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
若不是御书房的太监宫女们修养够高,定有人会笑出声。元治帝颇为无奈地勾了勾唇,故意道:“爱妃也不问问是否是朝堂之事,就要问?”
宸妃闻言,轻蹙了蹙精致的眉尖:“那便容臣妾先行告退,话毕便转过身,玫红的裙尾在青石砖上拖曳出一道艳丽的弧度。
“诶、诶诶——”元治帝赶忙伸手拉住她:“爱妃,朕是说笑的。你怎么当真了呢?”
宸妃顿住脚步,缓缓偏过头来,露出小半张雪白的面孔:“皇上说的,臣妾自然当真。”
元治帝见状,幽幽叹出一口气。他年轻时也是个威仪非常的皇帝,但年纪上来了,还真就稀罕叶家人身上这股如云如雾般的清高劲儿。宸妃一个,叶京华也算一个,
元治帝将女子拉过来半搂住,叹息了一声:“还不是因为你那个小弟。朕看他是诚心跟朕做对。”
宸妃闻言,微微偏过头:“卿儿是最乖巧不过的。”
元治帝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道:“罢了。与你也说不通。”他抬起头,看着远处雪地中孤零零的一株红梅,低声道:“常家的嫡孙明日抵京,这次又算那小子逃过一遭,三年之后再来算总账。”
“三年?”宸妃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蹙眉道:“三年……那卿儿要何时娶亲?他可是已及冠了。”
元治帝闻言,心中想起上次夏内监口中之事,垂眼看着宸妃白皙的侧脸,心想待事情败露,他又要吃好一顿闭门羹。
就在这时,一阵略微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夏内监走进御书房内,见元治帝与宸妃在一处,俯身敛目道:“老奴见过陛下,见过宸妃娘娘。”
宸妃微微点了点头。元治帝抬手将他叫起来,道:“有什么事,说罢。”
夏内监看了一眼宸妃,埋下头去,拱手道:“恭喜陛下,恭喜宸妃娘娘。叶家二少爷的名帖,方才递到学政司了。”
“啊。”他话音一落,宸妃美丽的面上立即浮现出惊喜的笑容,扭头对元治帝道:“陛下,卿儿果然是懂事的。”
然而元治帝却神情复杂,忍着才没黑了脸。他顿了顿,偏过头轻声对宸妃道:“爱妃,你先去西雨亭等着。”
宸妃见元治帝脸色不对,疑惑地拧了拧眉,却还是顺从地低下头,屈膝行礼:“臣妾告退。”
一直目送着宸妃的背影消失在门廊后,元治帝才回过头,冷着脸道:“怎么回事?他要干什么?真要跟朕对着干?”
夏内监一听便知道元治帝是动了点儿真怒了,立即跪了下来,道:“陛下请息怒。叶二少爷虽是行为无常了些,但他的名帖是实打实地递到了学政司,今年是必定要下场,这也是好事啊!”
元治帝闻言沉默了片刻,眉目渐渐舒展,道:“也是。”叶京华下场,他还是高兴的。元治帝负手在原地转了两圈,面上渐渐浮出点笑意,却还是皱着眉,骂了一声:“臭小子。真是知道给朕出难题。”
夏内监见他神情好了,哧溜一下从地上拍起来,陪笑道:“年轻孩子们没个定性,可不就仰仗圣上裁决吗?”
元治帝琢磨了片刻,偏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夏内监:“你说,他怎得就想考了?”
