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比起皇帝,细玉尚书年岁太大,更熬不起。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光渡。
于情于理,皇帝都不该关注一个告老还乡的医正死活,除非是皇帝自己做了什么事,问心有愧。
过犹不及,过则生疑,这事皇帝需要自己下决心。
光渡静静看着皇帝发怒。
“我倒是有一个消息,如今可以和哥哥说了。”宋雨霖轻描淡写道,“我有孕了,三个月了,是白兆丰的,哥哥,你在最合适的时候告诉他吧,再告诉他关于我们的一切……我倒是想看看,他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带着他的孩子,嫁给他的嫡兄,再看看他会不会继续忠于皇帝,亲手送我们兄妹去死。”
光渡深深望着宋雨霖,“或者是已经有了证据,却刻意帮我隐瞒了下来。”
李医正与细玉氏三十年的交情,他唯一一次隐瞒,就是瞒下了这最重要的病因,导致了细玉尚书白发人送黑发人,细玉氏后继无人。
光渡听完这场,得知了一些关键信息,那他自然也愿意投桃报李。
小宋娘子的宅邸里,他看到自己的妹妹正在修嫁衣,她出嫁时的衣装首饰已经准备妥当,正红色的鸳鸯,五彩流光的线,精美无匹的绣工……虽然宋雨霖不善女工,但是她雇得来擅长女工的人,那这些便都不是问题。
西夏朝内局势一日三变,在这样的风谲云诡之中,官场人人自危。
毕竟他手里还捏着孙老写给光渡的小纸条。
“嫁不嫁过去,其实都不打紧,打紧的,是成事才好。”
也不是那么确定了起来。
光渡吐露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毕竟细玉尚书的独子,几年前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在这种节骨眼上,细玉尚书如果再出了事,细玉一派自然有了被皇帝分化、消融的最好时机。”
皇帝还是清醒的,“孤虽然现在就可以收拾了老匹夫,但此时李元阙在前线,蒙古和金国在旁窥伺,还不是发作的时候。”
西夏朝局,已陷入水深火热之境。
皇帝失去了虚陇,失去了手眼通天的本事,在这两年,于民间、军中、望族间接连失去人心,此为君主大忌。
今日,细玉尚书将这些派系内的朝廷重臣叫来,便是对光渡展现的诚意,是彼此之间的交底。
若嫁给白兆睿,那这些嫁衣便是不合礼制,光渡看了半晌,“婚期定在五月,如今已是四月,你是真的想嫁过去?”
装着颜料的瓷器尽数粉碎,即使是在殿外都听得出皇帝震怒。
光渡:“只是陛下要快。”
宋雨霖并不意外,“哥哥,你是说白兆丰?”
宋雨霖笑了笑,“驱虎吞狼,隐于幕后……哥哥真是好筹谋,不过,应该还没有人察觉到哥哥在这些事情中的痕迹吧?”
皇帝气得来回踱步,“这郭氏肚子里的孩子才三个月,还没生出来,他便已是这般针锋相对的嘴脸!就太子那窝囊的性子,如何当得好一国之君?到现在仍是一口一个外祖父,眼里何时又有过孤?”
所以还要用别的法子,再推他一把。
是他太过优柔寡断,没有早一步下手,给了细玉尚书可乘之机,还失掉了他这个应承西夏国运的孩子!
为掩人耳目,细玉派系还是象征性上折子弹劾了一下光渡,但还是老生常谈那几样,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罪证,不可能将光渡从位子上扯下来,再加上皇帝的回护,多半不了了之。
当晚,光渡就将宋珧、孙老从宋国送来的调查,双手奉上。
“究竟是天干物燥,意外失火?还是……”皇帝眼神幽深,只是语焉不详道,“别有用心?”
