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珠正色道:“这有什么可忌讳的,本官说话自然算数。”
陶氏兄弟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里看到了狂喜之色,拼命给赵宝珠磕起头来,口中激动道:“谢县老爷恩、谢县老爷恩!”
两个铁打似的汉子磕起头来也跟打铁似的,赵宝珠听得都牙酸,赶忙将阿隆将他们两个扶起来。陶氏兄弟站起来,两个人站在一起像墙一样,却耸着肩膀感动地直抹眼泪,情形甚是好笑。
赵宝珠无奈道:“行了别哭了,举手之劳而已。你们二位都比我大,就别叫我老爷了。”
陶氏兄弟闻言抬眼去看赵宝珠。这县老确实年轻,看着约莫都还未及冠呢,他们一口一个老爷,确实是将人叫老了。两人想了想,问道:
“还请问县老爷贵姓?”
阿隆替他答了:“我家老爷姓赵。”
陶章道:“那便称小赵大人吧!”
赵宝珠听了,也觉得好,老是叫这些长辈叫他老爷,他自己都觉得折寿,便应下了。陶氏兄弟笑起来,便又跪下给他磕头:
“陶章/陶芮谢过小赵大人。”
赵宝珠赶紧叫他们起来:“快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怎么见天着跪来跪去的。”待两人起来,他稍微歪过身子,目光落在二人脸上,眯了眯眼,道:“你们说,大哥一家三口都遭了难,是遭的什么难?”
方才听两人陈述时,赵宝珠便觉出些不对。若是大哥一人出殡还算是平常,但一家三口全都遭难,陶氏兄弟二人说话间面上神色有异,不得不让人深思。
果然,见赵宝珠这样问,陶章陶芮两人同时面色一僵,支吾起来,半天也没能说出话来。赵宝珠观察两人的神色,见陶章面上似有丝缕愁色,似是顾忌着什么一般,而陶芮脸上却是隐约透着不忿。
赵宝珠眸色微沉,低声道:“若有什么隐情,你们直说便是。我初来乍到,虽不能担保即可为你们做主,但今日你我对话绝传不到他人耳里。”
听他说出这一番话来,陶章陶芮猛地抬起头,面上皆是震动。赵宝珠能说出这番话——就说明他对这无涯县上的事已有了解,且还愿意为他们保密,不会这边儿听了,那边儿立即说出去邀功。这听在陶氏兄弟耳中已算是表态了,再加之赵宝珠这么利落地借他们车马,可见其人品清正,至少值得赌上这么一遭!
陶芮看了哥哥一眼,一咬牙,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朗声道:“不瞒小赵大人,小人大哥一家遭此劫难,其、其实全都是拜那尤氏狗贼所赐!”
陶芮一嗓子喊了出来,陶章本想拦他,没来得及,便也只得一齐跪下来。
赵宝珠一听果然是那尤氏,一瞬面色更加黑沉,道:“继续说。”
陶芮义愤填膺,想起伤心事,眼眶也红了,颤声道:
“我们一家子在这县上做屠宰畜生的生意,已是久了,少说也有百年。不料那尤氏狗贼霸着布料粮食生意不说,现今又盯上了我家的肉铺。上月他们派人来买我们家在县城上的店面,我大哥不应,他们心里存了怨,竟不知从哪寻了个地痞流氓在晚间回田时欺负了我大嫂!我大哥也是个铁血男儿,当夜便带着侄儿去他尤家门上要说法,没成想被尤家的护院说成是寻仇的暴徒,直接将他们父子连个乱棍打死了!”
陶芮一个八尺高的汉子,说到痛处却亦是潸然泪下,咬牙道:“我大哥与侄儿两人手无寸铁,怎就成了暴徒?可怜我的大嫂,一夜间听闻噩耗,受不住也悬了梁去了!铺子也被那尤氏占了去……我们兄弟告到州府去,尤家那些黑心烂肺的竟说是我们陶家没福气,平白由地痞欺辱遭了难,怪不到他们尤氏头上去!我、我们实在是求告无门……这才……”
陶芮字字泣血,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像是实在承受不住痛处似的,弯下了脊梁骨用力抹了把眼睛。他们何尝不想为兄嫂一家与那尤氏拼命?可他们一家三个兄弟,若是他们也去了,那铺子必定会被尤氏占去,到时老母怎么办?
