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珠想得明白。他虽明面儿上被当场下人,可到底也没干什么活,若说是曹濂之类彼此有来有往的友人,住上那么一两日也算是为了情分。他倒好,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连学问都是叶京华教的。他自己想着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不齿。他趁现在走了,也免得叶京华从宫中回来开不了那个口。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邓云差点被气死。赵宝珠一口一个走不说,竟还想一个人走到客栈?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哪天真的要走,难道叶府会吝啬那一点儿车马钱?
邓云被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整张脸涨的通红,良久之后才从唇齿间挤出一句:“什么叫叨扰?你——你当我们叶府是什么?难道我们还会差你一个人的饭食不成?不说是你一个、十个我们都养得起!”
赵宝珠闻言更加莫名其妙,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呢?跟这有什么关系?”说话间又扯了扯自己的手臂,试图从邓云的手里挣脱出来。
邓云气的说不出话来,见他铁了心要走,干脆将手上的名册一扔,扑上去用两条手臂紧紧箍住赵宝珠,大喊道:
“快来人快来人——宝珠要造反了!!”
“你干什么!”赵宝珠被吓了一大跳,大叫起来:“快放开我!”
邓云比赵宝珠高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体格也健壮,两只手臂像是铁环一样钳制住他。赵宝珠动弹不得,连脚都硬生生地被抱离了底边半寸。
试图挣扎无果后赵宝珠怒道:“邓云!你混账!还不快放我下来!”
邓云自是不会放手。在前院的方勤方理听到声响,急匆匆地跑过来,便见赵宝珠被邓云箍着,不停在空中蹬腿。
方勤皱起眉:“又闹什么?”立即走上去向邓云低斥:“你干什么?还不快放宝珠下来?由得你没大没小的!”
邓云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不情不愿地放开了赵宝珠,立即告状:“你还怪我?我不拦着他他就出去了!再也不回来了!”
赵宝珠刚落地站稳便听到这话,立即回头瞪他:“我什么时候说不回来了?你可别污蔑我!”
方勤蹙了蹙眉:“出去?这才修整了一天,有什么要紧的地方要去?”
面对邓云赵宝珠尚可以振振有词,但见方勤方理都来了,便有些不好意思,吭吭哧哧地没说出话来。邓云见了更加来劲,将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什么赵宝珠觉得是叨扰他们了,嫌叶府的高门楣他攀不上,竟还要自己用脚走到客栈去。方勤方理听了皆是神色一变,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赵宝珠听不下去,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你少乱编排我!”
方勤紧皱着眉,低眉看着他:“你要走哪去?在这儿住得好好的,走什么走?”而后见他低着头不说话,又缓下声道:“昨日还好好的,今儿个是闹的什么?“
说罢,他意有所指地看了邓云一眼:“可是有哪个惹你不高兴了?”邓云路过莫名被他踹了一脚,瞪大了眼,在一旁大喊’关我什么事!’
赵宝珠摇头:“没人惹我不高兴,只是我实在不能再留下来了——”
方勤眉头顿时蹙得更紧,顿了顿,将声音再放低了些,道:“可是害怕考不中?你别多心,不管考几次,少爷定是支持你的。”
闻言,赵宝珠一愣,不知方勤如何想到那儿上面去了,连忙解释道:“真不是。我都在府上住了这么多日,承蒙你们和少爷照料。如今春闱已过,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日日受你们接济?”
方勤听了这一席话,愣了一下,凝重的神情渐渐缓了。原是因为这个。方勤上下打量赵宝珠,觉得赵宝珠大喇喇说自己是个大男人甚为可笑,另一边又为这文人清骨头疼不已。从前他就觉得这孩子平日里看着机灵,有时却倔得很,原来根儿都在这上头。
赵宝珠见他不说话,抿了抿唇,又看了眼方理邓云:“好哥哥们,你们就放我走了吧。”说罢伸手推开方勤拦住他的手便要往门外走。
赵宝珠虽是随手推得,力气却是不小。方勤顿时被推得往旁边趔趄了半步,眉峰一颤,先是被赵宝珠这小牛犊似的力道惊了一惊,接着立即追上去将他拦住:
“等等!”
赵宝珠脚步一顿,抬头便见方理转过身走到他跟前,眉眼凝重地说出一句话:“你忘了上次跟少爷闹的事情了?”
