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两人交流少了很多,裴砚太忙,可张博就是知道裴砚肯定还是那个角色,依赖他的人很多,相信他的人很多,所以他总是那么忙,所以他总是搞不清自己喜欢谁,谁喜欢自己。
裴砚那套房子是工作第一年买的,父母出的首付。
那时裴砚曾向张博说过自己其实不太想买房,他的工资摆在那里,工作第一年买房天方夜谭,他有点不愿意父母出首付。张博安慰他,当父母的要给孩子买房子是多正常的事儿啊,多少父母都不舍得给孩子买房子呢,我爸妈觉得我不安定就不愿意给我买,有钱也不给我花。而且就是个首付,房贷不还是你自己还吗?你愧疚啥。
裴砚这么说,我租房子也是一样的,他俩赚得多也是他俩能力强,跟我没什么关系,攒几年钱我自己也能买。
买房这种事情裴砚都不希望父母出首付,他真是太不习惯依赖别人了,跟任何人都是泾渭分明的,好像别人依赖他的时候中华儿女都是一体的,他得依赖别人时每个人又都成了绝对独立的个体。就连自己这个至交好友,两人多少年的关系了,从大学到现在,九年了,裴砚从没有开口求张博帮过一个忙。
就连裴砚的烦恼张博知道的都很少,从来都是张博倒豆子似的,我跟你说我们领导那个傻逼;我靠我上一个暧昧对象有多奇葩;我这几天有点烦,之前跟你说过那个……这种话都是张博在说,他也想知道裴砚最近怎么样,全靠他主动把裴砚约出来,酒喝进肚子里,张博再问:“最近怎么样啊裴老师。”
包括裴砚的手,非得张博亲眼看见了,当面问了,裴砚才会说。
所以直到这一刻,张博才意识到应叙对裴砚来说是多么不一样的一个人。
他肚子还有很多话,全咽进肚子里,可他实在很难想象应叙做了什么才会让裴砚这么相信他,甚至连裴砚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很信任应叙。
张博叹了口气:“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其实挺依赖他的。”
裴砚下意识否定:“没有吧,我有吗?”
张博耸肩:“你学生那件事,如果是别人要帮你,你肯定就拒绝了。”
裴砚想了想:“特殊情况嘛,确实走投无路了。”
张博肯定:“就算走投无路你也会拒绝,因为你总是能把事情解决得体面,你觉得你不用别人帮忙,白白欠一个人情。”
裴砚张了张嘴,半天没说话,因为张博说的是实话。
难道他已经很相信也很依赖应叙了吗?因为这几年的相处?因为应叙的家底还有处事能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裴砚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博看他:“你可别当恋爱脑。”
裴砚好脾气地笑笑:“这个我真的不是,我觉得我很清醒独立啊。”
张博把排骨扔进锅里:“他依赖你吗?”
裴砚戳了戳吧台上的绿植叶子:“我也没什么可以被依赖的呀,他手段能力经济实力都在我之上,轮得着我吗?”
第29章
张博下午就走了,吃过饭之后的厨房也是张博收拾好的。来的时候斗志满满,估计是觉得一定得让裴砚清醒过来才肯罢休,走的时候又没什么话说了,只让裴砚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跟他说,他平时也不忙,基本上是随叫随到。裴砚笑笑,答应下来说好。
裴砚拿出手机本来是想跟应叙说张博走了,却突然发现赵女士的消息,大概二十多分钟前发来的,三个字:“有空吗?”
赵女士这人一向是有事说事的,真有什么急事一个电话就打过来了,对自己儿子没有那么客气,很少有问他有没有空的情况。裴砚动作一顿,回复过去:“嗯,刚刚张博来家里做客没看到,怎么了?”
