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受了好几天的气闷,至此终于出了口气,太极宫屏退左右后,拉着光渡大笑道:“要不是你,孤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个孤颇为看重的公孙氏,居然也是那老匹夫的走狗!”
这逆子居然还敢附和!
蒙古失利于八鲁湾之战,成吉思汗带兵亲征花剌子模的王子札兰丁(1),如今蒙古兵分两路,还有一路留在中原的土地上抗击金国,此时蒙古与西夏交恶,再起一路兵戈,并不是明智之举。
光渡面无表情地看了会太子,将太子看得十分忐忑,“小舅……咳,光渡大人,好久没聊过了,你最近身体还好吗?”
只是皇帝不知道,让他感到日渐艰难的细玉尚书,在私底下,与光渡相处也是非常融洽的。
可虚陇已经死了,皇帝指上去接替虚陇的人,虽然忠心,但能力着实不足虚陇十之一二,他是再也指不上。
光渡回答道:“陛下,李元阙断无真心臣服的可能,依臣之见,李元阙显然并不愿意在此时与陛下交锋,若君臣离心,下场只有将前线国土拱手让与金人……正如蒙古成吉思汗同意了我西夏的延缓朝贡,不过都是延缓之策。”
自虚陇死后,皇帝缺少了一个得力干将,如今西夏朝中官员动向,他再也不能像过去那般足不出户,却了如指掌了。
光渡终于在细玉尚书这里,见到了几位朝中重臣。
而原本被皇帝班底视为心腹大敌的李元阙,这一次竟然是大张旗鼓地来,安安静静地走,李元阙回到前线后,中兴府由他掀起的风波虽未平息,但此时更大的风波已经来到了面前,于是人们的注意力被转移了。
然后皇帝再看看自己身边不断搞事的细玉老狐狸,心中也是动了狠意。
光渡:“总不能耽误陛下的事,陛下,臣工部有折……”
他不会推动细玉氏与皇帝澄清误会,更不会促使他们双方重归就好,他只会让他们更加离心。
可看光渡如今坦荡大方的态度,皇帝反而觉得细玉尚书无论打的是什么算盘,都要无功而返。
这段时间,李元阙返回边境后,就突然安静了下来,不仅如此,他甚至还亲笔写就了一封信,在信中表达了之前从没有过的谦虚尊敬,还献上了一对海东青,着人运送到了中兴府。
如此一来,白家两兄弟掌控了过半的中兴府武装力量。
下朝后,太子摸摸眼泪,惴惴不安地去向皇帝请罪。
光渡是屈指可数的知情者,但他不发一言。
这个人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孤臣,更何况,还和自己是同心同行,情分自与他人不同。
光渡不担心这个,地方是他挑的,妹妹的酒楼安全无虞,原本寸步不离的暗卫,是光渡命令守在外面,然后细玉尚书手下亲自架开的,保证皇帝的人一句话都别想听到。
于是便有人“为君分忧”,提议白兆睿分身乏术,其代管的一支城外驻军,如今已经到了该另外任命将军的时候。
是以蒙古同意了西夏此次延期贡相的请求。
谁不知白家两代君臣,都是皇帝的心腹?那是绝无可能策反到后族一派的。
皇帝不可能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毕竟这几年的相安无事,是因为朝前有太子,后宫有皇后,皇帝与他们有共同的敌人——前线的李元阙。
朝廷上,皇帝与细玉派系正式展开的较量,首次不再遮遮掩掩,而是摆在了明面之上。
光渡微笑着看着太子,“此事确实机密……除了我之外,太子殿下不能再告诉别人了。”
李元阙的西风军,皇帝是无权管辖,调也调不动,总不会去自取其辱,可中兴府、西凉府、宣化府一带的都是忠于皇帝的世家和武官,上面几个要紧位置的人,居然都被细玉一派给扯了下来。
这藏得可真够深的,皇帝正憋着一口气,就听到太子大力附和。
光渡笑了一下,他身上的冷淡气息消散了不少,蔫蔫巴巴大半天的太子,立时就精神了。
虽然他父皇不待见他,母后见他就叹气,祖父也有点看不上他,他心里都清楚……但是小舅舅待他一向是很和善的。
太子感动了,他终于在光渡身上,找到了一点亲人的温暖。
他们虔诚地相信成吉思汗会信守盟约,不会对西夏这个昔日盟友动手,而那份将西夏敲骨吸髓的朝贡之约,则被他们视作理所应当。
皇帝想到此处,心中对李元阙恨意又多了一些,如果虚陇还在,那么他面对细玉尚书缜密推进的网局时,不可能如此被动!
