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
凝滞的心跳,骤然猛地再次活了过来。
反正他在所有人眼里都已经是这样的名声了,是否有真正发生过什么,也不会有人在意。
这次被乌图所刺凶险,反而逼得宋珧阴差阳错、不得不兵行险着,用上了正确的解毒方法。
二十二岁的李元阙、成熟的、张开的青年,依然有着昳丽英气的容颜,依然是他不想移开双眼的模样。
之前皇帝未痊愈之时便已是跃跃欲试,更别说现在,他已经彻底治好了那个问题。
皇帝那难言之隐已经彻底治愈,曾经帮着他一起做手脚的孙老已经离开,孙老这个月已安全撤出夏国边境,由宋雨霖的商队护送回了宋国。
今日,他甚至得到了大夫批准,可以沐浴了。
光渡应了声:“进。”
如果露出端倪,他不就亲手搞砸了最后的阶段?
这一次和梦里不同,李元阙的瞳孔不再黯淡无光,可以清楚地聚焦到面前的光渡,分辨出面前的人——他不再是贺兰山上那个务必落魄的盲眼皇子了。
“多谢王爷收留。”光渡慢慢地说,虽然他语气平稳,却依然看得出大病初愈后的虚弱。
进来的人落下第一个脚步的时候,光渡就知道,这不是他以为的、掐着时间回来的宋雨霖。
不对,有什么不对。
李元阙身上披着一身带着寒气的大氅,头戴一顶狼皮毛,走进这烧着厚厚银丝炭的房间,大氅上挂着的飞雪,很快就在这过分温暖的房间中融化成晶莹的水珠,李元阙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距离,不发一语地望着他,水滴从他身上滑落到在地面,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
“没问题,已经长好了,这还是他自己要求的。”这几日宋珧都是乐呵呵的,因为自从光渡醒过来能开口吃食物之后,身体恢复极快。
“似乎我来的不是时候。”李元阙垂下眼,看向别处,“听小于老板说,你要找我。”
五十多天过去,足够光渡胸膛切开的两个刀口长好,他五脏内里虽然是虚的,但宋珧对他从来都是全力以赴,有宋珧在旁事无巨细的关注和照顾着,光渡如今虽气血双亏,但只要好好调理着,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等光渡回去之后,该怎么办?
光渡虽挨了两刀,但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无意识时遭的罪,除了把宋珧和亲妹折腾到瘦了不少,只以他个人得失来说……倒是颇有些因祸得福了。
光渡微微一笑。
光渡本想再细细过一边自从他醒过来之后的事,但重伤初愈,终究是有些精力不振,见到宋珧叫人抬着浴桶、热水进来,便被岔了注意力。
之前昏迷的那段日子里,都是由旁人替光渡用打湿的布巾擦洗身体,如今既然已经醒了,自然不能和过去一般。
光渡凛然一震。
闻言,光渡有些迟疑,他苏醒不过数日,初醒那日又着实有些昏沉,一时倒也很难确定,自己那日闻到的梅香是真实存在的,又或只是那从贺兰山梦中带出的幻觉。
光渡摆上了过去与李元阙相见时,那套客气而疏离的面谱,“听说是王爷救了我,还没谢过王爷的救命之恩。”
光渡心中缓慢而沉重地跳着,不愿意去深想自己心中的抗拒。
光渡垂眸询问道:“我当时仓促遇刺,并不曾看清是谁动的手,王爷既然救我,你可曾看到什么?”
光渡心中麻木地刺了一下,终究是自己亲手一步步,将李元阙推到了这一步。
宋雨霖收到信号,直接拎着宋珧的耳朵,将他整个人提了出去,宋珧一路“哎哟,哎哟”的惨叫声远去后,房屋中终于清静了。
等众人退下,宋雨霖才从隐蔽处闪身而出,她关心地问道:“我哥能沾水了?”
“……昨日?”
他心中有一丝不安,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他漏了过去。
嘴上说着不要客套,可他们却说着泾渭分明的客套话。
他怀疑现在的自己,甚至已经不能挥动那把斩-马-刀。
他再一次看到了李元阙的脸。
这一声问话很轻,却像重重的槌锤如撞钟般撞在了光渡的耳膜上,发出了巨大的轰鸣。
“我……”一口滚烫的酸气猛地顺着心管子冲上喉咙,光渡死死咬着牙,才将那口气艰难地压下,这才勉强发出声音,“我不回去,难道还能留在你这里?”
每一次呼吸都如此艰难。
光渡逼着自己,发出难听而尖锐的声音,“我是皇帝亲口御封的工部尚书,王爷,恕我直言,如今你也只是个王爷,更何况王爷身边已经变得如此危险,若想和我合作,你总该拿出更多的筹码。”
“……只是王爷。”李元阙轻轻重复着,然后目光落在光渡的身上,“光渡大人,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说话。”
第79章
光渡态度咄咄逼人,可李元阙今日,却格外稳重沉静。
屋内久不通风的暖,混着沐浴过的湿润水汽,让这一方对峙愈发憋闷。
李元阙移开了眼,目光失焦地落在地面,他在思考,又似乎是在出神。
他这种模样,让光渡地想起了李元阙眼睛还看不见的时候,偶尔会有这样的空。
但时过境迁,其中的意义也不再相同,曾经那个对他只展露温和一面的少年将军,如今已经是棋盘上的猎手。
待李元阙归来之时,西夏朝局即将发生大变。
王不见王,夏国只能拥有一位帝王。
皇帝之侧,岂容猛虎酣睡?
