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渡禄同想到自己手头剩下的钱,可能都不够买下个月的米。
他接过了衣服,低眉道了声谢。
一日三顿都有人帮忙做,有人坐在桌上一起吃饭,他自己往日懒得打理的房间,如今都被收拾的一尘不染,那美人白天照顾妹妹,然后就在自己的书房里打发时间,安安静静的一点都不让人操心。
果然如他所想,这两人身份大有问题。
美人就是裹着麻布出来就是好看的,更何况是宋沛泽,他在野外自然无暇打理仪表齐整,这并不代表他愿意一直如此落魄。
那美人抬起头,虽然看得出羞愧,却也看得出豁出去的坚决,“我现在……诊金和药都付不起,请你宽宥些许,我一月之内,定三倍奉还,求你救我妹妹。”
看着面前人的脸色变化后,他立刻改口:“不,不是那种睡,我的意思是,你晚上能陪我入睡后,再离开我的屋子吗?”
小木屋最里面那间屋子的炕上,躺着一个小女孩,人是昏着的,却额头都是冷汗,脸上都烧红了,一看就是生了重病。
命,就一条。
宋沛泽低着头,“但等我妹妹恢复,我就带着她离开,公子,我欠你的,我都记在心里,绝不会赖账。”
“你要是相信我,你现在就带着你妹,跟我走。”
光渡氏祖宅地处偏僻,院落虽大,但透露出久疏打理的荒凉,好在一应用具倒还算干净,到了家,他就指挥宋沛泽把小姑娘放在床上,又拿出了一套金针用煮沸的水烫过。
有了人气,那屋子里不冷了,他回家都有盼头了,也有人陪他说说话。
光渡禄同想了想,试探道:“你愿意陪我睡吗?”
主人家虽然通情达理,但这并不代表,宋沛泽可以心安理得的麻烦人家。
他只知道,面前这个和他差不多大的、被农夫称为“少爷”的少年懂医术,能在外面抓到一个已是万幸,实在没有挑选的余地。
后厨的锅里冒着白烟,之前那些声音,原来是他在劈柴生火,熬粥做早饭,光渡禄同看他生火通灶的动作有些生疏,显然这种事做的不多,再观其行事气度,想必以前也是有人伺候的少爷。
但他也试出来,这个美人很反感分桃断袖之好,那自己的心思,往后必须藏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上这样的生活了。
色,他虽然个子挺高,在十里八乡也算是有名气的俊秀……但比起面前这个级别的美人一比,实在是云泥之别。
如今宋沛泽不敢带着宋雨霖进入城镇,入城镇便会被盘查户籍,他与妹妹的名字竟然已全被重点关注了,见到他们便会通报当地官府,将他们押送回西凉府……宋沛泽没想到那些人会做得这样天罗地网,在第一座城镇察觉到不对时,甚至对官兵动了手,才成功逃脱。
第二日清早,光渡禄同醒来的时候,却听到这自从仆从遣送、父亲病逝后就安静下来的院子里,竟然出现了声音。
在跟着这美少年往山里走的时候,光渡禄同惊恐不已的想,有人会住在这种深山老林吗?在这种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偏僻之地,他被杀了都没人知道。
光渡禄同心里怦怦跳。
光渡禄同并未不经事的人,他也见到过别人着急找大夫的样子,定是亲朋好友抱病,才会如此心急如焚,既然面前这个美人愿意信任自己,光渡禄也同愿意帮忙。
他定了定神,想到了家里来了人,又下床找出了几套自己不太常穿的干净衣服,出去后,递给了那个捡回来的美人。
西凉府,宋沛泽。
所幸这一夜极为安稳,宋雨霖也如光渡禄同所说,肉眼可见得康复起来。
美人绝不是附近的人,而且这样子看起来狼狈,像是逃荒。
光渡禄同没一会就考虑清楚了。
就像他说的,这个罪犯,他要窝藏到底。
光渡禄同面容严肃,“现在她这个样子,连药都喝不下去,更别说药这深山老林里也没有,我的东西都放在家里,先回去扎针,然后你去城中药房买一种成药,压在舌底下可以化开,这是她现在最适合的药。”
宋沛泽看着他的目光有审视和怀疑,可是他最后还是柔和了目光,“如果只是这样,我可以做到,那么……我兄妹二人便叨扰了,多谢公子。”
而按照律法,家中窝藏罪犯,当同罪同坐。
他看一眼就知病情凶险,也自然明白过来,这一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救这个小姑娘。
宋雨霖病未痊愈,人还昏着,光渡禄同并没有开口让他们走,还反过来宽慰他放心再住几天。
……只是,这路,怎么越走越偏?
