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内监闻言一惊,脑门上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略顿了一瞬后道:“其他的老奴并未听说——”见元治的帝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下来,他立即道:“但老奴倒是听说了一则趣闻,正要说给陛下听呢。”
“哦?”元治挑了挑眉,向后靠了靠:“说来听听。”
夏内监脸上带了笑,凑过去道:“老奴听说,当日春闱之时有一名叶二少爷府上的仆人也来应考,在场的许多举子都瞧见了。”他笑盈盈地说:“不说这春闱是否考得过,只说这叶府上一届仆人都能取得举人功名,叶家世代书香门第之名可见一般,现京城中都连连称叹呢。”
当日,赵宝珠与叶京华在科场门口的一通磨蹭被不少人看在了眼里。待开闸将举子们放了出来,这传闻便也流传开了。现今京城许多世家教训自家儿孙的话都是「看看人家叶家一个仆人都能考上举人,你日日好吃好喝的怎么还考不上?」
京城学子因此苦不堪言。要知道他们之前再不济也是被拿去跟叶京华比,随会被骂个狗血淋头,但比不过叶京华也算不得什么丢人的事情。
现在竟然连叶家的仆人都不如了,还有天理吗?
“还有这事?”元治帝一听乐了:“好好好,就让他们说。现今国力强盛,这些个懒骨头都是锦衣玉食惯了的,不激他一下都不知道好生读书。”
关于这件事本身,元治帝并没有多想。叶氏一族往上数几辈便已因着子弟善书法在宪州杨名。还曾出过一门父子兄弟三状元的佳话。叶京华的祖父更是一代大儒,在宪州创了睢阳书院,每年都有天下各地的读书人争先投入门下。
因此,叶府的仆人能通过乡试他一点儿也不意外,便也没在上头细想,更没往叶京华身边带着的那个小儿郎身上联想。
听夏内监这么说,他倒是顿了顿,忽得想起什么来,若有所思地道:“你觉不觉得,慧卿脸色不太对?”
这几日叶京华被他扣在宫里,元治帝左看又看,总觉得他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但却说不好究竟是何处。夏内监闻言一愣,顿了顿后道:
“这……”他想了想,犹豫地看了元治帝一眼:“老奴眼拙,还真没看出来。许是叶二公子这几日累得狠了,所以脸色不大好看。”
元治帝皱着眉想了想,到底没想出什么,挥了挥手从座上站起,背对着夏内监道:
“行了。今天就让慧卿回家去吧,这几日累着他了,让他将年前辽东献上来的参带回去吃。”
夏内监低头应声,退出去传旨去了。心里盘算着几日元治帝断断续续赐下来的各类物什要用几辆马车才能全拉下去。
·
而另一边,翰林院内众考官正围绕着叶京华将来的归属问题展开争论。
杨翰林首先开始吹胡子瞪眼,挥舞着手上的考卷道:“这样的人才必归我翰林院!看看这文采、于文史之通晓,必是著书的好苗子!”
平均年过半百的考官们听了这话,纷纷气的满脸通红。有人抬手就要去抢他手中的卷子:“老匹夫!你可别把这卷子撕坏了!”
令人说:“一派胡言!真当你们翰林院是什么好去处?如此天纵奇才必是我兵部莫属!”
另外有人不服:“哪有如此清贵家的公子去你那腌臜地方的?他对钱粮之事如此有见地,倒不如来我户部!”