消息回复很快:“你姑姑可能不太行了,就这两天,你过来看一眼吧。”
裴砚从小和姑姑很亲,姑姑没有伴侣,更没有孩子,拿小辈们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裴砚看着手机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的,姑姑一直都身体健康,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为什么突然就不行了?不行了是什么意思,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裴砚开车往医院走,控制不住自己走神,想起来姑姑曾经跟自己讲过的故事,她以前也是爱过一个男人的,相爱的时候不知道那个男人有家室,两人什么事情都做了,连结婚的礼金都准备好了,选婚纱的时候那男人终于受不了心里的压力,跟姑姑坦白其实他早已经有了老婆,孩子刚出生没多久,两人恋爱时正是那男人老婆怀孕的时候。
姑姑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太多情绪上的波动,好像讲的是别人的故事,那时候的裴砚大概只有五六岁,不懂得爱情,更不懂得对错,便问姑姑:“可是他爱上你了,不能跟你结婚吗?”
姑姑笑了半天:“当然不能,我不愿意呀,他是个坏蛋,小砚以后不可以当这样的人,喜欢一个人就要一个人忠诚,如果想喜欢别人了,一定要跟自己的爱人说清楚,先结束才能再开始。”
裴砚点点头,拍着胸脯跟姑姑说我知道了,我不会当坏蛋的。
面前的红灯变绿,裴砚还在走神,被后车按了不知道多少喇叭才猛地回神,心里默默道歉,踩了油门。
病房里很多人,裴砚站在门口,突然不太敢走进去。
这时候他猛然想到了应叙,想到了他陪同应叙参加过的那一场葬礼。应叙妈妈说过,应叙和奶奶的关系很好,会好过自己和姑姑吗?而自己现在站在姑姑的病房门口,姑姑尚在人世,他就已经没有了进去的勇气,应叙却能坦然面对奶奶的离世,为什么?
他说生离死别是人之常情,生离死别当然是人之常情,可怎么会有人真的能坦然面对?
恰好这时候,裴父匆匆从病房里出来,一眼看到傻站在门口的裴砚:“来了怎么不进去,快进去看看,你姑刚刚还在问你。”他说完推了裴砚一下,裴砚仍然没有动,开口问:“姑姑怎么了?之前不是都好好的吗,上个月朋友圈还在发出去旅游,我还评论了。”
这句话问出来,裴父沉默一会儿。
“两年前就查出来了,乳腺癌,晚期。检查结果出来之后她谁也没说,过了一个多月才跟我们说,反正也治不好,索性不想治了,快快乐乐地活完剩下的时间也挺好的。”裴父这么说。
裴砚立刻觉得一阵眩晕:“两年前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裴父拍拍裴砚的肩膀:“我知道你跟你姑关系好,所以她才不让我告诉你。告诉你干什么?让你陪她一起等着生命倒计时吗,让你这两年也不敢开心不敢过自己的生活吗?其实一个月之前你姑就已经住进医院了,我问过她这件事,我说时间不多了,也就这一个月了,让小砚过来陪你吧,她不愿意,想让你尽量少难过几天。她……”
裴父的话没说完,裴砚已经走进病房了。
他拨开在病床前站了一圈的人,终于看见了他形容憔悴的姑姑,这跟印象中的姑姑完全不一样,面前躺着的是一个即将失去生命的干枯瘦弱的女人。裴砚不想哭,硬是忍下自己的泪水,以为自己冲进来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埋怨姑姑不跟自己说,到了她面前又完全说不出口,挤出来一个笑:“姑姑,你疼吗?”
大概是终于看见了裴砚,姑姑心情好了许多,也有了精气神。
她脸上笑得开心,病房里气氛却沉重,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裴砚跟姑姑说了许多话,这会儿握着她的手,突然生出强烈的想逃避的冲动,他完全没办法看着这个满脸是笑的女人接下来会突然在他面前闭上眼睛。
裴砚突然站起来,低声说:“姑姑这会儿好多了,我出去抽根烟。”
没人拦他,他走出病房,直穿过走廊,走到了吸烟房。
这边的住院区是有吸烟房的,重症病人太多,需要烟草来慰藉自己的家属也太多。裴砚身上没有烟,在吸烟房随便跟一个年长的男人接了一根烟,借了火,点烟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吸烟区里三个人,有男有女,所有人都在安静地抽烟,没有任何一个人发出任何声响。裴砚愣愣地看着自己面前升上去的烟雾,浓白的烟飘得越高越消散。
烟抽了一半,微信突然提醒消息。
裴砚机械地拿出来看,是应叙。时间竟然已经过去这么久,八点过半,应叙下班回家,问裴砚是不是跟张博一起出去了。裴砚盯着屏幕良久,回复:“嗯,我今晚不回家了。”
他看见那边应叙时不时显示“正在输入中……”,却没心思想别的,等了半天,终于弹出来一条消息。
应叙:“好,住在张博家吗?”
