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已经是头老牛了,非常温顺,整个身体没入清澈的溪水中,长长地哞了一声,两个黑溜溜的大眼珠半阖着,很是惬意的样子。
赵宝珠心疼地摸了摸老牛的脑袋,抬起头,便看见叶京华坐在不远处的树下。
那是一棵高而大的大榕树,树叶随着微风,发出窸窣的沙沙声。
叶京华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袍子,坐在树下,手上不知拿了什么在看。一头长发用只玉簪耸耸挽着,几缕乌发垂在两侧,玉面照雪,好一个无双公子。
赵宝珠仿若受到蛊惑,悄悄走过去,便见叶京华手上拿着一片树叶,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少爷在干什么?”
赵宝珠走过去跟他坐在一块儿,问道。
叶京华抬起头,对他微微笑了笑,遂拿起那片叶子,道:“我以往看见别人做过,就想自己试试。”
随即,他将那片扁而平的树叶放到唇边含住,微微敛下眼,下一瞬,悠扬的乐声自他口中响起。
赵宝珠睁大了眼睛看他。
叶京华缓缓吹着叶笛,纤长的睫羽在眼睑下投映出一片阴影,那乐声悦耳极了,赵宝珠听不懂到底是什么曲子,但心里十分喜欢。
待一曲毕,叶京华抬起眼,笑了笑道:“这叶笛我也是头一次吹,吹得不太好。”
这天下哪里有叶京华做不好的事?赵宝珠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不,少爷吹得极好!”遂扯了扯叶京华衣袖,凑近他撒娇道:“少爷再吹一曲,好不好?我还没听够呢——”
叶京华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伸手将赵宝珠揽进怀里,不一会儿,悠扬的笛声再次响起。
赵父新得了叶京华送的西洋镜子,正是新奇的时候,今儿一天早又钻进了山里,打了一只膀大腰圆的獐子回来。他正扛着猎物往回走呢,就听见了这声音,登时疑惑道:
“谁在唱歌啊?”
走进了,才发现是女婿在给他的小宝吹笛子。
赵父站在远处,看着小宝的头搁在女婿肩膀上,那姓叶的公子哥正用一片叶子吹小曲儿,两人皆是俊秀无双,坐在大树底下像幅画似的。
赵父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半响后转头回了屋,将肩上的獐子’砰’地一声放在地上,嘟囔道:
“吹曲儿能干什么?都是他们斯文人搞的玩意儿、又不能当饭吃。”
而后瞥了眼屋外,又长叹了一声。到底是他们读书人会唬人,说话又好听,还会搞这些七七八八的,这不,就把他的小宝哄走了!
·
两人就这么在乡间消磨着时光,又过了几日,赵宝珠怕叶京华在家里呆着无聊,便准备带着他去村子里逛逛。
已有好几个月大的雪团也跟着出来逛。
雪团被赵宝珠抱回家时,赵父一看就心疼地不得了,隔日就提着东西去隔壁老沈家换了羊奶来,装在牛皮袋里隔着水烫热了喂给小狗喝。雪团好吃好喝,一下子长大了不少,已是条半大的狗子了。
它圆头圆脑的,眼睛像两颗黑葡萄,胸前的皮毛尤其丰厚,昂首挺胸得跟在赵宝珠身后的样子可爱极了。
老赵家的邻居看到小狗,都很喜欢,不住地拿出东西喂它吃。正好赵宝珠也不是空手来的,一边儿在村里走,一边给周围的人家散果子:
“李婶!”赵宝珠将手里的东西递给站在门口的妇人,笑着道:“当年闹雪灾,您送了我们家三筐木炭,真是谢谢您了!”
李婶双眼含着泪光,低头看了眼赵宝珠给的东西,登时推拒着不要收:“那算个什么,你也太客气了,我们不能要——”
赵宝珠却坚决要给:“不算什么,您就收下吧。”
李婶道:“你这孩子,那天不是已经给过我们东西了吗,你才当上官,有多少钱能这么使?”