时隔数日后,当年协助皇帝毒死他儿子的李医正,本来已在老家颐养天年,却突然遭了横祸,一家三代满门老小,齐齐死在一场火中。
“白兆睿、白兆丰两兄弟之间嫌隙不浅,咱们不过是给他们一个机会。白兆睿虽是从马上摔了下来,但没摔瘫,所以我并不准备推延婚期。”
白兆丰听到动静,更是吩咐太极宫伺候的人,齐齐向后退出几丈,又命禁卫仔细巡逻,防止任何人探听。
白兆睿身为武将,从马上坠下此事本身就非常丢人,更何况他担任要职,本该是心细如发,别管白兆睿是自己坠马还是旁人陷害,都看得出他事情做得马虎。
皇帝知道这个消息后,立刻将光渡召入宫中。
细玉尚书露出一抹冷笑,“一条心?哼,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又何曾与我们一条心过?”
双方各有致命的弱点。
光渡摇摇头,“如今已至借力打力之局,我不需要再亲自出手。”
细玉尚书的愤怒,也不再容忍。
宋雨霖微笑道:“从明天起,我不会再见白兆丰,什么都不告诉他,好好折磨一下他,痛苦会让他失去理智,我们需要这样的机会。”
白兆睿是单纯意义上的从马背上摔下来,并摔断了骨头,不得不推辞公务,卧床静养。
他需要指定一个继承人,哪怕不是血脉子孙,但要有足够的本事和名望,能凝聚着这些世家,扶持太子一路走下去。
彼此交换过眼神,他们对光渡态度更与来时不同,多了尊敬和谨慎,简单问过后,就告别而去,在朝上继续装不熟。
一个冷静的人,若是要逼他去做出不冷静的事情,总是需要合适的契机和缜密的铺垫。
但此刻光渡心情复杂至极,他绝不希望妹妹为自己的事情,将一生都赔了进去。
朝局逐渐升温,如今火候合适了,光渡也可以送给细玉尚书一个大惊喜。
郭妃宫中传来噩耗。
细玉尚书的眼神一凝,冒出精光,“光渡大人,你得到了什么消息?”
“只是这些年,凭借我对陛下的了解,因此有此一言。”
光渡随便劝道:“陛下息怒,太子总有慢慢教导的余地,只要细玉尚书不再影响太子。”
光渡恭敬地行礼送别。
光渡的这番话,细玉尚书已经在心中信了五分,他不是没怀疑过皇帝,只是没想到皇帝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下了手。
但光渡还是在其中察觉到了几分诡异的气息。
没有事情是十拿九稳的,这一招,不过是在赌最有可能发生的那一种选择。
“而且……陛下越是要动手,越是要喜怒不形于色。”
那日,他就该听光渡的!
皇帝愈发倚重他,细玉尚书更是巴不得他稳稳坐着,怎么会去动他,细玉尚书还指望他在关键时候倒戈,给皇帝以致命一击。
又或者看了出来,却没敢说。
皇帝行事狠辣,熟于此道,当自己遇到这种事情时,自然会生出质疑,况且宫宴那夜,皇帝便已经留心了皇后在宫内的势力,知道她绝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办出此事。
然而在这样一连串的官员死亡、因罪落马的意外中,白兆睿坠马一事混在其中,就显得并不完全突出了。
可是还没等光渡开口,宋雨霖已经提前一步道:“我找了宋珧给我推荐的名医把过脉,我肚子里可能有两个孩子。”
皇帝话到嘴边,猛然咽了回去。
光渡知道皇帝不仅仅是对细玉尚书生气。
皇帝狠狠发过脾气后,倒是冷静了下来,“你说得对。”
皇帝越想越气,狠狠道:“那老匹夫也是看准了孤分身乏术,才如此放肆!”
光渡虽然早有猜测,但此刻得到证实,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骂了一句脏话。
细玉尚书步履有些蹒跚,他显然着急要去调查自己儿子当年病逝之事,而其余几位重臣,想到皇帝的心性,也俱是心惊。
光渡甚至拿到了当年的医案,其中有一位宋地名医,看出过细玉尚书之子病因蹊跷,却选择了明哲保身,此人正是孙老的徒弟,也多亏于此,光渡拿到了第一手证据,再加以适当推测,将皇帝暗害一事的前因后果尽数推出。
而能这样做的人,目的显然十分明显。
但想想不久前,在宫中莫名其妙死去的同僚……
“陛下,事无巧合,动手之人是谁?”