入局便是你死我活,不得不争,然后至死方休分出胜负,成王败寇,各入史书,身后功过任人评说。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的角逐,无数人在重洗的棋面上,试图放下自己的棋子。
无论处于何种目的,无论怀抱何种心思。
李元阙慢慢笑了,“光渡大人,你放心,我又没说不合作。”
李元阙的回应,让光渡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刚刚的回应太过强势,失去了一贯的游刃有余。
反常便是可疑,强势是为了掩饰心虚,别人不懂得这个道理,亲手教了他兵中虚实之道的李元阙,不可能不懂得。
……上次见面,他们是在酒楼中不欢而散的,那时李元阙对他态度,可远远说不上现在这样心平气和。
还有李元阙……为何今日会承认,他喜南风?他什么时候……不对,这是赶着话来噎他,还是在做别的什么试探?
而李元阙冷静疏离的模样,却又将光渡从过去拉回当下,“所以,光渡大人派人找我,是有何要事?”
要么一声不响,不轻易显露行踪,要么点燃这把火时,就必须有把握一夜之间,将一切烧个干净分明。
他们回到最开始的目的。
就算李元阙打得赢,那也必定死伤惨重,死的都是西夏的兵,到时候一个积弱的夏国,又该如何震慑临边诸国?
李元阙何时变得如此狡猾?
李元阙顺着光渡伤前于暗中执的局,颇有默契的扮演着自己的部分,他如今退隐暗处,看朝上这一趟浑水,搅出一个清浊分界,再择机出手。
否则西夏国在立刻进入内战的同时,会将大好领土,拱手相让边境虎狼。
光渡抱着双手,站在原地,脸上是为微着挑衅的戏谑,“毕竟王爷可是拒绝过我的人,你要知道,能拒绝我的人并不多。所以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能赢过我,我确实是好奇的。”
三年时间,足够很多事情发生变化。
只希望他消失的这段时间,能在皇帝面前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皇帝疑心太重,若是走漏消息,知道他在李元阙这里养伤,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但他不知道,那份温暖在李元阙心中是否已经在淡去,他身边是不是有新的伙伴,甚至真正动心的人。
李元阙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养你的米和药,我倒是负担得起,只是怕你等不起。”
必须有人摸底,从夏国朝内接应……他必须去,这是只有他才能做的事。
金国狼子野心,不可深信,但纵横捭阖之道,却少不了金国作为助力。
光渡按下一口直冲胸襟的酸涩滚烫的气息。
李元阙顿住脚步,终于望向了他,“你很好奇?”
还有那个乌图……
“光渡大人,我之前并未反驳过你,只是因为不想多做纠缠,可我从未说过,我不好南风。”
铁鹞子冲刺强袭虽勇猛无敌,只凭六十多人,决计无法进行攻克中兴府的皇城内墙。
他养伤时消瘦太多,身体薄了许多,腰细下来后更显孱弱,他不喜欢这个软弱无力、接近于任人宰割的模样,更不愿意以如此模样在李元阙面前出现。
那年的李元阙看不见,光渡要贴身帮他,那时年纪太容易冲动,天天羊肉吃得更是上火,有些事也是难免。
金国暗中的新盟,着实不稳,而之前数载金夏开战,恩怨不休,在这种时机上撤下边境军力,更是很难保证金国不会就地反戈。
李元阙也绝不会为了权力之争,就对边境百姓做出这样的事。
李元阙离开前线,金兵和蒙古看在眼里,又怎么可能毫无想法?
夏国十五六就成亲的男子比比皆是,他们虽从不曾逾矩,可那个时候……李元阙毕竟长得很合乎他心意。
这一次,光渡沉默了。
但李元阙没有多说,反手从干梅花中挑了一支,亲手插-进了房中净瓶,“既然已经和光渡大人商量停当,我便先告退了。”
光渡怔住。
光渡熟练地打起官腔,“朝中、军中诸事,我的人能打探到的终究有限,而如今前线状况关乎我朝廷之局,也关乎你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是以着人请王爷过来商谈。”
李元阙仿佛漫不经心,视线只在光渡这卧床养伤一个多月的屋中摆设上来会打转,“光渡大人既然要两头下注,那就做戏做到底,我知道你缺什么,我自然会准备相应的诚意……我会派人助你,这几日,便陆续到你身边,听你调遣,全无二话。”
他还是试探了一下,但符合光渡这个身份一向给李元阙的印象。
“等光渡大人伤好了,要走,我不拦你。”李元阙说这句话的时候,始终不曾看他一眼,“……也拦不住你。”
再不回去,他多年在朝中辛苦经营废于一旦,这三年的隐忍,也将付诸东流,他怎么可能甘心。
他们只能隐藏在暗处,在暗中摸清所有状况,不能轻易出手。
毕竟李元阙并非国君,与金国甚至不能留下明面上文书的约定,这薄薄的一纸约定,本就难以追查根源。
“……王爷去的真快,原来王爷房中也有了红颜知己,迫不及待地要和我避嫌了。”光渡不会放过李元阙的那半句话,拿出了李元阙最不喜欢的虚伪笑容。
李元阙慢条斯理道:“一看到你,就想到当时找到你时,你胸膛开了个口的样子,是以叫你慢慢说,省得你伤口裂开,我还得继续花钱买药买粮的养着你。”
李元阙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甚至主动道:“你若是好奇,要不要亲自到我房里去看?”
所以李元阙不能直接开战。
他和李元阙之间,隔着不通音讯的三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