赵宝珠听了这话,一愣,接着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了眼叶京华。叶京华回以微笑,赵宝珠心里便有了数,回过头对李婶道:
“他的算他的,我的算我的。”
李婶没听懂他这话,茫然地将东西收下了。过了半响,等两人都走远了,她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东西,这才意识到那天他们收到的东西是那位叶姓的大人给的,顿觉小宝的这个同僚也太友善了些,怎么还跟着给东西呢?这般做派,不像是朋友,倒像是两口子走亲戚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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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宝珠也不管乡亲们怎么想,就这么一家一家拜访过去,到了一家门口,却怎么敲都没人来应门。
“咦?张叔张姨不在家吗?”
赵宝珠疑惑地踮起脚往院门里看了看,见似是真没人在家的样子,便回头对叶京华道:
“少爷,我们去他们田里看看吧。”
叶京华自无不应,手上还帮赵宝珠提着要给的东西,点了点头:“好。”并且示意后面拉着小车的陆覃跟上。
几个人便往田埂上走。此时正是化雪的时候,不少田地已从冬日的雪层里露了出来,需要挖出槽沟排水,准备好开春耕作。
赵宝珠一走到田地边,便远远看着其中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低着头耕田。离得这么远,也能看得出那男子身极高,他穿着身精干的麻布短褂,健壮的手臂举起锄头挥舞而下,凿在土地上的闷响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铁牛哥——”
赵宝珠大声喊他,田里的人像是听见了,停下了动作,远远地朝他挥了挥手。
见他朝这边走,赵宝珠放下了手,回过头对叶京华道:
“这是张叔张姨家的铁牛哥。想是他们不在,找他也是一样的。”说罢,顿了顿,又补充道:“铁牛哥是张叔张姨家捡来的,虽不是亲生儿子。,但是又识字又能干,人可好了!以前就是铁牛哥教我读书,我觉着他学问极好,还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考科举,可惜铁牛哥说什么也不走。”
说到这里,赵宝珠还觉得有些可惜。在他知道这位铁牛哥识字之后,就常常拿着自己的文章找他讨教,本来他也没抱什么希望,没成想铁牛哥学问极好,总是能给他一些非同一般的建议。赵宝珠如获至宝,三天两头地就往老张家跑,铁牛哥人也很好,总是不厌其烦地教他。
当赵宝珠上县城去考乡试时,本也想劝铁牛哥跟他一起去,铁牛哥却拒绝了。
赵宝珠还记得当时铁牛哥沉默了许久,才道:“我总觉得,还有些事情没搞清楚。”
闻言,赵宝珠也不好再劝。他知道这个铁牛哥是张叔张姨在山里捡到的,似是摔着了,脑子出了什么问题,连自己姓什么、名字叫什么都忘了。赵宝珠只好一个人上了县城,而后又上了京,只是心里一直有些放不下这位铁牛哥。
叶京华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这荒郊野岭的,竟有连赵宝珠都觉得学问好的人?
他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抬头望去。
只见田野间,那高大的人影渐渐走进,阳光自云层中射出,在他的浓眉和深邃的眼窝上一闪而过。
叶京华的眼角猛地一跳。
“铁牛哥!”没等男子走到近前,赵宝珠就迎了上去。
名为’铁牛’的男子见他跑过来,面上浮现出些许笑意:“好久不见,小宝长大了,高了许多。”
说罢,他又像是抱小孩似的,捉住赵宝珠的腰将人挟起来:“嗯,也重了。”
他以往见到赵宝珠,总觉得这孩子太瘦弱了些,明明是个男孩儿,却总也长不高,脸只有巴掌点儿大,虽是惹人疼,看着终究是不大妥当。如今倒是好多了,高了些,眉目也张开了,看着是个俊秀儿郎的模样。
“铁牛哥!”赵宝珠忽然被他抱起来,吓了一跳,忙道:“快放我下来!”
男子闻言,笑了笑,依言将他放下来,抬手摸了摸赵宝珠的发顶:
“怎么?还跟哥见外起来了?”