这老家不死的狐狸,借了皇帝的水,推了自己的舟!
或许是细玉尚书近来身体欠妥,或许是他实在不愿意后继无人,或许因为光渡是如今唯一能在皇帝身边说上话的人,细玉尚书要通过光渡来打探皇帝的心思……
“昨夜,你与细玉尚书在宋氏酒楼,闭门屏退左右,密谈了一个时辰。”皇帝坐在高位,远远地看着光渡行礼,“孤这位国丈,和你相谈甚欢?”
“下次,得让暗卫寸步不离的保护你才行,不能再出岔子,让贼人钻了空子。”皇帝神色和缓了许多,柔声关心,“这几日,身体恢复的怎么样?”
李元阙离开中兴府的第十天,从遥远的另一边土地上,蒙古西征花剌子模的战况,依次传回这片土地。
……
这对海东青毛色鲜亮、品相甚佳,一进宫,就引来众人观瞻。
皇帝头疼得不行,那臣子又不是他杀的,死在宫中绝非他的本意,他本来还指望着联合细玉尚书,一起对抗李元阙,但事到如今,细玉尚书联合其门生在朝中掀起的波澜,已足够让他心惊。
几日后。
“这下好了,军司的位置,孤的人上不了,那么他的人也别想上了!”皇帝心怀大畅,“倒是爱卿举荐的……那位黑山的监军使,孤后来仔细看过,底细干净,能力又有,是个不错的人选,之前虽无派系,但受了孤的伯乐之恩,想必也不敢另投他人了。”
光渡笑了笑:“难道陛下,不觉得李元阙趁手好用吗?”
皇帝气得牙都要咬碎了。
见到皇帝后,皇帝的第一句话,光渡就知道来者不善。
而今日,细玉尚书终于按耐不住,将手伸到了皇城驻军。
李元阙王孙贵胄,贵为一军之主,光渡这话说得极不尊敬,却让皇帝合掌而笑,“若没有你伴在孤的身侧,替孤出谋划策,孤在这朝上举目四望,都没有几个可信的人……孤只会日益艰难啊。”
人们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猛虎愿意与窝边的兔子做朋友,光渡并不准备规劝,他叫不醒这些人的美梦。
夏国连年荒灾,本就精打细算紧着用的朝廷余银,在被蒙古收缴过大部分后,剩下的每一点,都要在朝上吵上几架,掰碎了分成几瓣用。
可是这一场宫宴,李元阙毫发无伤的离开,害死了一个他们潜藏已久的人——这场不明不白的意外,将西夏原本勉力维系的三方平衡,彻底搅乱。
这确实是按照皇帝喜忌提出的决议,皇帝本该顺水推舟,送出自己心中早就定下来的武将,可他这边刚刚将看中的臣子,混在了几个人选中说出来,当朝就偏偏杀出了细玉派系的门臣,当朝送上三个折子,参其罪责。
这一激动,太子就给光渡漏了个大的,“今日在朝上,我明明是为外祖说话,可是父皇骂我,外祖也责怪我不该附和,还说过两天要提任命的公孙大人,都叫我在父皇面前守口如瓶,一句都不要提了。”
“肯定胜任啊,我外祖和公孙大人相交二十年往上数了,虽然他俩人表面上没什么往来,但我五六岁的时候,就在我外祖家中见过公孙大人了。”太子丝毫不觉自己将细玉尚书的底卖了个干干净净。
光渡居然还安慰他:“陛下这几日忧心蒙古、金国之事,难免心绪不佳,今日朝上发作,并不是针对于太子殿下,殿下不要太往心里去。”
皇帝若有所思道:“你对他,评价倒是颇高。”
皇帝看了光渡一会,突然问,“你说,李元阙上最近这些举动,是什么意思?”
这才是刚开始,而这潭水要越乱越好,乱中才能诞生新的秩序,而这双方联手压制的李元阙,才能闯出一条新的路。
光渡听了这话,认认真真的问了下去,“殿下如此肯定,公孙大人能胜任军司将军之位?”