“我吏部——”
“我礼部——”
上首的良康见他们一副要将六部全点一遍的架势,闭着眼不耐烦地轻咳了一声,沉声道:“都给我闭嘴。”
堂下吵得不可开交的众人只好闭上嘴,回头看向良康。只见他倚在太师椅上,微微撩起眼皮,瞥着下面的人幽幽道:
“这一位的去处可不是你们能决定的,少操点心吧。”
众人听了这话也想起来,是了,这位叶二公子简在帝心,还有个宰相爹,哪里轮得到他们来操心。
良康一挥手:“行了,别聚作一团,都批卷子去。”
众人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叶京华的卷子,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跟手上水平参差不齐的考生试卷斗争去了。可是看了叶京华的文章,再看余下的这些,未免生出不少落差,一时间众人皆是龇牙咧嘴,就快没把胡子都扯掉了。
良康作为主考官,并不需要亲自下场阅卷,他端着侍童端上来的老君眉喝了一口,继续窝在太师椅子上假寐,脸上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活似一尊弥勒佛相。
下首,一考官皱着眉头将手下的试卷上打了个大大的红叉,将试卷抚到一边,叹了口气,又从手边堆积如山的试卷中抽出下一张来。
宣纸放到眼前,他忽得眼前一亮。
这份试卷上的字写的倒是不错。
虽笔力还稍有欠缺,但比划见已有了一番态势。看到这笔让人心旷神怡的好字,考官舒了口气,紧蹙的眉头总算是松开了些,有了细细看下去的兴致。将两道策论题看完,考官高高挑起了眉,这倒是有些与众不同。
这位考生的破题之法很是与众不同。寻常考生为了称赞元治的明君之治,大多都从元治帝继位以来的政各项令阵列起,但也因此往往泛流于表面的毛病。然而这位考生却着笔于地方治理,特别着重于农。
所谓士农工商,「农」本应该是摆在工商之前的国家之本,但随着元治朝的国力愈发强盛,现今民间「笑贫不笑娼」之流传播甚广,令人唏嘘。
考官暗暗在心中点了点头,抬手抚须,目有赞善之意,难得有这么脚踏实地的考生。只是对典集的引用还差点意思,文采只能算是一般,言语恳切却过于生硬——考官在心中对这张考卷的各个方面都一一有了评价。与其余被他立即黜落的文章想必还算是言之有物,只是这学问上火候还是欠缺。
他有些拿捏不准,便将卷子翻过去,准备看看最后一首诗帖写的怎么样。
结果他刚一翻过去,看到试卷上的八句五言诗、立即两眼一黑。
这居然是举人能写出来的诗?!
真是比那民间幼童随口说出来的打油诗也好不了多少!考官的脸一下子黑了下来,字还是好字,也看得出这考生是极力按着限韵写的,但实在是没有诗才,因此写出来的东西是不伦不类,拙劣至极。
考官一时心情复杂。前面写的几题还算新颖……可这一手烂诗!
他瞪着宣纸上似是也有些心虚而笔力比之前要略微飘忽的几个墨字,实在是看不过,低声喃喃道:“还欠火候,不如发回让他三年之后再考。”
说罢他挥起毛笔,准备在卷首批下一个叉。
就在这时,良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等等。”考官动作一顿,回过头才见良康不知何时端着茶碗站在了他身后,笑眯眯道:“见你神情犹豫,可是拿不准?”
“大人。”考官赶忙放下笔,将试卷奉上,道:“是有些拿不准……这考生策论写的不错,但于古今典籍上欠些火候,还请尚书大人裁决。”
良康闻言结果试卷,细细读了一遍,叹了口气道:“这张就别批红了吧。”
那就是要留用的意思了。
考官闻言有些犹豫地抬起头:“可是,这诗写的实在是……”他顿了顿,道:“下官见此文立意新颖,行文刚毅,必是少年人所写。何不将其打回再雕琢三年,到时再——”
良康半眯着眼睛瞥了他一眼,接着抬起手,在宣纸上的两道策论,道:“你看他文中所提之政令像是何处?”
考官被问得一愣,低下头来朝文章上看。这两篇策论对于地方政策,特别是乡县上的务农生态写的十分细致入微,考官眯起眼看了一会儿,道:“看着倒像是益州……”
说完,他话头一顿,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良康见他反应过来了,也笑了笑道:“益州万里大山,十乡九空,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是万分不易,你将他打回去,他恐怕真只有回大山里务农了。”
考官这才清醒过来,是了,他们身在京城,就算是小门小户的孩子在读书上头也是很舍得花费的。但对于这些不远万里上京的寒门学子来说,若一朝被黜落,恐怕连回乡的路费都凑不齐,更别说三年之后再来了。
“多谢大人点拨。”
考官想良康俯身道谢,而后收起了朱笔,将卷子放进了一旁录用的试卷之中。良康见状欣慰地点了点头,将茶盏中的老君眉一饮而尽,摇摇晃晃朝下一个考官走去了。
第39章 放榜
数日过去,到了春闱放榜的日子。
京城各处再次热闹起来,所有住着举子的酒楼都暗暗准备好了红纸,以好一放榜就打出类似「本楼xx名老爷中进士」之类的旗号。这一带的酒楼东家们都在暗暗较劲,希望能在这上面将对家狠狠比下去。
叶府中,赵宝珠也有些紧张,但邓云、方氏兄弟三人比他还要紧张。几人提早好几天就在计划遣一个小厮先去夫子庙外占好位置,到时候多带点儿人过去,往榜下一栏,必是没人能挤得到他们前头去。
赵宝珠听了他们的计划都要气笑了,摆出这么大的阵仗,知道的是他们要去先看榜,不知道还以为是哪家去榜下捉婿的!
