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回过了神,忽然从方才的失落之中抽离出来。不、事情并不是这样。少爷是「冠盖满京华」,他却不是「独憔悴」,他身负父老乡亲的好意一路上京,考上了进士,还被朝廷派了任,如今皇帝需要他到青州去,做当地百姓的父母官。
考中进士,为民做官,报答父母,不负皇恩。
这是他毕生的愿望,现在终于有了做官机会,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又有什么可憔悴的呢?
赵宝珠握紧了墨林头上的缰绳,感受着其粗糙的表面摩擦在手心。虽他在这几月中随着叶府见识了凡人一生不可企及之权势财富,但赵宝珠从来都很清楚,自己与少爷终究是不同的,他自有他的去处。
而无论今后是否还能再相见,少爷都定会明白的他的心。
赵宝珠最后朝叶京华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转过身坐上车去,正巧是与状元马队相反的方向,一路朝城门走去。
待出了城门,京城的喧嚣似乎被他远远抛在了身后,眼前只余橙天粉云,两边儿树林葱绿,京道平整宽阔,没了各式酒肆摊贩、行人过客。春末夏初的风已然带了些许暖意,夹在着青草的香气扑到面上,十分清爽宜人。
赵宝珠一人,一马,一车走在官道上,黄昏从身后照来,在地上落下一片阴影。
墨林乖得很,不用打也知道加快脚程,溜溜荡荡地走在路上,时不时从鼻子里喷出一点儿热气来。赵宝珠摸了摸它脖子上的短毛,闭上眼,细细感受着春风中若有若无的香味,只觉心胸开阔,仅存的那点郁气也消散了。
走出去数里地后,赵宝珠才回过头,朝身后望了一眼。
京城背着光,城墙的轮廓成了一片黑影,磅礴而巨大地盘踞在土地之上。虽已在其中住了许久,但猛地从外边儿这么一看,赵宝珠依旧为京城之巨大而感到惊讶,正如他初来乍到之时,认为这座繁华的城池像是头笼中的巨兽。
他在京城数月,兀自想起,却宛若数年一般。
南柯一梦,终有梦醒之时。
赵宝珠将京城的样子深深映入眼中,回过头,脸上挂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他的前程不在身后,而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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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游行的车队中。常守洸已过了最开始的那股新鲜劲儿,开始有些疲倦了。毕竟他们人是一样的,周围看热闹的百姓确实换了一波又一波。虽然都很热情,但那灼热的眼神能往你身上戳出一个洞来,等最开始那点得意劲儿过了,就觉得自己像是大街上耍戏的猴似的。脸都要笑僵了,偏生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还不能轻易挂脸。
怪不得古有「看杀卫玠」一说,这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受的了的。
到这儿常守洸才开始羡慕起叶京华来——这小子从一开始就冷着脸,现在倒是便宜。
常守洸便抬眼去前面叶京华的背影,就在此刻,叶京华忽得顿了一下,偏头向某个方位看去。
常守洸顺着看过去,什么都没瞧见,他见叶京华长久地凝视那个方位,便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叶京华收回目光。
他刚才恍然若有所感,像是有人在用极炙热的目光看他,或许是错觉。
马队继续前进。幸而大部分路途已走完,剩下的就是回宫的一小截路。到了皇宫近处,四周的百姓渐渐少了些,常守洸将身上零零散散的荷包手绢等的都摘了下来,拿了满两手都没处放。抬眼一看,叶京华果然是两袖清风,清清爽爽一个人坐在马上。
这么一圈儿下来,常守洸倒是真有些佩服这姓叶的了。不管他是真清高还是假清高,这得了状元竟然能从头到尾脸上半点儿喜色都没有;状元游街如此大的阵仗,众人簇拥仰慕之下也无半点儿骄傲,从头到尾都冰冷自持,淡漠如水,心性确实不同于常人。
然而就在他们快要行至宫门前之时,略显稀疏的人群中忽然抛出一只荷包,那人力气极大,荷包竟直直朝叶京华面上去了。
幸而叶京华反应迅速,一手抓住了荷包。
“什么人!”这一变故让护送在队伍后头的御前侍卫厉喝出声,怕是什么有心之人趁乱暗害几位老爷。
然而侍卫刚出列,叶京华便已瞧见了那扔荷包的人——正是邓云。他立即出声叫住侍卫,道:“是我家的下人。”他朝侍卫点了点头:“麻烦您了。”
“不妨事。”见是叶府上的下人来凑热闹,侍卫将出鞘的刀收了回去,后退一步回到队伍中。
另一边,常守洸听到是他们家的下人,还以为是赵宝珠凑热闹来了,结果顺着叶京华的目光一看,却见是另一个在科场外头见过的小厮。此人身量极高,在人群中鹤立鸡群,正涨红着一张脸,朝叶京华比划着什么。
倒不像是来凑热闹的样子,看着……倒是像有些着急?
