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子顽劣,听圣人言却不通教化,拖累不肯用功,已是我叶家之罪。如今赖陛下恩泽赐功名,后而需得为朝廷衷心效力,才不枉圣人免过此罪之恩典,又何来勉励之说呢?”
这是在说之前叶京华三番四次推诿不愿下场春闱之事。
话毕,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叶京华身上,淡声道:“好不快谢过圣上恩典,免你拖累之罪。”
叶京华闻言立即起身,向元治帝下跪谢恩。元治帝皱起眉,直接走下座来亲自去扶起他,略不满地朝叶相道:
“叶相啊,平日里也不可太严苛了,他们小孩子一时贪玩也是有的——”
然叶仲伦神色冷漠,像是并无半点触动似的,淡声道:“陛下仁善,却不知我这二子最是顽劣,实在不如各位皇子知书达理。还不去谢过各位大人。“
后一句是对叶京华说的。叶京华便端起酒杯,从上首的主考官良康开始一一敬酒问候。元治帝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道:
“你啊你,就是太过小心。”
叶执伦面不改色,拱手道:“陛下对叶家的恩泽,老臣一刻不敢忘。只是犬子顽劣,臣还喘气一日,便严加管教他们一时,只望以后他们能于臣百日之后不至于侮辱门楣,若能为陛下用得一二,那便是臣万生修来的福气。”
元治帝听了这一番话,虽知道其中有夸张的成分,却还是十分触动。况且他也清楚叶执伦平日对两个儿子管教确实严厉,以至于和叶京华关系都似有些疏离,遂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老臣的肩膀:
“你的衷心朕自然清楚,可还是要嘱咐你一句。管教归管教,可还需注意别伤了父子和气才是。”
叶执伦自然是点头称是:“臣受教。”
看着被叶执伦命令起来一一敬酒的叶京华,五皇子目瞪口呆。往日里只有叶京华收拾他的,哪里曾看过他被人’收拾’的样子。他不禁心中滑过窃喜,赶紧低头喝果酒以作掩饰。
另一边儿,常守洸见状却有些坐立不安,本来他跟叶京华都坐着好好的,现今就只剩下他一人没敬酒了啊?
而同时,接了叶京华的酒的官员都有些飘飘然,对此子的清傲之名他们此前都有所耳闻,没成想今日这位执宰之子、一榜状元,板上钉钉的未来宠臣还能来跟他们一一敬酒。且此子酒喝的甚为瓷实,头一仰海碗的酒便饮了下去,他们甚为受用。
一时间宴席上君臣相得,祥和一片。叶京华一一敬完了酒,走回座上坐下。常守洸一直盯着他,遂在人走进时蹙了蹙眉,觉得这人的姿态有些不对——
“哐!”
一声闷响打断了宴上的丝竹之声,元治帝转头看去,便见叶京华竟一头栽倒在了桌上,顿时大惊:“快去看看怎么了!”
侍候在旁的小太监赶忙上前,扶起叶京华,便见他闭着眼微微蹙着眉,颧骨处泛上绯红,浓睫正微微颤抖。
夏内监伸头看了一眼,在元治帝耳边道:“似是醉过去了。”
见状,叶仲伦站起来,向元治帝俯首道:“请陛下见谅,臣在家时禁犬子喝酒。想必是方才饮酒急了,才有如此丑态。“
元治帝听闻是醉酒,紧蹙的眉头这才松开,朗笑了两声,一扬手道:“原道是这样。他年纪轻禁不住酒,快快传太医来——”
然而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叶仲伦打断,他俯首道:“如此深夜,实在不必再烦难太医。还请陛下准许犬子先行回家,喂一两剂汤药即可。”
元治帝闻言点了点头,放下手道:“也好。”遂对夏内监说:“你亲自送他到宫门外。”夏内监领了命令,立即便有人将软轿抬来,由两个小太监搀扶着送出宫去。
待人走了,元治帝才好笑地看了坐会原位的叶仲伦一眼,心想这老狐狸到底是心疼儿子,不若面上看起来那般父子离心。
·
另一边,叶京华被一路抬着轿子送出神武门。宫墙边儿上叶家的马车已等候多时,几个小厮将醉酒的小主子搀上马车,夏内监还忍不住嘱咐了两句,叫他们回去用桑菊葛根熬出解酒汤来伺候主子服下。
常年伺候在叶仲伦身边的赵彦一一应下,扶着叶京华上了马车。不久之后,马车驶离宫墙。
马车内,赵彦皱着眉看着人事不知的叶京华,伸手用帕子去擦额上的冷汗,不知这琼林宴上有老爷看着,二少爷怎么就醉成了这幅模样。
然而在他的手还未触到叶京华之时,一双星眸忽得在黑暗中睁开,其中冷光乍现,哪里有半点醉意。
赵彦下了一大跳:“二、二少爷,您没醉?”
可二少爷方才被送出来时分明昏昏沉沉,身上一丝力气也无啊?