如今李管事回了本家,这几个大小伙子伙同一块儿,是愈发的没规矩了。
他好说歹说,才劝得几人放弃了带一帮家仆一起去的想法。到了放榜那日,一大早方勤、方理和邓云便和赵宝珠赶了辆轿子,往夫子庙去了。等到了地方,果然非常热闹。所有举子、不管家境好或不好的都早早就来到了榜下,乌泱泱的一群人,光靠赵宝珠的小身板儿确实是挤不到前面去。
幸好方勤方理邓云三个都是个顶个的高个子,三人将赵宝珠围在中间,轻而易举地就拨开四周的人群,将他簇拥着挤到了最前面去。
只见夫子庙门前的孔子相前立起了一个极高的木架,就是等会儿要张榜的地方。
赵宝珠双手抓着邓云背后的衣裳,拧了他一把:“邓云、你一会儿先往最前头看!”
邓云被人群挤得有些烦躁,闻言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别弄我——”
他们都默认叶京华的名字一定会在榜首。这届的会元非他莫属。
方理、方勤分别护在赵宝珠左右两侧,神色也有些紧绷。他们没等多久,便见晨光之中由夫子庙内走出两个穿苍青色袍子的学官,手里拿着一只朱红画金色祥云的卷轴。
那便是进士榜了!
赵宝珠在看到那抹红色时心口便猛地一紧,呼吸都急促起来。方勤方理邓云也跟着紧张,夫子庙前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仰着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正往架子挂卷轴的学官,眼神恨不得在他们俩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邓云性子急躁,看两人弄个卷轴弄了半天,忍不住低声骂:“他妈的磨叽什么呢?两个蠢货!”
赵宝珠赶忙扯了一下他的衣服。在夫子庙面前骂学官,不要命了!
然而就在下一瞬,两个学官终于将卷轴挂好,一松手。朱红色的卷轴立即如瀑般展开。
“!”
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赵宝珠瞪大了眼睛,率先往左边最上方的头名看去!
在金线织成的「一甲」下面写着三个墨字——「叶京华」
果然是少爷!赵宝珠攥紧了手,在心底大大呼出一个「好」字!
“少、少爷中了!”邓云激动的声音紧接着传来。
“是会元!”方理道。
方勤也看到了那三个墨字,高高挂在众举子的最上方。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几个月来的变故实在是太跌宕起伏,如今叶京华继六年之前的解元再次勇夺魁首,他们叶府的名声才终是分明了!
几人高兴了一瞬,却又立即转向另一边。邓云扭过头,急切地说:“宝珠呢?宝珠在哪?快看看。”
方勤立即皱眉斥他:“叫什么?一点儿章法都没有。”随后他下令:“方理,你三甲最后看起,我看一甲,邓云你从中间看。”
叶京华的名字好找,直接往最前面看就行了。但赵宝珠的就不一样了,不知道是藏在榜单众多名字中间的哪一处。
赵宝珠自己也在看,但他太紧张了,榜上的墨字都变成了一个个黑漆漆的蚂蚁,扭曲着在他眼前闪动,跟那日洋人摊上卖的西洋画筒一般。
他耳边不断传来其他举子的声音,有人异常兴奋,大喊着’中了!’’中了!”,也有人似是没找到自己的名字,顿时失声痛哭起来。
赵宝珠紧张得手都在发抖,咬紧了下唇告诉自己要冷静,继续一个一个名字的看下去。
就在这时,方理的声音忽然传来:“找到了!中了!中了!”
赵宝珠一愣,转头看过去。他还没看到呢,便听到方勤激动的声音:“对……对!是中了、三甲十二名!”
下一瞬,赵宝珠眼前一花,身体骤然腾空。一双手紧紧箍住了他的腰将他整个人举了起来!
“中了中了!真中了!哈哈哈哈哈——”邓云直接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轻轻松松将赵宝珠举到空中转了一圈,“宝珠!赵宝珠中进士了!!”
“啊!”赵宝珠惊呼了一声,视野猛地拔高,果然在三甲里找到自己的名字:“我……我真的中了?”
邓云表现得比他还激动:“真的中了!赵宝珠!你是进士了!!”
赵宝珠这下脸上才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来:“我是进士了?”
方勤见状上前去拦邓云:“快将他放下来,别给他晃晕了。”脸上也是带笑的。
邓云这才把赵宝珠放下来,他激动地脸色发红,额上都是汗,抓住赵宝珠的脸就在他颊上狠狠亲了一口:“好小子!真给哥挣脸!”
说罢又用力往赵宝珠背上拍了两下,力道一大差点没把赵宝珠拍吐出来。
“嗷!”赵宝珠痛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