常守洸疑惑地移过目光,果然看到叶京华缓缓蹙起了眉头,半响才回过头,将那荷包收入了怀里。
无论如何,马队还得继续前进,邓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众人回到宫里,在马官儿的服侍下下了马。
远方火烧般的黄昏笼罩了皇宫,离天黑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宫中的琼林宴还在准备之中,三位老爷被请到一边儿的偏殿里暂作修整。
入了偏殿,三人立即被宫女服侍着将身上的沾满了脂粉味道的衣服换下来,还得焚香沐浴,好好梳洗一番准备晚上面圣。
常守洸走出来的时候只觉浑身清爽——那些姑娘小姐实在热情,就是脂粉的味道太冲了。
然而他刚走出来,就见叶京华已先一步换了衣服出来,正坐在案旁,略低着头。
只一眼,常守洸便觉出些许不对,侍候在叶京华周围的小宫女一个个噤若寒蝉,脸也不红了,眼睛都不敢抬一下。
常守洸略挑了挑眉,缓步走过去:“叶二公子?”
像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叶京华略微一动,抬起头来。常守洸立即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甚至下意识有种想退后的冲动,他的瞳孔略微收缩,眉尾一抽,道:
“你又怎么了?”
干什么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只见在内殿昏黄的烛火下,叶京华一双眼眸此时暗若深潭,面皮绷得极紧,似是在压抑着什么极其激烈情绪。
他右手握成拳放在一旁的矮案上,手边儿有一打开的荷包,里面隐约能看到一张写着墨字纸条。
第46章 琼林宴
宫中夜宴,金碧辉煌。宫娥着绿褂红罗裙,袅婷漫步而来,奉上各色精致佳肴,庭中有教坊弦乐乐师排成两列,中央有美貌舞女长裙玉带,粉面桃花,落入少年郎眼中,不知动了谁的心弦。
奉诏新弹入仕冠,重来轩陛望天颜
琼林宴三年一度,席上都是要顶顶要紧的人物。一甲头三名虽已是万里挑一,但这再好的文采,一届也有三个。对于许多状元榜眼来说,琼林宴上头的人,这辈子约莫也只得见一次。若是能抓住这个机会在圣人面前挂上名号,这辈子也就出息了!
常守洸坐于席上,看着年过五十的探花现正与礼部尚书良康凑在一处,好酒一杯一杯地喝,现今已称兄道弟起来。
常守洸轻哼了一声,将酒杯放下。他不屑于做那般谄媚之态,且觉得这宴席无甚意思。
他虽自小读书,但喜欢的实是武学一道。男子汉大丈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整天在这些文字人情工夫上使力气,算个什么事儿。他之所以入仕途,全是为了故去祖父之命。
元治帝坐在最上头,将席下百态尽收眼底,喝了口席上的酒,对伺候在身边儿的夏内监道:
“你看看,这探花榜眼是否错了位?榜眼是少年英才,探花却是个老浊物。”
夏内监哪里敢接这话。他隐隐知道元治帝对本次的探花不算太满意,但也实怪不得他,有叶常二人立在前头,不管选个什么出来,往这两位公子面前一放、岂不都成了’老浊物’?