元治帝本想着会不会是叶京华故意要跟常氏嫡孙争意气。但这个猜想很快被他自己否决,叶京华不是那样的性子。
夏内监闻言,向左右看了看,凑上来轻声道:“听说……是他身边的那人劝了的缘故。”
元治帝恍然大悟,点了点头。这个年纪男子忽然改变,多半是为了意中人。元治帝笑了一声,缓缓踱步到窗边,看着外面逐渐融化的雪,低声道:“倒是个明事理的。”
夏内监在一旁附和道:“老奴全部打听过了,阖府上下都说是个乖巧的孩子。”
元治帝点了点头。虽算不得正经姻缘,但叶京华身边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近身的。若是个巧言令色,不明事理的,他还得找个法子除掉,到时候避不了要伤了君臣情分,还是免了这个麻烦最好。
只是剩下的事就有够头疼了。
元治帝抬手一抚额头,扭头朝夏内监道:“派人去叶府传口谕,叫他要考便好好考。若不得状元,以后就不用再来见朕了。”
夏内监闻言在心里’嚯’了一声,面上俯身应下。一边朝下退一边心道,这下这位叶公子可得好生拿出真本事了。现下京城之中本就对他的非议本就甚多,再加上一个南边来的常氏遗孤,高台架起,南北两边的官场多少人眼睛都盯着这场春闱。
叶京华若是不能拿出一张华彩非凡的状元卷来,恐怕是不能善了了!
·
几日之后。
短暂的倒春寒之后,便是接连几日的太阳天。自冬季坚挺至春日的最后一点儿积雪终是化了,在阳光之下簌簌变为一汪春水,浸润进土地,流入花根之中。
离春闱愈近,赵宝珠便加倍用功,日日都是挑灯夜读,闻鸡而起,墨都写完了好几方。院子里的其他下人都被他这股劲头所震慑,连最没有眼力见儿的邓云都不再来烦他,反而还时时从后厨给他捎些前头没用完的宵夜来。
赵宝珠算得上是心无旁骛,只剩下两件忧心的事,一是他下落不明的名帖。赵宝珠后来又出府去寻了许多次,都没见到名帖的半点踪迹,已基本上放弃寻找名帖,只希望益州能将底帖快快发进京城。
而这第二件事,就是叶京华。
这也算不得赵宝珠杞人忧天,离春闱还有一周不到,可叶京华没有半点要在「正经书」上下功夫的意思。每日还是捧着杂书游记看,另外指导赵宝珠功课。赵宝珠没见他写过哪怕一篇策论,或研习过四书五经中的哪一篇。
赵宝珠每每催促,不是被敷衍了事,就是面上答应,实际一笔不动。
给他的小玉兔子倒是按时完工,系到了赵宝珠腰间,精致到两爪上的小指都清晰可见,十分憨态可掬。
赵宝珠看到这小兔就来气,可见叶京华的力气都使在什么地方了。他烦恼着,手上拿着毛笔半天没动,以至于宣纸上留下了一点墨渍。
“啊!”赵宝珠看见了,心疼起纸来:“浪费了……”
就在这时,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映在了窗户纸上。邓云从门框探出半边头来,往里头看:“宝珠,你温书呢?“
赵宝珠还心疼着,皱着眉抬起头:“在呢,怎么了?”
邓云将双手搭在窗框上,向下盯着宣纸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明堂来,只好放弃,道:“少爷叫我来跟你说,今天晚上一起出去玩儿。”
赵宝珠看他一眼,低下头:“我不玩,我要温书。”
“诶这家伙、读书读傻了。”
邓云伸出手朝他头上弹了一指头,在赵宝珠不可置信地起头时笑道:“你傻啊,少爷带我们去赶庙会,不去白不去啊。”
赵宝珠捂着额头,眨了眨眼:“庙会?”
第32章 庙会
赵宝珠听说过庙会,在画本上也看过,听说是苏杭京城这一类繁荣的地区、在某些特殊的时节,会在各处张灯结彩,摆出很多小摊子来贩卖各地的东西,非常好玩。
赵宝珠可耻地心动了。他还没见识过庙会呢。
但是春闱毕竟是快到了,赵宝珠还是有点犹豫。
等用过晚膳,天色渐渐暗下来之时,邓云、李管事与方家兄弟两人簇拥着叶京华站在府门口,十分热闹。倒显得一个人站在廊下的赵宝珠有些孤单了。
赵宝珠一手捏着书,扭扭捏捏地站在廊柱边,时不时朝府门口看一眼。
邓云帮叶京华整理好衣服,抬头见赵宝珠还在走廊下杵着,顿时气笑了:“宝珠!你还不快滚出来?”