叶京华没有回答他,缓缓起身,嘴里吐出几个字:“前面转弯,去我府上。”
赵彦闻言一惊,按夫人的吩咐,下了琼林宴应是要回本家的——但他劝阻的话没能说出口,因为在他能够开口之前,叶京华便看了过来,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冷厉。
赵彦下意识背脊一凉,仿若被刀锋自喉口抚过,立即牵住缰绳,让马儿调转方向,朝小叶府上去了。
第47章 万生百态
夜至三更,京城之中大多人家都已安歇,城中黑暗一片,然而叶府上却是灯火通明。
李管事提着灯笼,带着邓云、方氏兄弟等十数人在门口,待马车停稳便立即迎了上去。车帘被撩开,叶京华的面孔自黑暗之中浮现,目光在李管事焦急的脸上扫过,还未等他开口便道:
“人呢?”
李管事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道:“三个时辰前已出城去了!”
说罢,他紧张的看着叶京华的神色。
叶京华一顿,不到一息间便冷声下令:
“邓云方理,你们各另十人出城去追。”叶京华神色冷峻道:“他应还未到南阳。“
被点到名字的邓云、方理一愣,接着立即便要回头去牵马来,站在叶京华身后的赵彦却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他们:“不行!不能去!”
方理、邓云两人见状紧皱起眉头,刚想开口斥责,却听到李管事焦急的声音:“少爷,这万万不可啊!”
他额头上都是冷汗,向叶京华劝道:“宝珠是拿了圣旨前去赴任的,我亲眼看了,上边儿的印都齐全,是万万做不得假的——阻挠官员赴任、那可是天大的死罪啊!咱们万万做不得啊少爷!”
听到这番华,方理与邓云二人也愣住了,回过神来后皆是一身冷汗,他们都没想到这上面去。是啊,本朝极重文官,为了避免官员在上任期间被匪徒劫持等意外状况,刻意设了这么一条法令。若是他们追出去被有心人看见告上衙门——那可是杀头的死罪!两人面色白了白,皆抬眼去看叶京华。
只见他站在那里,玉面之上没有一丝表情,一双星眸此刻暗若深潭。
两息之后,他绷紧的下颌微微一动,忽得转过了头,伸手拽过过马脖上的缰绳:
“我自己去。”
叶京华道。
他压抑到了极点,尾音中终于克制不住地泄出怒意来。
现场有一瞬的寂静,接着仿若水渐入的油锅,瞬间炸开来。赵彦头一个冲上去双手抓住马头上的缰绳,硬生生地扛住叶京华的力气,高声道:
“二少爷,使不得啊!”
叶京华仿若失了理智一般,冷眼扫来,厉喝道:“放开!”
邓云、方理等人慢一步冲上去,此时也顾不上礼数,一齐上去拉住叶京华。李管事更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双手拉住叶京华衣摆,一抬头眼泪便簌簌滚下来:“少爷、少爷,就算老奴一条烂命死不足惜,也请您看在老爷夫人的面子上,千万别去啊!宝珠手上拿的是圣旨,若真是圣上的旨意支使他去那地方,我们若是贸然去追,那就是抗旨啊!!”
李管事在叶府伺候多年,早年间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也是一路看过来的,对政治的敏锐度比其余下人高上数层。在见到赵宝珠手里的圣旨时他便想到了数层。吏部在此时派职已是不寻常,偏生满进士里只派了赵宝珠一个,还是去难般荒芜远僻的地方!若不是吏部中有不长眼的做了什么脏事,那便只能是皇帝故意将赵宝珠单拎出来派到了那样的地方去!
虽皇帝对叶京华一向宠溺,但天威难测,李管事怕皇帝是恼了叶京华之前推诿不肯下场之事,或是更不满他断袖、所以才故意将赵宝珠发配得远远儿的。若真是这样,恐怕其中还有试探的意思,他不敢想若是叶京华真的为了此事抗旨追出去会有什么下场——
就算拼上这条命、他今日也一定要将人拦住!!
见李管事都坐到了这份儿上,府门外的下人顿时跪了一地,小厮丫鬟纷纷磕头如捣蒜。邓云、方理方勤也都扑过去跪在叶京华身前,一齐声地求他留下。
叶京华立在他们之前,一手牵着缰绳,手背上青筋凸起,眉眼间尽是阴霾。
邓云在磕头之间不经意瞥间叶京华的双眼,瞬间如落冰窖,脑中瞬间闪过一个想法、竟觉得叶京华想将挡在前头的人踹翻在地。
他立即低下头去,额头贴在满是寒气的青石板上时打了个机灵。咦?他为什么会那样想?少爷一向对下人是极好的,从不做那打骂之事。
可刚刚那一瞬,他是真觉得叶京华想动手。
叶府外顿时磕头苦劝之声不绝于耳,叶京华站在一片跪倒的下人中央,面庞在月色下泛冷玉一般,他将众人的情态看在眼里,绷紧的下颌略微一动。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清冽的女声断喝道:“又在发什么疯!!”