元治帝也没想让他答,兀自说下去:“按旧例该是点常氏的小子作探花郎,只是少年意气,落下两名朕怕他心里不服气,还是做榜眼的好。”
夏内监立即连声附和道:“还是圣上思虑周全,老奴看着这两位公子心里真是喜欢得紧,这学识品貌,站在一块儿如对双壁一般。”
元治帝嗤笑一声:“我看上的人,你自是喜欢。”说罢转过眼去、忽得点了常守洸的名:“榜眼卿。”
常守洸一怔,立即站起来,侧身朝元治帝俯身拱手:“陛下。”
元治帝不紧不慢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道:“榜眼卿看这宴席如何啊?“
常手洸低头道:“自然是极好的。”
元治帝看着他,眼睛里带上几分笑意,道:“你们这些自小在军中混惯了的,肯定嫌宫中的酒水淡了。”
说罢他偏过头对夏内监道:“去拿西北侯前日送来的那两坛好酒上来。”
夏内监得了命,立即下去,抬了两坛子上好的烈酒来,给元治帝斟上。元治帝拿起酒碗,对常守洸道:“来,榜眼卿,你陪朕喝一杯。”
常守洸接了酒,也不扭捏,道了声’是’后仰头便将酒灌了下去。旁边儿的宫女太监见他如此豪爽都惊了一下,只见常守洸喉结动了几下,便放下了空酒碗,脸颊上带了些许粉色,双眼一亮:
“好酒!”
元治帝见他这般豪爽,朗笑出声,指着他道:“看看、不错是他们常家的种!”众人自然是一通奉承。
元治帝看着常守洸,见他浓眉鹰目,肩平腿直,通身气质英武非凡,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赞赏道:“你们常家世代出了多少衷臣良将,朕都看在眼里。”转而正色道:“朕知道你自小习武,也仰慕你的父兄,想袭承祖训光宗耀祖。但朕既应了承恩公的情,便不能叫你到那刀剑无眼的地方去。”
说到这里,元治帝顿了顿,眉目间神色微变,接着道:“承恩公护我儿有功……今自你来了,你前途性命自然有朕担保,你在这京中无叔伯兄弟,若是遇上什么事找不到人商量,就来找朕,朕自会为你做主。”
这番话砸到众人头上,宴会的丝竹之声都跟着一静,常守洸赶快几步走出,跪在地上向元治帝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臣承蒙陛下抬爱。”
元治帝立即对夏内监到:“快去将他扶起来。”
这一通君臣相得落在众人眼里,又是一番思量。元治帝果然还是护着太子一脉,禅国一事过去这么多年,还是念着当日常老将军为太子断后的恩情。
常守洸被扶起来*后,元治帝又关心地问了一番他的吃穿住行,常守洸一一答了,态度不卑不亢,语言简练却不失礼数。元治帝面上的笑意渐深,忽得转过头,看向上首一位,在席上非常安静的叶京华:
“慧卿,你也来。”
闻言,叶京华一顿,遂起身走到席前,向元治帝俯身拱手:“陛下。”
元治帝笑盈盈地将他打量一番,指着他对常守洸打趣道:“这次眹点了他的状元,你可是不服?”
常守洸知道元治帝是在玩笑,却也不敢应,立即低头道:“绝没有此事。”说罢,他抬眼看了叶京华一眼,见他侧脸如玉,看不出什么表情,暗自咬了咬牙,还是道:“此次……臣心悦诚服。”
元治帝将他面上有些不服气、却不得不承认叶京华学问更好的神情尽收眼底,心底里暗笑这两人性格甚为不同。常守洸性子直爽,少年心性,什么都写在脸上;再看另一个,都是一般的年纪,确是什么都露不出来。
叶京华一袭月白描金团璞服,不声不响的站在哪儿,听了常守洸的话,面上连一点儿骄傲的神情也没有。真真儿是冷心冷清,小小年纪便跟他爹一个模样。
元治帝收回目光,对常守洸道:“你也别气馁,他只不过文章写得好些,论纵马骑射,定是比不过你的!”
