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想象得出皇帝的反应,不必多此一举。
皇帝大概是不知道的,连一点点风声都没听到过,要不然皇帝不会如此关心他,也不会脸含歉意,更不会毫无芥蒂。
光渡并未抬头看他,也没叫下人端茶,仿佛根本没见到他这个人。
既然光渡说自己受了伤,那皇帝自然也不会毫无表示。
倒算是帮了他的忙。
他走进屋子的时候,华贵的大氅之下,上身只一套单薄的里衣,下面多穿了一条裤子,满头辫子散着一半,不像上次那般华丽地挂满了宝石。看得出来,他来得甚是匆忙。
光渡粗粗用过一碗热稀饭,与扮作小厮进来的宋雨霖快速交换情报,端着碗灌饭的同时,他还迅速翻看了递到他住处的这厚厚一沓的请帖。
但这样的身体受伤,总是会让人感到遗憾。
蒙古对夏国颇多疑心,经此一事后,蒙古可汗更是震怒,皇帝只好赔了不少礼,将本就并不丰盈的国库再次掏了个底,才勉强平息了蒙古的怒火。
“雨霖,皇后细玉氏的家族,这段时间都见过什么人?”
今年的水灾不容小觑,要不工部也不会积压这么多地方官的公文奏报,一封一封,足以看得出急切。
宋雨霖答应了,然后又道:“皇帝新宠幸的单美人,是西凉府药乜家主送上来的当地贵女,这段时间颇为得宠,另外,有关皇帝……曾经不能人道的流言,哥哥,是真的吗?”
这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他光渡身负佞臣之名,没人比他去做更顺理成章。
那个知道光渡的过去,帮过他,也劫过他,行事总是出乎意料的疯子。
光渡说到这里,就想叹气,“你见都见了,我还能说什么?只一句话,你离他哥白兆睿远点,要真出事了,我也来不及护你。”
光渡一回来,火器厂的人就定了心,光渡一点情面不留,将这段时间外面安插进来的人,尽数摘了出去,然后批过新的火器设计图,这才叫格隆重新开产。
光渡失踪的时候,不止皇帝派了人,就连药乜绗也着人在黑山附近找了许久。
光渡拆下腰带,脱下外衣,常太医小心为他接下绑带,他胸腹两处刀伤,即使如今已经愈合,但依然能从那狰狞的皮肉边缘,看出当时的凶险情况。
这其中包括秘密生产的攻城火器,这些都是李元阙要用的。
养伤去毒的日子,光渡身体形态变化太大,如今即使让皇帝看到身体,也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如此怠慢,药乜绗却毫不介意,反而大笑了出来,“你还活着!太好了!”
光渡拿起请贴上那张一眼富贵,大红烫金的请帖。
皇帝知道他落到李元阙手里了吗?知道他被李元阙藏在一件小屋子里,将近两个月都不曾出来过吗?
光渡听出了言外之意,“臣知道了,等一会离宫,就前往工部。”
光渡抽出了那张请帖,“雨霖,我今晚只见他,偷偷从后院放进来,但别让他看见你。”
新进的美人调教得好,让他有一点好奇,这位美人是谁送进宫的?
光渡有些恶意的想。
长痛不如短痛,治病也要治根。等闹个天翻地覆,等到民意鼎沸,等到皇座上那位众望所归的换了人,这些民生要事,还有许多其他重要的、能让老百姓的过上好日子的事……就都有人挨个去做了。
宋雨霖柔声细语地开口:“我一直派人盯着,细玉氏私下见过几次白兆睿,近来西凉府药乜绗,还有……”
工部里,火器厂归属、修建水渠这两件最要紧的事,再过去的几个月中,众派别明争暗斗许多次,各方势力都在观望,而随着光渡回来,局势将再次变化。
在光渡面前提起自己新纳的没人,皇帝脸色也变得难看,“叫她回去!”