裴砚:“嗯。”
应叙:“明天呢?”
裴砚:“也不回家。”
应叙:“裴砚,是不是有什么事?”
裴砚:“没有。”
裴砚难以想象,他没办法将自己的难过和害怕跟应叙说,他不愿意应叙听完了这些之后给他一句“这是人之常情”。这是他妈个屁的人之常情,裴砚清楚自己现在很不冷静,张博说他依赖应叙,可实际上张博以为错了,那只是因为林期那件事情里的裴砚还不够狼狈,如今裴砚足够狼狈,他绝不想让应叙看到。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的话会在周二从27章倒v,当天更新两章,大家不要买错了。早该v了因为感冒和痛经连在一起了实在没有精力T T,接下来是周二两章,周三一章。v后我会调整一个新的固定更新频率,到时候再跟你们说!提前感谢大家支持正版!鞠躬!
第31章
几分钟后,裴砚听到走廊上传来哭声。
就像是一根细细的、紧绷着的线,猛然被这一声哭给震断,“啪”的一声,简直震耳欲聋。裴砚手一抖,指尖早已燃尽的烟蒂落在地上,这根本不需要预感,裴砚知道这哭声来自哪里,这一瞬间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浑身都没有知觉,他愣愣地看着手机屏幕,屏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砸下去两滴泪,摔得四分五裂,将聊天框里应叙的头像模糊成一片。
生离死别好像总是这么突然,没有任何铺垫和伏笔,就像电视剧里刚刚解决了一场矛盾风波而甜蜜起来的主角走在路上其中一人遭遇横祸,观众骂声一片,说这剧情太硬太突兀。因为生活中事实如此,死亡不会提前跟所有人打好招呼,所以电视剧里总得美化一二才被人接受。
裴砚靠着墙,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双腿好像麻痹,怎么也抬不起来,心中充满对自己的痛恨。痛恨姑姑生病这么久而自己竟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姑姑生病的这两年他在做什么?姑姑生命中的这最后一个月他又在做什么?痛恨刚刚抓着姑姑手的自己打了退堂鼓,竟然真的跑出来没有看她最后一眼,裴砚从不知道自己是这么胆小的,明明知道他错过的是姑姑人生中的最后一眼,却还是临阵脱逃。
他抓着手机,心里的情绪发泄不出去,收到应叙的电话。
铃声响了很久,久到吸烟房里的其他人纷纷转眼看裴砚,可没人出声。
裴砚无动于衷,直到通话无人接听自动挂断。
应叙又发来消息:“裴砚,接电话。”
在下一个电话打来之前,裴砚回了消息:“我姑姑去世了。”
应叙二十分钟后赶到,在病房门外看见裴砚。
印象中裴老师其实总是带着笑的,不知道是不是跟职业有关,裴老师有待人亲和的一面,并最习惯于展现这一面。虽然那笑看起来也是不达眼底不带真心的,只是一种礼貌的客套,可仍然让人觉得他身上总是暖色调的。
此时此刻裴砚一个人站在门外,愣愣地看着病房里的一片混乱,他好像没什么力气,斜着身子靠在门框上,看着单薄的一片,充满迷茫和孤独。应叙走倒裴砚面前,用身体挡住裴砚的视线,又抬手遮住裴砚的眼睛。
裴砚好像此时此刻都没注意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一样,慢了半拍才抬头,闻到应叙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开口的声音是哑的:“你过来了。”
应叙“嗯”一声:“我来跟爸妈一起处理,你去休息一会儿好吗?”