赵宝珠气恼地瞪他一眼,但碍于叶京华在看这边,也不好跟他发作,嘟嘟囔囔道:“我要温书。”
邓云闻言高高扬起浓眉,抬脚就要过去捉赵宝珠,却被方勤一把拦住,朝旁边使了使眼色。邓云一抬头,便见叶京华正斜眼瞥着赵宝珠,面上带了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赵宝珠自然也发觉叶京华在看自己,脸庞红了红,忍不住低头看手里的书,若是叶京华非要他去——
谁知下一瞬,叶京华的声音远远传来:“他不去便算了。”
叶京华转过脸,朝府门外走:“走吧。”
赵宝珠不可置信地抬起脸,见一群人真要丢下他去庙会,又不干了:“诶、等等!”急急忙忙追上去:“我也要去。”
方氏兄弟对视一眼,颇觉好笑。邓云也在旁边嗤笑一声。叶京华被赵宝珠抓住袖子,缓缓转过脸,星眸中啜着笑意,一抬手臂搂住他的肩膀:“走吧。“
赵宝珠这次反应过来自己又被捉弄了。他日日被叶京华骗着玩儿,已习惯了。等被揽着塞进马车里,才低声喃喃道:“我的书怎么办?”
他追得匆忙,书还捏在手里。叶京华低头一看,从他手里接过来,右手往马车里的某处,随着’咔嚓’一声脆响,马车中竟然显出一个暗格。
赵宝珠瞪圆了眼睛看着叶京华将他的破书放进了暗格里,不仅惊诧地转头看向四周,这马车里头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机关淫巧?
“放在这,不会有人拿。”叶京华转过头,低声道。他知道这几本快要散架的旧书对赵宝珠意义重大,毕竟他都给了他许多新书,但赵宝珠依旧总是拿着几本旧书看。
暗格收回去之后,赵宝珠还忍不住伸手去摸,什么都没摸出来。
马车很快驶出了暗巷,嘈杂的人声一下子涌了进来,赵宝珠忍不住撩开马车窗户上的帘子,往外一看,就被满街的人震慑住了。
街上的人比往常多出数倍,人和人之间几乎没有空隙,女人男人老人小孩都齐齐出动。大街两侧的酒楼上正往下挂灯笼,一整串鲜红的灯笼从楼顶抛下,在空中弹了弹,引得众人纷纷惊叹异彩。赵宝珠目瞪口呆地看着酒楼上似是要飞身而下的美貌歌女,和人群中正带着金环的人正不断翻着跟头的杂技艺人,一时间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看。
就在这时,赵宝珠的视野一侧忽得出现了什么。他一惊,转头看去,便见一只巨大的金色龙头正从马车的窗户边缘缓缓浮现出来。它瞪着双怒目,嘴边的龙须张牙舞爪,有男子的手臂那么长。
“啊!”
赵宝珠一把甩上窗帘,吓得拼命朝后仰。
一双手握住他的肩膀,赵宝珠感到自己靠在了一个温暖的胸膛上,叶京华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别怕,那是彩车。”
“彩车?”赵宝珠心有余悸,几乎是被叶京华半挟着下了马车,仔细一看,果然见那栩栩如生的龙头是由灿烂的金黄色图纸糊成的,架在一个木制的车架上,下面还有咕噜咕噜的滚轮,四周围着五六个壮汉,正推着彩车往前走。
……原来真的是车。赵宝珠松了口气。虽这口气是松了,但街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赵宝珠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人山人海的简直连路都看不清了。赵宝珠看着这满大街蝗虫般的人就心里犯怵,不知每年要吃空多少亩田、杀多少鸡鸭才养得活这么满城的人。
邓云走在他侧边,斜着眼睛打量他,嗤笑一声:“怎么?一出府就蔫巴儿了?”
