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地牢的一路,风中黄沙不尽,可这一路上,白兆丰都颇为宝贝自己腰间配着的一个香囊。
就像现在,他停下马时,会小心拂去上面沾染的浮沙。
那只香囊,光渡在宫中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
香囊上的绣工,几乎可以用平平无奇来形容,偏偏白兆丰带在身上,却非常珍惜的样子。
像白家这样颇受皇帝重视的氏族,就算是家中人不多,也不至于连个做针线活的丫鬟都没有,更何况白兆丰前途不可限量,年后又出了孝,如今正是中兴府适婚女子中议婚的香饽饽,带着这么一个香囊出来,以他如今的家世和地位来说,是有些不太相配的。
但这是他妹的手笔,光渡认得出来。
上面的鸳鸯绣得像只鹅,丑得别具一格。
宋雨霖自幼就不耐烦做这些针线女工的活计,全家也都宠爱她,既然她不喜欢,就从不逼她去学针线活。
再后来,宋雨霖联系自己生父在宋地的家族,从叔伯手中拿到第一桶本金,开始在西夏做起生意,两兄妹一明一暗,一政一商,大开便宜,宋地还有叔伯照拂,就这样,小宋娘子的产业轰轰烈烈做了起来。
面前的人,像一条美人蛇,明明没有攀附着任何人,可收首缩尾,却能盘绞着一个人的神魂。
可是在张四口中,说出李元阙三个字的这一刻,光渡毫不犹豫便做出了决定。
可是光渡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黑山那夜,你为什么会从客栈离开?而李元阙,为什么要不顾一切的带你走呢?”
“白侍卫,你大哥身兼左金吾将军之职,同时还协管着皇宫内城守备,如今再添上一处军司,他身兼数职,想必并不轻松吧?”
于是光渡抽回了自己的手,“打开牢笼,我进去和张四谈谈,毕竟,张四大人不是犯人,陛下已经告知于我,是你自己待在里面不愿出来,如今我既然已经平安回来,你也不必再自责。”
“为陛下尽职,我与兄长自当竭心尽力。”
张四没有立刻说话,他靠近了光渡,在他耳边快速说了一句,“难道,李元阙没有好好养着你吗?”
毕竟那条恪守的线,已经被其他人打破。
那么对他盯上许久的猎物便再无怜悯,只剩掠夺。
阴湿的环境,熟悉的阶梯,光渡在这处地牢几进几出,对这里比白兆丰还要熟悉。
张四瞳孔紧缩。
宋雨霖的年纪也到了。
那夜,张四全程守在门外,习武之人耳力优越,更何况他本就着意留意着。
光渡难得有些生气,便不再说话,心里这份气,直到他走进牢中,才逐渐平息。
“光渡!光渡大人——”
若不是他们中间隔着栏杆,让人毫不怀疑张四会直接破门而出,紧紧将光渡大人抱在怀里。
张四的声音又快又轻,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可是他眼中幽暗的光,昭示着这从来不是一条忠诚的犬,这是一只竖起尾针的毒蛛。
“那是因为……他把我抱到了他的身上,我嘴里咬着他的衣服,所以你什么都听不到。”
还是说……
张四有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毕竟挨了刀,能活着回来,已经是托皇上洪福。”
张四的眼神在猝不及防见到光渡的狂喜后,那种黏腻的东西在逐渐增多,“我看到李元阙当时那个样子,就知道你大概不会死,甚至说不定还有机会逃出来……可是这几个月里,我一直控制不住那些念头——我在想,数月前那个傍晚,我护送你去小宋娘子的酒楼,关上包间之后,你和李元阙都干了什么?”
光渡知道此时此刻的情景,哪怕就是他能说服白兆丰缓和言辞,但皇帝在这里的其他眼睛,都一定会向皇帝如释禀报。
毒株张牙舞爪着。
白兆丰瞳孔有片刻的放大,随即微微侧过头,避开了光渡有些异样的目光。
后来家道中落,她随着光渡出逃,更是将这些技艺完全搁置脑后。
他很确定,自己那夜没有听到不对的声音。
金色的沙漠中,落日的明辉在他脸上镀了一层艳丽的光。
然后,他听到光渡的声音柔和极了,“是啊。”
可是他妹避开他,特地提前回来,就是为了幽会这小子?
乌图不久前悄悄递到他耳畔的那句话,竟然在此刻一语成谶。
若他只是单纯对光渡有心思,那也便罢了。
光渡将身体探了过去,张四很配合地侧过耳朵。
张四说话的气,轻轻吹在光渡的耳边,“你跟我说过,你和他什么都没有,我那时是相信你的,可我现在很想知道,现在呢?你失踪的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他是不是什么都对你做过了?”