邓云磕头的动作一顿,顶着额上的伤痕转过头去,便见叶夫人满头珠翠叮铃晃动,肩挂盘金彩绣披风,身着石榴红绫纱裙,带着一票丫鬟小厮风火而来。
李管事见了她,如见了定海神针一般,骤然软倒在地上:“夫人——”
叶夫人走过来,快速扫了一圈情景,柳眉竖立,一双眉目怒瞪叶京华,厉声呵斥:“还不快放手!如今城门早落了钥,你若是不怕被巡查的侍卫乱箭射死你就去!我只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叶京华闻言,目光才落到叶夫人身上。
饶是盛怒若叶夫人,对上他的目光都是一愣,宛若被一通冰水自头顶泼下,眉目间的怒气一滞。
跪了满院子的下人哭声骤然一停,都齐齐屏住呼吸,提心吊胆地看着中间对峙的二人。
叶夫人满眼怒火,美眸中映出叶京华俊美绝伦的面孔,她眼睫微颤,竟自从眼尾凝出些许泪光来,颤着声音道:
“你今天若执意要去,就踩着为娘的尸首上去!”
闻言,叶京华的眉尾剧烈一震。
半响后,他缓缓阖上眼,似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似的,长睫颤动几下,良久之后,终是放开紧握缰绳的手。
·
同时,宫中宴席曲终舞毕,终是到了散场的时候。
状元率先离席,探花不得圣心,常守洸肩负重任,不得不陪皇帝多喝了几杯。他酒量极好,一坛烈酒下肚脸都不红一下,元治帝却到底是年过五旬的人了,喝多了脸颊通红,被夏内监扶着回到金銮殿中时脚步还有些飘忽。
等坐下来,由夏内监侍奉着喝了醒酒汤,元治帝扶着额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老了,老了,比不得他们年轻后生咯——”
夏内监将汤碗放到一边,闻言立即道:“陛下正值壮年,哪里就老了呢?”
元治帝抚了抚额,蹙着眉摆了摆手:“不行了——你看看常家那小子,半坛子酒下肚眼睛都不带眨的。朕是不中用咯。”
夏内监闻言笑开了,凑上前打趣道:“哎呦陛下,你看看方才满厅的人谁有常公子的海量啊?老奴冷眼瞧着,各位年纪轻点儿的大人里头也没哪个如他那么能喝呀!”
元治帝被逗笑,笑骂了一句:“都是些老军,痞带出来的酒蒙子。”接着皱了皱眉,似是还不甚舒服的模样。夏内监见状,轻声问道:“这般……老奴不若去请宸妃娘娘来?”
元治帝闻言,揉额角的动作一顿,思量片刻后道:“算了,这么晚了别去扰她。她也不喜酒味。”
夏内监遂点头,心中感叹宸妃的圣宠之深厚。元治帝静静坐了一会儿,就在宫女要上来伺候更衣时,忽得睁开眼:
“你说,今日慧卿是不是看着不太高兴?”
夏内监听了这话,心中猛地咯噔一下,隔了半瞬才抬起头,惊诧道:“这……老奴眼拙,叶公子一向便是那般模样,倒是、倒是看不出什么。”
他这倒是没说假话。叶京华日常便是个极镇定的人,又生了副玲珑心窍,就算是有天大的喜事面上也不动声色。今日宴上他是话少了些,但也属寻常,夏内监确实没看出什么来。
闻言,元治帝也没说好还是不好。他脸上虽有些酒气,一双虎目中却神色清明,隐隐有些利色。沉默了片刻,偏头对夏内监道:“你派几个人去看看。”
夏内监俯身称’是’,缓缓地退下去。等到了殿外才赶快招了几个徒弟到跟前,嘱咐道:“待会儿去叶府,先带上一两味好药材。若过去说是睡了你们就说是送药材去的。”
看着人往黑夜中去了,夏内监才缓缓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将’伴君如伴虎’默念十遍。这些年元治帝有了岁数,先前有太子这么个出色的嫡子,膝下美妾环绕,还有千娇万宠的小儿——性情实在是比年少时温和了不知多少。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他的眼力也愚钝了。夏内监闭着眼摇了摇头,不禁想起数十年元治帝初登基时、那是怎样的雷霆手段,才以少年之龄在一众叔伯兄弟的虎狼环伺之间站稳了脚跟——
夏内监想着,抬手就给了自己一把掌。他真得打起精神才是!
·
同时,叶府之中灯火通明,一众小厮丫鬟包括方氏兄弟与邓云在内,全都通通跪在屋外。屋内只留了李管事与玥琴伺候。
屋中,叶夫人正满脸焦急地来回踱步,头上的环佩叮当作响,时不时停下脚步看一眼沉默坐在桌案旁的叶京华,深深地叹一口气,又接着来回转圈儿。
玥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上过茶之后便静默地立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