常守洸自然一番推诿。元治帝看着这两个好材料站在跟前,龙心大悦,朗笑几声后又将一陪席坐着他五皇子叫起来,让他到两人跟前:“小五,快拿酒各敬一杯。”
五皇子立即拿了酒起来,他今日头戴金冠,身着赤红吉服,衬着一张雪白小脸更加精致灵动。他拿着专门准备的清淡果酒,走到叶京华与常守洸身前,又是敬酒又说吉祥话,人模人样地装起来,倒是没了之前调皮捣乱的模样,显出了十二分皇子的气度。
常守洸见状倒是有些惊讶,觉得这五皇子没有传闻中那般顽劣,打眼一看,真真儿如天宫神仙坐座下的仙童一般。
他不知五皇子四平八稳的外表下,其实暗暗睨着叶京华的神色,给他敬酒的时候手还抖了一下,洒出了几滴酒水来。五皇子当即就屏住了呼吸,极小心地打量叶京华的脸色。见叶京华看了他一眼,便敛下眼去,没有斥责于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元治帝笑呵呵的,在后头与夏内监道:“小五比不得他哥哥争气,但凡是能像他这位小舅舅一两分,朕便此生无憾了!”
这话听在众人耳里,又是一番震动。皇帝话里这个’哥哥’自然不会是指平王相王,拿五皇子跟太子比,当然是比不过。但是元治帝话里这意思——
叶京华是何等人物,就算是五皇子在学问政略上的造诣不比太子,但若能学的一两分他们叶家人的城府心性,那驭下便也足够了。有宸妃的盛宠,叶家这门外戚,皇宫上下倾力培养,过五年不就又是一位东宫太子?
几日琼林宴上这一番情景传出去,够满朝廷的人琢磨大半个月去了。元治帝已算是个直白坦荡的明君,可古话之中’君心难测’之话到底不是戏言。皇帝长袖善舞,这一番对付谁也没落下,这立储一事怕是好有一场好戏要场。
待敬完了酒,二人还席,五皇子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实在是怕叶京华,待落了座,他抬眼一看静静坐在桌前的叶京华,背脊骤然窜上一缕寒气,本能地觉得他这个小舅舅今日心情极差。
所谓外甥像舅,五皇子与叶京华长相相似,且在他手下讨命多年,对叶京华的怒气有种准确的直觉。
另一边儿,常守洸看了眼叶京华,没从他面上看出什么。方才在偏殿里他见叶京华打开他家那下人扔的荷包之后就脸色不大好,但很快恢复了正常,那荷包里的纸条立即被他烧了,常守洸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写了什么。
现在看着他如玉像般笔直地坐在桌前,常守洸只是觉得这叶家人真有意思,两父子跟不认识一样。
没错,叶京华的亲爹,也就是当朝执宰叶仲伦,同样在琼林宴上。可两父子全程没有任何交流,就这么面对面坐着,也不说话,面上一个比一个冷。
常守洸好奇地看向叶仲伦的方向,这还是他头一次见这位名震朝廷的执宰。只见他身着一品官吉服,头戴乌纱帽,削面美须,面上同样无甚神色,却浑身气势非凡。
常守洸看了他片刻,认为叶京华大约是像叶夫人多些。
两父子虽相貌不甚相似,但那股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质却一般无二。两人面对面坐着,好似一对望山石,好不乏味。
元治帝似是也有同样的想法,开口道:“叶相,如今慧卿高中状元,你没什么勉励的话要讲吗?”
闻言,叶仲伦自桌前缓缓起身,朝皇帝的方位俯首,虽元治帝说了一通年事已高不必多礼的话,却还是将礼数做得周全,后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