陶芮咬着牙哭,陶章也是眼眶泛红,垂在身侧的握成拳的两只手微微颤抖。
赵宝珠坐在上首,陶芮没说一字,神情便沉一份,此时面色已经铁青。然而面对这滔天的冤情,他却什么都没说,兀自沉默了许久,抬头道:“此事我清楚了。”
他声音略微喑哑,偏头看向一旁也满脸愤恨的阿隆,道:“你带他们下去牵车马,再给他们二两银子,全作丧葬的费用。”
陶氏兄弟一听这话,哪里还哭得下去,猛地抬头骇然道:“这、这怎么好,小赵大人——”
赵宝珠抬起手在空中一顿,道:“无需多言,下去吧。”
两人只好跟着阿隆下去,拿了车马银钱,一步三回头得被送出门外。待走出了二里地,陶芮才回过味儿来,心有余悸地对陶章道:
“哥……我、我刚才都说了,不会被他们家的人知道吧?”
无涯县人闻尤色变,在街上都不敢直接提这个尤字。陶章闻言,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现在倒是知道了!刚才大嘴说出来之前怎么不想想?”
陶芮闻言面色讪讪,道:“我……我这不是没忍住吗。况且小赵大人实在是个好人,又给车马又给我们银钱。前头那个,在我们这儿做了十几年的官,可是一个子儿都没见着啊!”
他说着,忽又想到了什么,顿了顿,问陶章道:“你说……这小赵大人会给我们做主吗?”陶芮想了想刚才堂上赵宝珠的情态,道:“这小赵大人年纪虽小,气势却大极了。他什么都没说,是不是就是不想管这事的意思?”
陶章闻言冷眼瞥过来,断喝道:“糊涂的东西!你懂什么?人家当官的想什么能让你知道!这叫喜怒不形于色!”
陶芮似懂非懂。
陶章看着他的蠢样子,叹了口气,幽幽道:“小赵大人才到这儿几天,他若听了你我的话便红口白牙地说要替我们主持公道,都明明白白地说与你听,那才是轻浮之言。今天能陈诺你我,隔日他们家闻风赶上了,他就能改口。他什么都不说,才是将话听进了心里去!”
陶芮闻言很是高兴,道:“原来如此。还是哥哥脑袋灵光!这么说、我们的事是有着落了!”
陶章默了默,终是幽幽叹了口气,道:“这都是没准的事,他们家只手遮天,纵然小赵大人有心,恐怕也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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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阿隆送了两人出门,转回衙门里,便见赵宝珠坐于堂上,略垂着头,以为他是为方才陶氏兄弟口中的事吓到了,便上前道:
“老爷您别怕。那尤氏虽跋扈,却也不至于对官府的人怎么样。”
然而他话音刚落,却见赵宝珠忽然抬起头。只见他面色发红,额头上挂着细汗,像是在忍耐什么一般,哑着声音问道:“你把门关好了没?”
阿隆有些莫名,点头道:“关好了。”
下一瞬,他便见赵宝珠’腾’地一下站起来,两手扣住那张旧的黄松木桌子,额角青筋暴起,一下将它掀翻了从堂上滚了下去:
“竖子焉敢!!!”
第52章 尤家
可怜的黄木桌子滚下堂去,立即摔了个四分五裂。巨响一下阿隆被吓得一个屁墩跌坐在了地上,惊惧地看着正喘着粗气的赵宝珠。
赵宝珠面黑若鬼神,此时也顾不上吓着了阿隆,他忍无可忍,怒气冲天地在堂上踱步。
“竟有如此伤天害理之事!辱人妻子,杀人全家,蛮占家产——”
赵宝珠气的直跺脚,实在忍受不了,捡起地上黄木桌上掉下来的木棍,用力朝大门砸去:
“尤贼必死!”
阿隆听了这话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也顾不上屁股疼,咕噜一下爬起来一把抱住赵宝珠的腰:
“老爷、老爷!这可不兴得说啊!”