面对此等盛景,赵宝珠又成了乡下来的软脚虾。邓云见他像个小尾巴似的黏在叶京华身后,嘲笑他:“平日里在府里我们插着腰大小声,现在怎么怂了?”
赵宝珠听了,撩起眼皮狠狠瞪了邓云一眼。邓云高高扬起眉锋,’嘶’了一声上前作势要拉他。叶京华侧过身,挡在他和赵宝珠之间,从腰间的钱袋子里拿出几块碎银拿给邓云:“自己玩儿去。”
邓云拿了银子,在手中颠了颠,颇有些幽怨地看了叶京华一眼,嘟嘴道:“少爷就知道护着他。”
叶京华懒得看他,回头去同样给了方氏兄弟一人几块碎银,打发他们自己去逛庙会。这似乎已是一项叶府的传统,几人都表现得很熟练,拿了银钱便各自去了。赵宝珠眼巴巴地看着,平日里他最不爱收叶京华的钱,但见别人都有,反倒有点艳羡地问叶京华:“少爷,我怎么没有?”
叶京华回过头,用手背在他脸颊上刮了一下,拇指上的玉扳指轻轻滑过他的下颌:“你跟着我。想要什么我给你买便是。”
他们站在一处灯火通明的酒楼前,叶京华背着光,嘴角啜着些许笑意,眼眸中映着点点光亮,宛若星河。
赵宝珠的呼吸猛地岔了一瞬,差点没吸上来气,双颊猛地涨红。
“走吧。”叶京华已回过了头,同时手向后轻轻握了一下赵宝珠的手指前两寸,示意他跟上来。赵宝珠只在原地愣了一瞬,便立即抬脚跟上去,他怕慢一步会被蝗虫大军挤死。赵宝珠挤在叶京华身边,低头跟着他走的同时抬手摸了摸胸口,他刚才不知突发了什么急症,心口疼,还喘不上来气。定是因为这些京城里的人将空气都吸完了的过错。
“宝珠。”
叶京华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赵宝珠一抬头,便见两只由红纸剪成小人出现在眼前。
两只纸人是戏曲里角色的样子,异常的精致,看得出身上披着铠甲,背后还插着极威风的小棋子,赵宝珠眼眸一亮,不自觉’哇’了一声。
“好漂亮。”
他将纸人接过来,满眼惊喜地翻来覆去地看。叶京华垂眸看着他,勾了勾唇,温声问:“喜欢吗?”
赵宝珠顿时将刚才的急症都忘记了,小心翼翼地拿手指去摸纸人镂空的地方,小声道:“喜欢。”
叶京华看着他,眸光微微闪了闪,仿若诱哄般压低了声音问:“既是喜欢,要对我说什么?”
闻言,赵宝珠略疑惑地抬起头,在对上叶京华目光时忽然醒悟,笑着道:“宝珠谢过少爷。”说罢还装模作样地弯腰作揖:“谢少爷赏。”
叶京华见状面上笑意更深,伸手将他拉起来:“少皮了。”赵宝珠笑盈盈地抬起头,微笑间脸颊边出现两个梨涡,甜甜地说:“少爷待我真好。”
叶京华微微一怔。而后心中若有一股暖流冒出,流过四肢百骸,烫地他小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赵宝珠没有察觉,复又低下头玩他的纸人儿去了。叶京华看着他额前的发丝垂下,轻轻挂在泛粉的脸颊上,心中的暖中又掺杂进几分暗流来。
两个纸人便值得他如此开怀。叶京华无数次庆幸当日将这个小乞儿捡进了府中,若是将宝珠落在了外面——叶京华嘴角的笑意微淡,眸色深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