闻言,赵宝珠一愣,接着神色微变。方理见他想起来了,继续道:“你说要出府的事,少爷生了好一通的气。你如此走了,他回来人影都见不着,岂不伤心?”
赵宝珠眉眼微动,想起上回叶京华似覆着冰霜的脸,立即微微一凛。叶京华极少跟他生气,上次闹了那么一回,确实在他心里留了个疑影儿。如今人在宫里,他也不知叶京华是个想法,若是对方生了他的气,他先走便是全了两人的颜面。可若是叶京华没生他的气,到时候回来见他走了,恐怕嫌他生分。他想着,便有些犹豫了:“我……那这……”
方勤趁热打铁:“无论如何,等到少爷回来再说。你已在这府上住了这么久,左右你要向少爷报恩,也不缺这一日两日的。”
赵宝珠听了也觉得有道理,渐渐*犹豫起来,身上的犟劲渐渐消了。方勤趁机伸出手,终是将人拉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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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春闱的试卷被学官一一收起来,装订糊名,对着名册检查无一遗漏后,便呈上去由主考官与同考官批阅。翰林院中独设了一间屋子出来,专供十几数位考官阅卷。
此时,屋内的考官立于桌前,一手抚须一手握笔,各自看着面前的试卷。屋中只摆了一张长长的木桌,所有人都围在桌前,因此只要站在上首便能将所有人脸上的神情一览无余。谁面上含笑,如沐春风,谁眉头紧锁、恨不得将胡子都揪掉被主考官看得一清二楚。
此时,一阔面美须、浓眉紧锁的考官似是再也忍受不住,抬手猛地将手上的考卷甩在了桌上:“语无伦次、不知所云!”
他显然是被气大了,一张脸满面通红,额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见状站在他身边的考官好奇地凑过来,道:“杨翰林,您这是怎么了?”
杨翰林重重地呼出几口气,将试卷往同僚面前一推,愤怒地指着上面的墨字道:“你看看这写的都是些什么?!”
同僚也实在好奇什么样的文章能将他气成这样,便将试卷拿过,快速上下扫了一番。他们都是日日与文章打交道的老翰林了,每年翻阅过的举子试卷不计其数,所以简单一看能知道个大概。这个举子的两道策论题确实答得不好。第一题他将元治帝与尧舜相比,像是想要好好吹一波皇帝的马匹,但又碍着后面的’弥费浮广’一题不敢下笔,导致整篇文章不上不下,文笔肤浅飘忽,不敢落到实处,显得整张试卷看起来花团锦簇,实则读起来确是一直在诗词典故上弯弯绕绕,确实是’不知所云’。
同僚也皱起了眉头:“这样的文章不必细看,将他黜落便是了。”
杨翰林点了点头:“此类谄词令色之辈,决不能将他录用!”
两人在这边讨论得入神,没注意到一人正静悄悄从后面接近他们。忽得一只手伸过来,轻拍了拍杨翰林的右肩。
两人同时回头,一见来人便赶紧俯身拱手行礼:“见过尚书大人。”
来人着朱红飞禽服,长着张和善的圆脸,打眼一看若弥勒佛一般,正是当朝礼部尚书,也是本次春闱的主考官,名曰良康。他看起来年六十有余,须发皆白,身姿却全无老态,一双笑眯眯的长眼里隐隐透出精光。
“不必多礼,起来吧。”他大手一挥道。
两人都熟知良康的脾气,从善如流地直起身,见他身着一品官,腰系玉带,心思一转便有了猜测,道:“尚书大人可是刚从宫中来?”
良康笑着点了点头,在上首的檀木太师椅上坐下。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也不急着看卷子了,迎上去打探道:“圣上……可是看了那位的卷子了?”
良康正坐在太师椅上作假寐状,闻言眼帘微微隙开一条缝,目光在两人面上略微一停,接着不知从何处变出来一张考卷,递给他们道:“自行看去!”
接着他复又阖上眼,也不管两人脸上惊讶的神情,兀自睡去了。
杨编修与同僚拿着手上轻飘飘的一张考卷,讶然地对视一眼。叶执宰家公子的考卷,良康竟然就这么给他们了?两人惊讶之余,低头看了眼手上的考卷,看着上面登峰造极的一笔字,又确实是叶京华的字迹无误!