中兴府外有五支驻军,拱卫着首府与皇帝的安危,其中两支军司由白兆睿执掌。
将这些面孔一一扫过,就连光渡都心中感慨,到底是三朝老臣,朝中经营如此深厚。
而显然,细玉尚书已经私下给他们透过几分底细。
是以他们见到光渡出现,虽然震惊,却无人惊慌失色。
第110章
西夏朝内丞相之位,至今空悬。
细玉尚书于丞相之位,曾经只有一步之遥。
数年前,朝中众臣推举过细玉尚书出任丞相,彼时光渡还未入朝,这是一场发生在多年前的君臣较量。
可好巧不巧,那段时间,朝中接连揪出了几桩细玉尚书门生的案子,因此这丞相之事便被搁置,事后复盘,细玉一派对于幕后之人,也并不是全然无觉。
那一次,他忍了。
这一次,他再忍下去……他怕是要忍到入土都没机会了。
李元阙如日中天,势头正旺,皇帝搞不定李元阙,却已经迫不及待对细玉氏动手了?
细玉尚书这一次与皇帝的交锋,朝上诸臣都看在眼里。
太子已经长大了,这次博弈的结果,将影响太子的位子是否稳定,也将影响众世家扶持的储君是否变更,甚至……是否改变原本的派系立场。
所以,细玉尚书不能再忍。
再忍下去,他只会看着自己身边的一个个人被皇帝拉下去,那么最后就是他自己,再然后是细玉皇后,是废黜太子。
这一次,细玉尚书从皇帝那里学来的“提前告状”,这招数虽小人但好用,隔了数年,细玉尚书终于以相同的方式还于彼身,满意的看皇帝吃瘪。
至于这些空出来的官员位置,在双方的较量之下,有些推上了中立派的人选,有些如愿举荐了细玉氏的人,到了最后,任命是不是细玉一派的人都不重要了,反正日后可以想办法拉拢,但就绝对不能是皇帝的人!
而细玉尚书在府上召开心腹密议,便是为了分析、预测近期的朝中局势,问到皇帝的心思时,细玉尚书还会主动询问光渡的看法。
光渡是冷眼旁观着朝局变化的。
没得毫无预兆,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对象。当然,这可能是因为下手之人的手段太过高明……就像当年的虚陇,就像宫中那位皇帝都不敢小瞧的、深藏不露的细玉皇后。
听到这一句话后,光渡就不再劝。
在场的人都一愣,脑中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皇帝现在的手段都这么不加遮掩了吗?
光渡云淡风轻道:“皇帝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大范围对诸位大人下手,一是因为制衡李元阙,二是因为虚陇已死,他少了一把暗处的刀。毕竟虚陇活着的时候,最擅长用毒,在他手下不明不白死去的人,有很多。”
但这也令皇帝勃然大怒,“细玉老匹夫,竟然动手动到朕的军中来了!”
虽然他过于年轻,又与皇帝传出那种名声,但这一刻,没人敢不将他看在眼里。
这半个月,皇帝与细玉尚书式的关系急剧转而下。
如果说宫宴夜市导火索,那么这一个月来,细玉一派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在持续恶化。
他后悔了。
可没过几日,他便已深深懊悔,后悔自己并没有听进去光渡的建议。
“晚了,哥哥,我已经入局了。”宋雨霖在自己的绣帕上补了两针线,特地绣上去了一对有点丑的鸳鸯,才轻轻地咬断了线,“我做这些事情,从来都没想着要瞒过兆丰,只要他钟意于我,他便是自愿配合。”
“要怪,就怪那虚陇手段确实了得,或许李医正医术有限,确实分不清毒与病,他从一开始就什么异常都没看出来,又或者……”
——这是细玉老匹夫,在报他的丧子之仇!
但只有一个人稳如泰山,那便是光渡。
而细玉尚书查明独子被害一事后,心中怨怼至极,更是不可能再与皇帝摒弃前嫌,重归旧好。
而细玉尚书年迈,整个派系系于他一人之身,若是细玉尚书倒下,细玉派再无其他领军人服众,那么剩下的人各自为派,终是一团散沙,不足为惧。
宋雨霖面色红润,面上散发着一种异样的润泽,“哥哥,白兆丰大概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他在宫中帮了乌图,对了,乌图临走前为你整理的那份名单,哥,需要安排人动手吗?”
这也是细玉尚书迫切需要光渡加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