“敏锐之人或许会有所留意,可是他们轻易找不到证据。”
他终究没有把自己下的阴手,告诉光渡。
郭妃哭得令皇帝头疼,皇帝安慰了几句便借故出来了,皇帝心中同样怒火滔天,他咬牙切齿地想,自己子嗣艰难,外面关于自己无能的流言又不停,这个龙子来之不易,结果,老匹夫偏偏选中这个孩子动手了!
光渡叹了一声,“陛下自有思量,只是何为时机?何为变象?有些机会,错过了就再无余地,臣夜观星象,只见虎狼相争,冲煞真龙,陛下意欲缓缓图之,只是这样下去,定然于龙气有损。”
细玉尚书三朝老臣,自然看得出,光渡是真的有本事,而当今乱世,只有有能力的人,才能在这朝局中活下去。
这是李元阙离开中兴府的第一个月。
光渡忍住心中怒火,在脑子中迅速把整件事情过了一遍……他不得不承认,这是逼反白兆丰最好的时机。
光渡甩开暗卫,私下去见了宋雨霖一次。
“那年细玉尚书心急如焚,为大公子聘请宋国名医,若是庸手,自然看不出端倪,无功而返。”光渡徐徐道来,“可若真有本事的,又能看出大公子身上端倪的医者,就未必敢言,若是贸然开口,怕是会落得个人头落地,命丧他乡的下场。”
他那个无比看重的孩子,没能保住。
细玉尚书的儿子壮年病逝,一直是他切肤之痛,也更是细玉尚书一派的损失,此时在场众人听到光渡的话语,齐齐愣住。
光渡冷漠地想。
这一刻,什么蒙古、什么金国、什么远在边疆的李元阙,都不再能像细玉老贼这般激起皇帝的怒火!
“细玉尚书。”派系散会前,光渡叫住了主事者,“这段时间,请细玉大人多多留意身边的饮食、饮水、和伺候的人,外出时,也要比以往布置更多侍卫,以防意外。”
更何况,光渡是他亲生的骨血,长得和他当年的爱妾一模一样,出生时间全部都对得上,他心中也愿意扶植光渡,继承细玉氏荣耀。
若论理来讲,皇帝不能完全怪罪于白兆睿,因为有些暗害,是防不胜防的。
还不如留下一张四平八稳的太平方,领了诊金,早日归家,别掺和进他们西夏权贵之间的事,保命要紧。
一切都如光渡所料,细玉尚书立刻着人调查,结果很快便出来,证实光渡所言不需,皆是事实。
但这些年,他一直都派人盯着这个老医正,所以这人莫名被害后,才这么快就报到了皇帝面前。
这也是对白兆睿的失望。
正妻才可穿正红色。
“你之前叫我盯紧细玉那个老匹夫,我还在想是你过度谨慎了,他不敢……可是他竟然!”
光渡与孙医正关系不浅,细玉尚书心知肚明。
细玉尚书脸色愈发难看,“当年,他说我儿突发奇疾,药石难医……”
细玉尚书气得胡子都在颤抖,却依然并没有松口,“待我去查查。”
“……还能是谁!”皇帝脸色有片刻狰狞,猛然将自己画桌上的颜料与笔架全部拂落地面。
“若太子继位,怕是百年前武烈皇帝的没藏之祸,会再次重现——后族把持朝政、皇权旁落,到时候,孤都没脸去地下见列祖列宗!”
光渡问:“细玉尚书,李医正是与你细玉氏交好三十年的太医,不仅太子、娘娘,还有细玉尚书家人的病,无不经过他手。尚书的大公子,一开始便是经由他手诊治,可是一直不见起色,直至病故,而大公子亡故不过数月,李医正就告老还乡了,我说的,可有错?”
光渡这番话,皇帝当时还不解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