怪不得赵宝珠要问他门关好了没!这话要是传出去,那他的脑袋真可以不要了!阿隆死命拖住赵宝珠,实不知道自己这位小老爷看着细皮嫩肉,脾气竟然这样大!口中不断劝道:“老爷你别生气,这、这事情还是要从长计议啊——”
赵宝珠看起来简直像是当场要提了刀去把尤氏一家全都砍了一样。阿隆两只手臂圈着他细细一把的腰,都还能感到赵宝珠的肚子随着喘气一起一伏,显然是气得狠了。
“你放开我!”赵宝珠厉声道。
“我不放!”阿隆哪敢松手,央求道:“我的好老爷,别生气了,咱们午饭还没吃呢,先去吃饭吧?”
赵宝珠瞪他一眼:“吃什么吃!气都气饱了!”
阿隆登时不敢说话了,只抱着他不敢松手。赵宝珠喘着粗气,看着满室狼藉,心中的怒气渐渐消了。再生气,要收拾这尤家也得从长计议。他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拍了拍阿隆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行了,放开吧,先吃饭去。”
他确实是气饱了,可到底怜惜阿隆年纪小禁不住饿。
阿隆闻言,极小心地睨了眼赵宝珠的面色,见他似乎确实冷静了下来,才缓缓放开手。赵宝珠一把将他提溜起来,到后院里去吃饭。桌上摆着两、三样小菜,白馒头,糙米饭。出了盘野菜炒鸡蛋外无甚荤腥,阿隆却依旧吃的很香。只是他只管闷头吃,却不敢抬头看赵宝珠,往日里他最爱没大没小地跟赵宝珠在饭桌上玩笑,今儿是被他发官威吓着了。
赵宝珠说是被气饱了,却也不是不吃饭,正抓了个馒头在手里,一边撕着吃,一边拿眼睛看阿隆,好笑地勾了勾唇角:“吓得跟鹌鹑似的。怎么?我又没冲你发脾气。”
阿隆嘴里还包着半口饭,瞥了眼赵宝珠,见他脸上笑盈盈的,放下心将饭菜咽下去道:“老爷还说呢。您要是真向我发脾气也就罢了,折磨那桌子做什么,好好的桌子全摔碎了。“
赵宝珠静下来后也有点儿心疼,那桌子日头久了,他本来是想拿来放些杂物的,嘴上嘟囔道:“摔碎了就碎吧,反正是要换的。”
阿隆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老爷要总是这么折腾,有多少银子够得砸的?”
赵宝珠想到银子的事,也是肉痛,现在他身上暂且还有银钱,可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便道:“我知道了,以后不砸了。”
阿隆看了他一眼,忽得想到了什么,小声道:“陶大陶二叫您小赵大人,可我还是想叫您老爷。”
原先他叫赵宝珠老爷不过是之前留下的习惯,说实话光看外表,恐怕说赵宝珠是他哥旁人还要想上一想。可今儿他是真服了,无论容貌年岁如何,官儿就是官,正经进士老爷就是不一样,坐在那高堂之上便是副威严模样。况且赵宝珠如此高风亮节,懂得体贴民心,上好的马车都肯拆了借给人家运棺椁,阿隆心服口服,这声老爷叫得真心实意。
赵宝珠很无所谓:“随便你叫什么。”他吃完饭一抹嘴,扯了张宣纸过来,对阿隆道:“你吃完了给我写样东西。将那尤家你认得的人,还有都是干什么的,都一一写下来。”
阿隆一听又紧张起来,看了赵宝珠一眼,道:“老爷,你不会真要跟他们折腾吧?”他是真怕赵宝珠要是真跟尤家杠上,落不到好处不说,还会受那家子土匪的折磨。他年龄尚小,且跟着上任县令将事情看惯了,以为县官儿对当地乡绅大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常事,劝道:“老爷还是别管了,我们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若有帮得上手的就帮一把,也不至于和他们结仇啊。”
赵宝珠闻言,没有回应他,只是淡淡道:“你写便是,我自有计较。”
阿隆不明所以,只好按他说的将认得的人都写下了,再一一说给他听。赵宝珠听着,眸中神色晦暗难明,暗中冷笑一声,抬头自窗户外望向外头,即便是他安静得呆着,也难保没有事故。恐怕过不了几日,就该有人来此处辨辨虚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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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陶氏长兄一家出殡,由墨林拉着三具上好的坂木棺椁,吹拉弹唱,穿城而去。在无涯县这样场面的葬礼已算是风光大葬了,一时间全县的人都知道新上任的县老爷将马匹借给了陶氏兄弟,还开恩给了他们丧葬的费用。
隔日,陶章陶芮来还马。两人一身缟素,跪在堂下给赵宝珠磕头:
“小赵大人的恩情,小人没齿难忘。若往后大人有什么用得着我们兄弟的尽管吩咐,烦请大人不要怜惜我们两条贱命,我们兄弟二人必定万死不辞!