裴砚唇角动了动,好像正在找一个合适的弧度,半天竟然笑了出来:“没关系,我可以的,人之常情嘛,我知道。”
应叙皱眉:“不是。”
裴砚还是笑着:“嗯?”
应叙能感觉到自己掌心下的那双眼睛湿了,他叹了口气:“裴老师,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因为亲人的离去伤心同样也是人之常情,不是吗?”
……
裴砚的心好像被这句话狠狠捏了一下,一直憋着的泪水猛地滚了下来,来势汹汹,一开始只是安静地掉眼泪,后来肩膀开始抖,再后来不得不发出声音。
“都怪我,应叙,都怪我。她已经生病两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所有人都瞒着我,我在朋友圈看她到处去旅游,还给她评论说终于想开了舍得花钱了。她回我人就活这一次,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么明显的话我也没发现。
“我刚刚抓着她的手,她看着我笑,跟我说要开开心心的,不要因为她难过,也不要怪她,我明知道她是回光返照,我却逃出去抽烟,不敢看她在我眼前闭上眼睛。应叙,她死的时候都没看到我。
“应叙,应叙。”
应叙轻轻搂着裴砚,裴砚每叫他一声他都应下来一声:“没关系裴老师,我在。”
凌晨将近五点,裴砚终于撑不住睡了下去。
睡着的姿势不安,整个人蜷缩在一起,抓着应叙的手臂不肯松开。应叙靠在床头,腿上架着笔记本电脑处理工作,明天他回不了公司,估计也没有空,所以明天的事情需要今天抓紧时间处理完。
今晚家里没有几个人能睡觉,赵女士端着一杯热牛奶进来,递给应叙,张了张嘴,最终叹了口气:“麻烦你了,小应。你工作忙,耽误你工作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得处理工作,明天就别在家里了,你去忙你的就好。”
应叙摇头:“妈,不麻烦。我在哪儿都是工作,留下来陪陪他吧。”
赵女士看了应叙看天,又看床上已经睡着的裴砚,看着裴砚紧紧抱着应叙的胳膊,半天笑了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不能这么说,你和小砚结婚这么长时间,我和你爸都看在眼里,你虽然看着不是什么太热络的人,平时工作也忙,但是对我们两个,对小砚都是没话说的。应叙,妈今天跟你说说心里话,咱俩平时也没有机会这么聊天。”
应叙将笔记本电脑合起来,认真听着赵女士说话。
赵女士注意到应叙的动作,又想起来问道:“我都忘了你还在处理工作, 没事,咱俩的话什么时候都能聊,你先忙工作吧,很晚了。”
应叙连忙说:“妈,您说吧,我就剩下一点儿了。”
赵女士点头,看着裴砚那张不安的脸柔声说:“小应,我跟你说实话,当初你俩结婚的时候我和你爸心里是很不同意的。你和小砚是我们长辈介绍认识的,认识几天我们太清楚了,两个人刚见面就拍板结婚了,简直是儿戏。我当然喜欢你,不喜欢你也不会介绍你们认识,可你们第二天就说要结婚,我心里又担心,那会儿我在家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你的条件比小砚好,小砚又是这样的性格,我多怕你伤害他啊?
“小砚是个独立的人,你跟他相处久了,应该比我了解。从小到大他跟我和你爸没吵过架,倒是长大之后吵过一次,他之前那个小房子是我和你爸给的首付,他当时不愿意我俩出钱,我那会儿其实也是冲动,跟他争了两句。你说当父母的给孩子买房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我俩的钱早晚都是他的,他就是不要。”
应叙一边听,一边用余光看着裴砚的脸,裴砚不知道做了什么噩梦,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把应叙的胳膊搂得更紧了一些。
“他独立,家里有钱他不要我当然觉得骄傲,我生气也是因为担心他,这些话我都没跟他说话,他这个孩子,对谁都好,对父母好,对朋友好,对学生也好,就是对自己不够好。我总想着他能不能开口跟家里要点什么,他要点什么我都能觉得放心,觉得他知道对自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