山下不远就是沙州城,他却住在这里,要么是连落脚之处都没有的可怜人,要么就是身份上有问题的人,才需要避开有官兵把守盘查的城镇,住在这样荒郊野外的地方。
走了很久,他们终于到了山林中一处废弃的小屋子,光渡禄同跟着宋沛泽走进这小木屋,便得出了这个结论——这木屋中没有人久住的痕迹,像是废弃有一段时间了。
光渡禄同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若是无处可去,不如往后就住在我这里?”
光渡禄同倚在旁边着看了片刻,突然道:“我不问你来处,也不问你叫什么名字,我看得出来你在躲人,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宋沛泽一夜没敢睡,一直守在妹妹身边,时不时探探体温和呼吸,光渡禄同后半夜特地起来,过来看一次,说晚上只要不反复,宋雨霖就彻底脱离危险。
面前的美人侧过头,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多谢你。”
这么漂亮的人,怎么会犯下欠债、追打、伤人等罪名呢?
这位名叫“光渡禄同”的小大夫,显然心地不错,看出宋沛泽着急,还反过来安慰他,“没事,你带路,我现在就跟你走。”
这话不是谎话,他昨晚躺在爹离世的那张床上,半宿都凉飕飕的,是真的没敢睡实。
财,他没有。
听了这些话后,宋沛泽抬起脸,很认真地看着他。
路上光渡禄同犹豫了片刻,还是主动道:“我家就我一个人,你可以带着妹妹住我家里,我收拾得挺干净的,也方便我就近照顾你妹妹,若夜半病情有变,我也能立刻处理。”
光渡禄同一边想,一边走进去。
可是宋沛泽不能进城,甚至不能为她去请村镇里的大夫。
大不了就是死在这里,不过人固有一死,想开就好。
那美人美则美矣,看着身形瘦高,没想到力气是真不小,一路背着他妹妹走了那么久都非常稳。
光渡禄同想明白了,心境开阔了,也不害怕了。
他着急解释自己,也顾不上丢人了,“是……是我爹娘离世后,这房子只有我一个人住!我晚上空落落的睡不着,你就坐在床边陪我入睡……不用太久,不会耽误你照顾妹妹的。”
不过仔细想想,他如今也没什么怕失去的。
光渡的祖家中,有着千卷藏书。
他父亲败掉家产时,都从来不曾碰过这些古籍孤本,只不过这些书一代代传下来,传到这一代,着实是有些埋没了。
自此,他也只能带着年幼的妹妹在野外风餐露宿,还要避人耳目。
光渡禄同一句废话不说,过去搭脉,很快便做出决断。
而妹妹年纪太小,身体本就不如习武的宋沛泽这般健康,在爹娘接连去世,她一直郁郁寡欢,前几日露宿野外缺医少药,她淋雨着凉后,身体的病苛一通发出来,竟然病得一发不可收拾。
因为宋雨霖的病,他已经耽误不起了。
放下针,光渡禄同回屋子里翻箱倒柜,掏出了自己最后的家底,心一横,就揣着钱匆匆前往附近的成药铺,买到了需要的药,并指导宋沛泽压到了他妹妹的舌根底下。
“我这地方偏僻,平常也没什么人来,你和妹妹小心点行踪,没人能找你找到这里来,你也看到了,这么大的院子,就我独自一个住着。我家人全没了,我一个人也不怕被你连累,左不过能活一天是一天,还不如搭个伙,收留一个聊得来的朋友,也算是人生在世,做件好事。”
光渡禄同给宋雨霖用过针后,宋雨霖果然不再汗如雨下,连无意识的挣扎都平稳许多,宋沛泽便知道此人确实有些本事。
而且这一路上,美人甚至都没有和聊过诊金和药钱,也没和他说过几句寒暄的话,虽然看他长得这么好看的份上,光渡禄同可以一分不收……但,总归这不对,和别人求医问诊的流程都不一样。
几日之后,光渡禄同在城中看到了美人的一张通缉令。
他们立时启程。
家中那个彬彬有礼、还会替他打扫家中的美少年,和通缉令上描写的穷凶极恶之人,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入城时不仅要绕道避开城门处的看守,甚至在他询问姓名的时候,都一直沉默着。