虽然光渡如此说,但张四心里有数,那一夜,他们大概是没做什么的。
但光渡像是毫不介意,“无妨。”
可在两人拉开距离后,面对张四的审视,光渡脸上的表情已经调整到毫无破绽,“张四,你在说什么?”
光渡轻声道:“别说这几个月了,就几个月酒楼那夜,你有没有算过,那天在包房里,我和李元阙待了多少个时辰呢?”
而蛇已经定下杀心。
光渡将手放在他们之间的栅栏上,轻轻呼道:“张四。”
很快,他们在牢房干净的干草上席地对坐。
“怎能让你在这种地方……”张四回头看了看牢中。
但光渡看得很清楚,说到这位异母兄长时,白兆丰脸上那种真切轻松消失了,然后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香囊。
张四的视线清明锐利,他看了一眼远处皇帝的耳目,又看了一眼面前不远处的白兆丰。
“你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对吗?”
说到自己的大哥,白兆丰脸上生动的光,转瞬消融到平淡。
张四的反应,如今的神色……实在无法不让人多想。
光渡没相框,那夜张四竟然见到了李元阙,而且他竟然没有告诉皇帝!
他们没有下到最底下的那间牢房,张四不是重刑犯。
光渡勒住马,黄沙卷着风,拂开他的发。
面前这一幕,不仅白兆丰持刀上前一步,就连远远看着的狱卒,脚步都顿了一下。
光渡的心情沉了下来。
——张四不能留。
光渡脸上的表情,有一刻的静止。
甚至张四在这里,都没有人敢懈怠他,光渡扫了一眼,关在牢狱之中的张四,依然保持着衣衫整洁,连牢房中的生活用具,也都一应俱全。
“非亲非故,他凭什么要那么紧张你呢?为了带你走,他甚至毫不犹豫自己会暴露,直接和我交手。”
“光渡大人。”张四贪婪的盯着他,“你瘦了很多。”
他有几分猜到,宋雨霖是在做什么了。
张四隔着铁狱栏见到光渡的那一刻,几乎像是一只被锁在阴暗处的豹,猛地蹿了过来。
张四隔着栅栏握紧了光渡的手。
“我知道你在门外,所以我一直忍着,我忍得好辛苦,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但我想……李元阙是听得到的,毕竟,他一直都看着我。”
光渡离开张四的耳畔,盯紧他的双眼,“所以,你嫉妒吗?”
张四猛地拉住光渡的衣领,光渡很顺从,遭遇蛮力也不反抗,被张四一抓,就顺势被他桎梏在怀里。
监牢外的白兆丰暴然怒喝:“放开光渡大人!”
光渡在张四耳边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也给你的话,你想不想要?”
第88章
因为光渡的要求,他与张四会面时,其他人都留在了牢房外。
而光渡走进去后,他与张四两人说话又轻又快,即使是耳力过人,在这样有意的遮掩下,也听不到什么话。
看得倒是清清楚楚。
两人越靠越近,耳语的模样非常亲密,想起光渡与皇帝的关系,就连狱卒都觉得心中叫苦不迭。
怪不得宫里早就来人,特地交代过要人盯着这两人做什么,说什么,原来都是事出有因。
他虽是第一次见光渡,但是在这座地牢中待了些时日,总是听闻过光渡的事迹,是以一点也不敢得罪,更不敢怠慢。
可他没想到,连着皇帝身边最忠诚的犬牙——张四,看光渡的眼神都太对,更没想到,张四大人后面的行为更是离谱。
那张四竟然直接上手,把那样纤薄柔弱的光渡大人往怀里按——这两人是直接当着他们的面,抱上了?
这还得了?
可在阻止已经有些晚了。
张四双手戴着那副铁镣铐相互碰撞,叮叮作响,从外面的角度来看,只看得见他把光渡压在怀里。
而张四宽广的肩背,却遮住了怀中的真相——他双手摸到光渡的脖子,他想把这个人勒死在自己怀里,别想让他再出去招惹别人,也别再被别的男人惦记,就这样死在一起,带他一起下黄泉。
可张四动手的瞬间,却顿住了。
因为光渡看他的眼神,是那么的冷静而陌生,和他刚刚说的那些狂热的话,仿佛是完全割裂的。
有那么一瞬,张四觉得光渡看着他的目光,是在看着一个仇敌。
可这才第三日,他面对光渡时,脸上便已经再无笑容。
皇帝搁下了笔,“那么你告诉孤,今日在地牢中,你跟张四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本来有机会的……黑山那次行动之后,他本来就是想带走光渡的,可是一切都乱了套。
他在作画。
“陛下口谕,将此物赠与光渡大人。”
为防止他暴起伤人,狱卒从后面拉住张四,“张四大人,你冷静!”
可是再定睛时,已是白兆丰出刀横在他们中间,同时以保护的姿态,将光渡向他后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