此时就连美人面上露出的委屈,皇帝都感觉不到以往的触动和怜爱了。
可是光渡将那公文放置时,心口刚刚愈合的伤口,还是传来沉闷的痛。
药乜绗来得很快,从外面大步踏进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正月夜风的寒气。
回到府上,他同样没有片刻清闲。
但好在光渡身上的伤,本来就不需要遮掩隐藏。
既已验完伤口,光渡重新穿好衣服,月白的里衣覆盖身体,将前胸狰狞的伤疤遮住。
光渡看过几封地方父母官上书要求工部拨款督建、防治水患的公文后,在手中握了许久,才重新套入信封,漠然置于一侧。
更何况,这事若是深究起来,当时张四不在光渡身边,还不是因为皇帝自己下的命令?
药乜绗一进来,便看到光渡正坐在桌前翻看公文,于是猛地站住了脚步。
从太极宫走出来的时候,光渡感觉很是轻松。
光渡伤成这样,皇帝心中压着火,却一时也发不出来。
……
他想,若他毫无良心,或许就能换来今夜的安眠了。
……
即使不听太医汇报,只是看到眼前那狰狞的伤疤,皇帝都很难怀疑光渡受过致命伤的这个事实。
“如今朝野内外,孤可信之人不多,工部尚书是你的位置,既然你回来了,就好好坐,坐稳了。”皇帝握住了光渡的肩,意味深长道,“身体要紧,但也别放松警惕,忽略了你眼前的敌人。”
兵部在抢光渡的火器厂,但是兵部不足为惧,有李元阙带着西风军在戍边,皇帝的兵部形同虚设。
等光渡到了黑山后,一切事态的发生,就不再受皇帝所控制,蒙古夜袭一营覆没之事,至今没能找到幕后黑手。
“……乌图公公还等在外面?”光渡不露声色,“好好待着,别怠慢了,然后帮我谢过陛下的赏赐,就说夜深了,我已睡下了,不见他。”
虽然他本人依然是那样的好看,更因消瘦惹人垂怜。
毗邻宣化府,西凉府之上不可忽视的新主。
两月前黑山郊外,与蒙古乱军混战那夜后,光渡就此失踪。
无数的疑问涌上皇帝心头。
太多的人想见他。他活着回来,确实轰动朝野上下。
如今孙老已经远遁中原,皇帝招来的是常太医,这位是皇帝的心腹,光渡没有办法让他像宋珧那位师叔,在宫内为他打掩护。
而光渡看在眼里,却不能去管。
宋雨霖神色莫名,“……我有分寸的,哥哥放心。”
失踪的这段时间,他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宋雨霖眼中迸出精光,那一瞬她的脸色很奇怪,又像想哭,又像想笑,却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小腹。
在光渡去向不明的这两个月,工部里同样天翻地覆。
若是发生这种情况,皇帝是一定要责问保护光渡的人的,张四是他派去贴身保护光渡的,可现在张四已经被他下到大牢里了。
常太医离开后,皇帝才长长叹了口气,脸上显出疲惫的神色,“这段时日你不在朝中,不知道最近发生了许多事……你终于回到孤身边,孤心中,也终于有几份安稳了。”
这位名义上的尚书不在,下面各自结党成派,心思各异。
他曾亲眼见过光渡鼻眼流血,如今再见光渡是个勉强无恙的模样,才放下了高悬许久的心。
药乜绗露出一个很大的笑容,“我还担心光渡大人不想再见我,或者说,不会再这样……私下里见我。”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轻了下来,尾音飘着,轻柔暧昧。
光渡终于抬头,“若是你希望,我们现在便可以进宫,到陛下面前去说、去见。”
第84章
在窒息的沉默中,药乜绗有好一会没说话。
“不。”药乜绗陡然笑了出来,打破了安静,“若你的目的,是让我这一条性命,此刻我们便该在皇帝面前,你只需要告诉皇帝,我曾经劫过你,想睡你,我可能就完了。”
“但是你没有,而是选择私下见我,”药乜绗自嘲道,“你我之间,又没有什么你非要留我一命的情谊,那么,便是你想以此为把柄,让我为你去做别的事?”