光渡禄同的猜测没有错,只是那通缉令上的画像和本人长相实在相距甚远,但事迹、口音与特征都相符,光渡禄同也因此知道了他的名字。
时人偏向于选择年长的医者,因为经验老道,也更受人信赖,可是此时此刻,宋沛泽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这个带回来的客人,真是了不得,在阳光下露出脸这样一看,几乎像一朵幽幽开在空谷的水兰,幽深的头发,褐色的瞳宛若剔透的宝石,静静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光渡禄同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他看化了。
若这美人愿意图他色,那还真不知道谁占谁便宜更多。
宋沛泽多日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可是他看着面前这张漂亮的脸,看着宋沛泽眼中的恳求,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你放心,我不收你诊费。”
“立刻带到沙州城中,你妹妹需要施针,我亲自用针,看看晚上降不降,不降再来一遍。”
天未黑时,光渡禄同鬼鬼祟祟地带着两人入了城,有当地人带路,他们直接从看守最稀松的城门,成功混了进去。
“光渡公子,你为我提供这许多帮助,是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宋沛泽自家道中落后,第一次这样走投无路。
只不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能犯什么事呢?
光渡禄同不喜这些古书,也不想继承祖辈的观星术。
一个时辰后,宋雨霖的高热,竟然真的开始退去,宋沛泽从院中井口打出清凉的水,为她擦洗降温。
但自从这个美人住进来之后,这些古籍都不曾蒙尘了,所有的灰尘被好好擦拭过,天气好的时候,还会搬出来晾晒。
光渡禄同注意到的,注意不到的,宋沛泽已经悄无声息,都帮他做好了。
等到晚上,宋沛泽又会信守承诺地来到他的房间,陪自己入睡后,再悄无声息的离去。
光渡禄同曾经想过,如果自己不是断袖,娶个小媳妇,大概婚后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了。
有人照顾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有一个人惦记着,便是一个家了。
第64章
对于光渡禄同来说,从此回家变成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熟悉的老宅里,不再是空空荡荡、毫无人气的寒冷,宋沛泽和与他妹妹的到来,几乎填补了光渡禄同这段时间独自生活的寂寞,更是满足了他对于一个家的期许和幻想。
一想到家里有人在等他,这日子过起来,干劲都有了。
光渡禄同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到颇为积极主动的去搞钱,如今他自觉需要担负起养家的重任,整个人都变得和以前截然不同。
不过他帮人看病赚得的诊金并不丰厚,他年纪太轻,又不挂靠医馆,不通过卖药材吃利,赚不到太多。
好在他家祖上是光渡氏,到底有一个在司天监任过职的先祖,光渡这个姓氏在沙州当地也勉强算得上是小有名气,于是他开始接替人合八字、看风水的活。
比起循规蹈矩的行医,显然这个来钱更快。
光渡禄同以前不愿意靠这个谋生,虽然是世家祖传的术,但他也只是粗通,不过这就足够他在沙州这里装模作样的行走了。
如果……如果沛泽愿意一直在他家住下来,就好了,哪怕他是要做不喜欢的事,他也愿意一直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