赵宝珠红了红脸,以往他和铁牛哥是很亲近的。再小一点的时候,铁牛哥还常常将他抱起来抛到空中再接住,两人跟亲兄弟也没什么两样……可现在他是有家室的人了,赵宝珠也渐渐意识到,他既和叶京华做了夫妻,就不能再跟别的男子太过亲近。
“哥别这样,我都长大了。”赵宝珠嗔道,遂心虚地回头看了眼叶京华,他知道少爷是个心细的人,故不想叫他多心。
谁知这么一看,他却见叶京华的神色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极其严肃,目光并没有看向他,而是——而是盯着他身后的铁牛哥。
叶京华面色冷白,一双星眸中神色沉肃,下颌绷得极紧。
赵宝珠已经许久没见过他这个样子,骤然一愣,像是看见了在叶府初见时那位高高在上的叶二公子。
“……少爷?”赵宝珠呐呐出声。
忽然,空气中发出’砰’的一声脆响,赵宝珠转头一看,见是陆覃扔下了装贺礼的小车,忽然转身跑了。
他一向稳重,此刻的背影看着竟然有几分慌张。
赵宝珠茫然地看向叶京华,却见他依旧没有看向自己。
叶京华沉默着,上前一步,手轻轻拉开赵宝珠,将他隐隐护在身后。
下一瞬,赵宝珠诧异地看着叶京华屈膝,竟然跪在了铁牛哥面前。
他抬起双手举在身前,低下头,唇中缓缓吐出几个字:
“臣,参见太子殿下。”
第97章 忆往昔
好几息内,赵宝珠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太子?什么太子?
赵宝珠的目光自叶京华的发顶移开,转到铁牛哥身上,发觉他也愣住了。
他的五官是十分硬朗的英俊,和叶京华俊美得有些过分的眉眼不同,被他们叫做’铁牛’的男子五官方正,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眼窝深陷,长着双虎目,鼻梁挺立于面中,不笑的时候其实气势十分刚硬,但他平日里脸上都带着笑,只让人觉得老实忠厚,村里的老人小孩都很喜欢这个高大又温和的年轻人。
此时,他一言不发,面上的笑意褪了,身上的气势流泻出来。
赵宝珠才惊觉他的眉眼看着,竟然与当日在皇宫中地见的元治帝十分相似。
赵宝珠眉梢一抽,顿时胸口一沉,觉得自己的心掉进了胃里。
他的’铁牛哥’许久都没有说话,他沉默着,面上的神情逐渐从茫然变为沉肃。
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叶京华,缓缓闭上眼,良久之后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京华。”
他道。
赵宝珠的心头猛的一跳,眼看着’铁牛哥’俯下身,将叶京华从地上扶了起来,朝他笑了笑:
“好久不见,我——”他话头顿了顿,再开口时,已换了称呼:“孤都想起来了。”
叶京华顺势站起来,姿态依旧十分恭敬,道:“见殿下无恙,臣喜不自胜。”
一旁的赵宝珠这才反应过来,当即也要往地上跪:“微臣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眼疾手快,扭头一把将他扶住,稳稳抓住了赵宝珠,没叫他跪下去
“不必多礼。”
赵宝珠见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他脑中充满了纷乱的想法,张家的铁牛哥竟然真的是太子?怎么会如此……然而赵宝珠想到,他上京赶考之时听闻太子已失踪了三年,如今算来,就是四年,张叔张姨在山里捡到了铁牛哥,也不多不少正好是四年前。
赵宝珠脑中飞速运转,回忆起了早年间的诸多细节,铁牛哥的学问极好,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跟村里人完全不一样,刚被捡到的时候,也不会做农活,身上还有类似被镰刀划伤,才刚刚结痂的伤口——
赵宝珠所在的山南县赵家村已临近边界,翻过重重山脉,就是禅国,而铁牛哥正是在那匹山脉中、最接近赵家村的一座山里被找到的。
一切细节,全都对得上,赵宝珠越想越心惊,他到底是官员,想得比常人更深远些,已经开始担心起来这么多年村子里的人没有察觉他的身份,让堂堂太子殿下在这个小村庄里委屈了这么久,还让他做农活,会不会被官府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