黑山蒙古袭营那夜,药乜绗跟踪光渡并把人劫走一事,他做得很是隐蔽,连沿途线索都一一抹去,他甚至还在西凉府留下了替身,让表面的一切看上去都天衣无缝。
所以他曾经想过,此事若当真东窗事发,他大可以厚着脸皮喊冤枉,就是不承认自己做过这件事。
可是此时此刻,药乜绗看到光渡亭亭坐在他面前的模样,他就明白,只要光渡在场,无论是谁找他对峙,他都一定会把这件事承认下来。
太有面子了,就是他做的,死了他都要认的!
可惜当日未曾得手,光渡那日突然流黑血的样子把他吓到了,若是得手了,这件事足够他炫耀到下辈子的。更何况他并非不留后手,就算皇帝震怒要杀他,他也有断尾求生的底气。
钱权虽美,可若碰不了美人,这辈子也相当寡淡无趣。
他宁愿痛快活,痛快死,若能死在美人膝上,那更是此生无憾。
况且,皇帝那般无能,他却精于此道,药乜绗曾经想过,若能让光渡和他试过一次,说不定以后光渡食髓知味了,还会主动找他好。
而据他对光渡的了解……
光渡也不是什么三贞九烈之人,如果他真忍受不了,当时和皇帝的这种名声传出来的时候,他就该一头撞死以明志了。
但他还活着。
这只能说他真正想做的事、想获取之物,比之他自己的名声,在他心中的分量还要重上许多。
“我什么意思,或许别人不知道,但你应该是知道的,毕竟你掌管西凉府,知道我的底细,在我离开西凉府后,都盯了我这么多年。”
光渡稍稍退开,他身上的冷香如贺兰山寒冬腊月的雪,将药乜绗的身心都浸得凛寒透彻。
光渡不见一点慌乱,周身只有安和的平静,“我的下场,最坏不过被皇帝收到宫中,彻底变成他的男宠。”
如今,坐在面前的药乜绗,是胜者。
光渡缓和了语气,“那便退一步,你我只谈利益,难道你就不想——吞下宣化府,再进一步吗?”
药乜绗已经完全笑不出来了。
“可而李元阙是个什么样子,你只需要去左金吾司中问问——城郊之战,皇帝的心腹精兵两千人,与李元阙六十四骑交过手,却大败而回,这事在贵族中不是秘密,你去看看左金吾司那些兵的眼睛里,提到李元阙的名字是,你看看他们眼中的神色,哪个不是畏之敬之,心悦诚服?而我西夏的热血男儿,又有哪个不对西风军的神勇心驰神往?”
光渡神色也毫无震动。
片刻后,他松开了杯子,“你无法获得皇帝的信任,因为陛下,舍不得杀我。”
如今药乜绗来西夏首府,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他每天都有数不清的高门宴请,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是朱门高楼座上宾。
药乜绗话锋一转,“光渡大人适才所言,叫我停下来的,是指我送美人给皇帝,还是指我花开两枝,同时和皇后细玉氏那个刑部尚书的父亲交好?我想,我往皇帝宫中送美人,你应该是完全不介意的,至于皇后更无所谓了,你又生不出孩子,应该完全没有要和皇后对上的意思。”
“你若闹大今夜之事,我必然鱼死网破。至于李元阙那边,他左右只不过是失去一个马前卒,于大局而言,又有何影响?更何况,你真以为皇帝饶了你一时,你就能安稳一世吗?”
光渡轻描淡写地捧起瓷杯,“我们这位皇帝是个什么样子,你心里有数,若你还对他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你就回去问问你妹。”
……那么,光渡想要的,他一直想去做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