光渡压着肩头衣服的手,力道不重,却带着不由分说的坚决。
光渡垂下眼眸,“臣知错了。”
无论皇帝想做什么,他都不想继续。
“什么事?”他听到皇帝在门外质问,“偏偏这个时候来?”
甚至可以说,皇帝是希望发生些什么的。
光渡目光隐晦的扫过人群。
皇帝不禁想,那双矜持冷漠的霜雪星眸,若是装进了别的情绪,会是什么样子?
往日里的分寸得当的,今日却在一步步打破。
卓全弯着腰,不敢直视天子,“白兆睿将军候在外厅,他说有十分紧要之事,事关陛下安危……奴才不敢不报,陛下恕罪。”
大概会像日出后,第一缕渡到贺兰山巅积雪的光。
“对,走路的时候都疼。”光渡很清楚常太医在询问什么,于是自己主动作答,“刚刚疼得比较厉害,缓过那会,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
皇帝看不出喜怒,“你倒是懂事。”
半寸雪,似遮还掩。
皇帝小瞧了他这位堂弟。
卧室里很安静,皇帝刚从这里出去,这里无人敢靠近。
“既然身体不适,那我与你改日再去。”
化成涓涓源水,并后不壅不塞。(1)
光渡确实善解人意,知情识趣。
可是衣襟才掩过肩头,那闯入床帏的人一身冷气,带着金玉扳指的手,就压在他的手背上。
往日在衣衫下藏住的轮廓就已经足够优美,今日却能在巧妙遮掩的衣物间,看到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背脊。
只用这么一两句话,就能让皇帝心情立刻变好。
因为,李元阙不会这样做。
脚步声和交谈声很快远离。
虽然没有伤到骨头,但这一处,只是肉眼看着,也能想象到这定然不好受。
只是光渡太过出色的容颜和冷漠的神色,如让人遥望的凛然寒冬。
杀了皇帝,朝政大乱,内忧外患他该如何选择?难道要抛下前线,将半壁江山拱手让人,领着大军打过来当个半边皇帝么?
光渡身体有片刻僵硬,却又很快放松。
这位领兵的大将军,胸中有沟壑。
那金玉扳指被体温熨烫,触手生温。
只是他自己不知,他眉间微蹙的隐忍模样,让皇帝神色晦暗些许。
埋首腰带的光渡,猛然抬头。
皇帝一直掌控着他,这是皇帝将他从后宫放出去后,一直不曾改变的习惯。
屋中如死一般寂静。
皇帝这是第一次来到光渡在中兴府的住宅,皇帝对他私下的住处很感兴趣,如果不是城外太远,光渡毫不怀疑,皇帝会去他司天监的住处坐坐的。
他后背的伤,是与李元阙交手那天被李元阙给弄出来的,虽然已经用了宋珧开的药,但时间太短,若仔细查看,依然能在新伤之下,可以辨认得出这里曾有旧伤。
北人南相为贵相,武地出的文士同样稀罕。。
已经整整三年。
“……不是。”光渡压着声音,让吐出口的话尽量平稳,“这是数日前在春华殿那夜受的伤,臣的伤算不得严重,那时又适逢药乜氏遇刺,是以臣没有声张。”
就在这时,便衣的卓公公前来汇报:“陛下,常太医已到。”
旁人见不到这朵花盛放的时候。
光渡从屋子里,很快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皇帝参观院宅时,光渡自然陪侍在侧,可是他的屋子乏善可陈,实在没有什么太多值得介绍的。
但光渡不敢,也不会。
尤其是面前这位,万一做不到看一眼就别开视线,那还不如从开始就一眼都不看,免得惹祸上身。
可是看了一会,又不得不移开视线。
金玉扳指向下移动,停在光渡新伤旧伤重叠的边缘之处。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平息心底欲念的躁动。
今日皇帝出访在外,穿上了一身锦绣圆领白罗大袖,他身居高位日久,儒雅也被岁月糅进了沉淀和厚重,威严外露。
乍看寒潭,不知其深深深几许,投石入潭,水面短暂的惊扰后,依然是平淡无波。
皇帝从后面,沉默看着光渡温顺垂下的脖颈。
他又想到,皇帝今日的眼神和动作,与以往都不同。
光渡向来聪慧……这三年以来,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又猜到了多少?
但这个院子,又莫名符合皇帝对光渡的了解,这让皇帝多少有些哭笑不得,“你这个年纪正是鲜衣怒马的好时候,怎么过着这样清苦的日子?”
他们视线对上,白兆丰立刻移开双眼。
李元阙不会在这里动手,只是因为他根本不想杀皇帝。
皇帝进去不过片刻,就将整座小院逛完了,看得眉头直皱,“孤给你换处地段好的大宅子,再添些下人,添些摆件,若让别人看了你这屋子,还以为孤苛待臣子。”
刚刚常太医没敢怎么看他的身体,让他顺理成章地蒙混过去,可是他没想到,皇帝竟然亲自来看。
皇帝显然很享受光渡的关心,伸出手揽过光渡的腰。
他低着头,坐在床上,背对着皇帝,深色的衣服谨慎移动,只露出后背,给皇帝想要看到的回答。
只是……
见皇帝重新露出笑容,他不仅再次对光渡刮目相看。
“这里的伤,真是的刚刚砸出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