别的不说,叶京华这笔字实在是让人过目难忘。天下学子中单凭术法这一项能出叶京华之右者恐怕是少之又少。这绝对是叶京华亲笔书写的春闱试卷无误。
两人之所以如此惊讶,是由于当日学官将卷子收起来的同一日,叶京华的卷子便被单独抽走送去宫中了。
皇帝要看叶京华的卷子倒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之举。皇帝对叶家一门的优厚举朝皆知,而往日叶京华在宫中为伴读之时元治帝对他的亲厚更是令众人咂舌。据说元治帝是几乎每隔一日就要召见他一次,上问学问课业,下问吃穿用度,态度不像是对臣子、倒像是对亲生儿子!跟往日备受期许的太子也差不多了。
近几年平面上的东西倒是低调多了。但只要离宫廷稍微近些的人留心一打听,便知道皇帝暗中对这位叶二公子的关注是半点儿也没少过。动则派人出宫传旨,时不时就召入宫中伴架,皇恩之隆实在是无人可以比拟。
因此听说单单叶京华的卷子被送入宫中之后,考官中间都有了计量。此次叶京华与常氏嫡孙之间的暗流涌动他们也有所耳闻。那位常氏孙的卷子他们也看了,确实是文采斐然。于是众人都在心中揣度,多半是怕叶京华被比下来,圣上才早早将卷子传入宫中,他们只管将手头上的卷子按甲分出来,左右一甲会元的人选早有圣心独裁。
可他们没想到,今天良康进了趟宫,竟然将卷子拿回来了。
“这……”杨编修拿着手上的卷子,有些犹豫地看了假寐的良康一眼:“尚书大人,这卷子是——”
良康坐在太师椅中一动不动,仿若不耐烦似的抬了抬手指:
“你们先通读一遍再说。”
两人闻言,便也不再问,而是低头看去试卷来。其实考官之中对这位远近闻名的神童、年仅十二岁便中解元的叶二公子早已按捺不住好奇。一时间翰林院中所有考官都围了过来,一齐看起卷子来。
上首的良康抬了抬眼皮,复又阖上,算是默许了下面的旷工行为。
屋中一时落针可闻,诸位考官看过的春闱试卷不说上万也有上千张,因此都是一目十行,极快地扫过去。然而很快,众人的目光越放越慢,脸上的神情愈加凝重,面上浮出惊愕的神色来。
半响之后,站在众人之首的杨翰林拿着卷缘的手轻轻颤抖,抬高眉宇张开了嘴,忽得道出一声:
“好!”
第38章 策论
在杨翰林的这声’好’之后,屋里的气氛忽而开始活跃起来,众人皆是啧啧叫绝,惊艳赞赏之意溢于言表。
叶京华的文采首先便高过常氏一层,但看常氏的文章已觉不同凡响,但见了叶京华之遣词造句,更是让人击节称叹。词句之间毫无滞涩之感,读之行云流水,宛若灵光乍现,摘自仙宫所得。取用的典故也都个个恰到好处,没有丝毫生搬硬套之感。
光看文笔已然高出所有考生数段,再往深了读,叶京华文章中透出对时政的见解更是一语中的。本次春闱中的「浮费弥广」一题实则与元治帝近期将要推广的军费改革息息相关。自三年前的掸国战变之后,皇帝一直对军队颇有微词,只是碍着三年之前已对南方官场进行了一次清洗,这才迟迟未曾动手。但是近日,随着原兵部尚书告老还乡,而元治帝迟迟没有任用新的人选顶替,朝堂之上的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微妙……
「弥费浮广」一题所能讨论的能用自然远远不止军费这一项,但是叶京华所论述之事,无疑是切中了元治帝心中最为关切之处。且他不仅对军队弥费之探讨鞭辟入里,还在文章最末尾陈列了数条解决之法,却因着篇幅之限未曾深入解释。可就是这寥寥数语让杨翰林等人一看便觉醍醐灌顶,恍然若有所悟,不禁抓心挠肝地想要再读下去。
怪不得春闱一开闸人就被宫里接了进去。恐怕这其中一是皇帝对叶京华亲厚之故,二是君臣间恐怕早已将这策论的后半段好生讨论了一番。
实则众人的猜测不错,此时这篇策论的后半段正静静躺在元治帝的桌案之上。当日叶京华一出科场便被召入宫中,换洗沐浴一番后连饭都未来得及用便被召入御书房,一字一句将下半篇策论写完了才被放去休息。