赵宝珠在堂上看着他们磕头,连忙道:“阿隆,快扶他们起来。”
阿隆忙将两人扶起。赵宝珠垂眸打量两人,见他们身着丧服,虽看着没上次那么分明,却还是看得出如两尊门神般宽大的体格。虽是垂头丧气的,但相貌已然能止小儿夜啼。
赵宝珠看着,心中有了计量,一转眼珠,问道
“二位如今可有去处?”
陶章陶芮闻言一怔,犹豫道:“这——”他们家的铺子被贼人占去,今日里心思都在安葬大哥一家上面,对后面的事情还未想过。
赵宝珠眸光微闪,问:“若是暂且没有去处,二位可愿意留在此处当我的衙役?”
这几日赵宝珠将衙门上上下下修整了一番,如今地方是齐整了,就是缺人。他看重陶氏两兄弟健壮的体格以及凶神恶煞的样貌。若得了这两位恶鬼门神般的衙役杵在门口,谁上来说话也要掂量三分,先想想自己的骨头够不够硬!
陶氏兄弟对赵宝珠满心感激,正愁找不着机会报答,闻言哪里有不依的,立即便跪下来给赵宝珠行礼,还声称不要他的月例工钱。赵宝珠不依,当场写了生契让两人签了,看着自己招募的这两尊石像般的壮汉,心中满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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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氏兄弟葬父一事在无涯县流传甚广,不出几日人尽皆知新来的县令老爷是位极讲理心善的年轻进士,长得跟那美人图中的公子一般,人称小赵大人。
这美名在县城中一传开,阿隆每日出去采买菜蔬饭食都仰着下巴,倘若遇到了见过赵宝珠的百姓,人家还免他一两文钱,活得那叫一个风光。
然而此事听在赵宝珠耳中,却想得更加深远。如今他的名号散出去,也当是有人快要坐不住了。
果不其然,不过几日,便有不速之客上门。
衙门口有人敲门,阿隆自然去应,然而只瞧了一眼,就慌里慌张地跑了回来,拉着赵宝珠的袖子压低声音道:“老爷、不好了,那范老狗上门了!”
赵宝珠正坐于桌前翻看过往的衙门公文,闻言他翻书的动作一顿,缓缓抬起眼来。这范老狗本名范幺三,是尤氏门下的一个管事。按照阿隆当日所说,尤氏目前家中有族人数百,其中尤氏三兄弟管家,其中大哥掌权,二哥是个在外面跑山路的,三弟则是尤氏唯一的读书人,多年前过了童生试成了秀才,如今在家中充当军师一类的角色。三兄弟手下又有各类管事小厮护院若干,其中数这个绰号范老狗的管事最为得用。
听闻这个范老狗原本就是个好吃懒做,没有个正经营生,整日做些偷鸡摸狗、敲诈勒索的下作买卖。自被尤氏招揽做了主事,更是如鱼得水,那些个欺凌孤儿寡女,纠集地痞流氓之类的脏事没有哪件没经他的手。
之前那个欺辱了陶氏大嫂的流氓,恐怕背后就是这范老狗在指使。
阿隆紧张得不行:“这老狗上门绝没有好事!我没应他,要不就说是老爷不在,先将他忽悠出去?”
赵宝珠闻言神色一冷,斜了阿隆一眼:“怕他做什么?开门见客!”
阿隆拗不过他,只好前去开了门,将那范幺三引进来。
只见衙门朱红的门开了,自外边儿走进来一个身量不高,背脊佝偻,身着玄色衣袍的人。他看起来已年过半百,抬起头露出张干瘦的脸,生得是贼眉鼠眼,虽然看得出极力修饰过,却还是掩不住身上那股小人的邪气。
他跟在阿隆身后走进来,一路上眼睛都不老实,是左摸摸右看看,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屋中的物什摆件,仿佛但凡看见的东西都要估出个价格似的。
阿隆看着他这般做派心里很是膈应,却敢怒不敢言,终是把范幺三引入了大堂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