得知幼弟被如此折腾,宸妃大怒,跟元治帝闹了好几天的别扭,将皇帝逼得在御书房里宿了三日。
元治帝自知理亏,单看着这篇策论是愈看愈喜欢,叶京华一字一句都碾在了他心尖最痒之处,一篇策论看得他热血澎湃,简直想连夜就将军队上下好好整肃一番。
但他好歹不是十六岁刚登基时的血性少年了,这样的政令推行下去涉及诸多细节,还得好生计划一番。
因此叶京华也就被他扣在了宫中,每日都在御书房议事。
元治帝不是不知道他之后还有殿试要考,只是如今朝中无人,军队改革迫在眉睫,他实在是找不到人商量。
这事说出去估计都不会有人相信,执掌天下数十载,普一继位便有少年明君之名的元治帝竟然有一日会觉得朝中无有用之人。
此刻,御书房中。
叶京华前脚刚刚离开,御书房门口站着的两名小宫女此时还粉面含羞,深深埋着脑袋不敢抬头。夏内监从外面跨进开,一下就将两眼中水光潋滟飘忽不定的模样看在了眼里。自从叶京华北召入宫里后,这些个小宫女就都丢了魂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往里走去,便见元治帝交环双臂坐在书桌之后,默不作声地盯着面前的策论,脸色不太好看。
夏内监脚步一顿,心下一紧。这是怎么了?这几日元治帝心情都很好,特别是见叶京华之时,君臣间这三年间的隔阂都一扫而空。夏内监昨日看到元治帝送叶京华出门,抬手在青年肩上用力拍了两下,那笑得眼不见牙的样子,简直比见亲儿子还高兴。
今儿难不成是哪个不长眼的惹元治帝不高兴了?
夏内监小心翼翼地迎上去,弯下腰叫了一声:“陛下。”
元治帝这才从沉思之中清醒,抬头看向他:“……良康你送出去了?”
夏内监答道:“是。尚书大人已回到翰林院了。”
元治帝点了点头。他让良康将叶京华的卷子带了回去,别吩咐都没有。对叶京华的学识能力他向来是极有信心的,这次让良康将卷子拿回去,若是翰林院那帮人将此等文章打成二等,那他们的项上人头便可以不要了。
元治帝顿了顿,又问:“常家的那小子如何?”
夏内监含笑道:“老奴见识短浅,旁的不知道,但翰林院的相公们都说常公子文章写的极好。”
元治帝闻言点了点头,叹道:“常家的家教一向不错。听说这那小子还能文能武?”
夏内监道:“是。听说常公子极善骑射,有百步穿杨之才。”
“不错。”元治帝点头,一挥手道:“传我的话下去,既然文章写的好,便让他们好好评,万不能伤了我朝诸多功臣之心。”
夏内监立即称是。心里暗道元治帝到底还是念着当日常老将军为太子殿后的恩情。可转念一想,元治帝对叶京华可是半句话嘱咐都没有,可见其中的亲疏之分。
见本届春闱还有几个数得上的人,元治脸上终于是好看了些。他幽幽叹出一口气,手指在桌上轻扣了两下,道:“这几日朕与慧卿议事,想叫个儿子来旁听,思来想去竟都找不到人。”
此话一出,夏内监的头立即埋得更低。元治帝神色辨不清喜怒,继续道:“小五年幼,相王过于莽撞,平王不提也罢——”
想起自己仅有的几个儿子,元治帝眉头紧锁,长长地叹了口气,神情见竟有些黯然神伤之感,低声道:“若我瑱儿还在……”
‘噗通’一声,夏内监一下子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陛下恕罪!”
元治帝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淡淡道:“你有什么罪?起来吧。”
夏内监低低说了声’谢陛下’,才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元治帝近几年越来越少提及先太子。但没提起一次,都必是一番伤筋动骨。夏内监屏气凝神站在一旁,听着元治帝手上的玉扳指磕在上好檀木上的声音,整个御书房中一丝人声都没有。
良久之后,元治才叹了口气,收敛了神情,问道:
“除他二人之外,可还有什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