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几人间没人说话,气氛有些凝滞。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赵宝珠转头一看,见是陆覃带领着一票叶家家仆,正急速朝这边跑过来,将几人所在的这块田地团团围住。
原来陆覃是去叫人了。赵宝珠恍然大悟,却还是被这个阵仗吓了一跳,不觉向叶京华身后缩了缩。
太子见了,倒是没什么大的反应,像是早已习惯有这么多人。
不如说,他在看到叶京华时,以往作为太子的回忆如同浪潮般席卷而来,他这四年来在赵家村平静的生活反倒像是一段幻梦了。
待所有人都站定,叶京华道:“殿下,这些都是叶家家仆,还请准许他们保护在侧。”
找到失踪多年的太子并不是小事,叶京华的警惕是十分适当的,太子点了点头,道:“劳你费心了。”
叶京华道:“此乃臣之本分,殿下不必言谢。”
而后向陆覃看去,后者接收到指令,便领着几个人走进张家的院子里。赵家村氛围很好,邻里关系都不错,村中夜不闭户,叶家人一推门就开了。几个人进去探查了一番,确认没有危险之后,叶京华向太子道:
“请殿下进屋暂避。”
太子点了点头,从田埂上下来,朝张家的院子里走去,刚要跨过门槛,他顿了一顿,回头道:
“还请你家的人走一趟,去县城将张家夫妇接回来。”
张叔张婶今日一早就上山南县城赶集去了,故而家里只有太子一人。也幸好他们老两口不在,要不骤然遇见这个场面,还不知会被吓成什么样呢。
叶京华闻言,颔首道:“臣遵旨。”转而便命人发信鸽,先让歇在县城的叶家人将张家夫妇找到,再好好给送回来。
太子点了点头,这才转头走进屋内。
叶京华跟在后头,赵宝珠愣了愣,慢一步也跟了上去,两人也往张家的院子里走去。
在进门之时,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冰冷的右手,安抚似的捏了捏,赵宝珠一怔,抬起头,便见走在前头的叶京华略微偏过头,冲他微微一笑。
看到他的笑容,赵宝珠的心忽然就安稳了下来。
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叶京华都会护着他。
他回握了一下叶京华的手,也笑了笑,两人像是有了什么默契,一前一后地走进屋子中。
张家的屋子修得很朴素,甚至还没有赵父一手搭建的屋子大,张家夫妇命苦,成亲数十年来也没有子嗣。张叔身体不算强壮,家里虽然有祖田,却无法耕种,夫妇俩只能靠在山脚下种一点辣椒为生。还是捡到了’铁牛’之后,他们夫妇的日子才好起来,屋子里有好几处破漏的地方都是有他帮忙才勉强修好的。
此刻,太子坐在屋子中央的木凳上,抬头打量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屋子,神情有些复杂。
他好歹在这里住了四年,骤然找回记忆,心绪没那么容易平复。
叶京华和赵宝珠都没出声打扰,只静静地站在一旁。
良久之后,太子才回过神,赶忙朝两人道:“京华,小……宝珠,你们都坐。”
叶京华和赵宝珠这才落座。
赵宝珠有些紧张地看着这位’太子殿下’,见他神情复杂,眉目间似有感伤之意,微微松了口气。看来这位太子并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他往日里和铁牛哥关系亲密,知道这个哥哥是最心善的,对张家夫妇十分孝顺,可他骤然成了太子,竟叫赵宝珠心里有些没底。但仔细想想,元治帝是明君,以往东宫太子也是素有贤名,结合他们以往的相处,赵宝珠觉得这位太子应该是个纯善仁厚的人。
在他们面前,太子沉默了一会儿,先是抬头看向了叶京华,问道:
“朝中如何?”
叶京华先是答道:“朝中一切都好。”而后删繁就简地将近四年朝中的大事向太子叙述了一番。
叶京华叙述地非常清晰,可以说是无一遗漏,当说到宸妃晋位贵妃之时,赵宝珠一凛,暗自为叶京华捏了把汗。
要知道最近,朝中叶家风头无两,见元治帝似是有认命的意思,朝中某些心思活络的大臣隐隐有拥立新君的苗头,赵宝珠怕这事说出来,太子会介意。
太子听了,脸上倒是没什么变化,反倒是听闻叶京华自请出宫,年前才终于下场考了科举之时,还叹息了一声:
“是孤连累你了。”
叶京华忙道:“殿下言重了。”
太子看着他,忽然一笑,道:“孤知道你,你避嫌是假,恐怕躲懒才是真。”
叶京华闻言,也抬起头,冷峻的脸上浮现一点笑意:“殿下这么说,臣不敢驳。”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登时缓和了不少。赵宝珠在旁边看着,察觉两人言语中的熟稔,也松了口气,看来以前邓云跟他说少爷和太子殿下关系很好,倒是没有骗他。
实际上,太子也并不介怀宸妃晋位之事。于私,宸妃是在他母亲——先圣懿孝善皇后薨逝十余年后才进的宫,因而他并不介怀元治帝对宸妃的宠爱,甚至还有些庆幸父皇能在晚年有贴心之人陪伴。于公,他失踪了整整四年,元治帝另寻储君并无不妥,甚至就算元治帝将五弟立为太子他都并不意外,更何况只是给宸妃晋了个位份。
再者,他确实与叶京华交情甚笃。
早在叶京华受命入宫伴读之时,元治帝就是冲着要将叶京华培养为太子的心腹臣子去的。因者皇后早逝,皇后的母家曹家又是个无甚根基的新贵,且皇后的嫡亲大哥曹尚书能力十分一般,元治帝怕儿子往后独力难支,一心想从京中贵戚中给儿子扒拉个能臣,叶京华自然就成了其中最出挑的一个。
让太子与叶京华绑定,不仅于国事有益,也有利各大世家的平衡。元治帝虽怜爱幼子,却也知道五皇子自小太过娇惯,不是挡皇帝的材料,前头的那几个他更是提都不想提,若太子与叶京华能搞好关系,待他百年之后,宸妃与五皇子也算是有了依靠。
而这两人也不出他意料,十分投缘。两人都是京城新一代中的佼佼者,说得到一块儿去,更难得的是在政见上也十分一致,眼看着就是对能合力开辟盛世的明君能臣。
叶京华道:“臣已命人快马加鞭,将消息送入京城。不过益州偏僻,若等皇令下来耽搁太久,恐生变数,为殿下安全考虑,不如尽快与我们共同返京。”
太子返京无疑是件大事,待消息传出去,不知多少人的眼睛要盯在这上头。益州偏僻,深山巨谷中本就不安全,与其坐等,不如趁着消息还没传开暗中返京更加安全。·
果然,太子听了,也觉得有道理,点头道:“你说的是,此事宜早不宜迟,我们明日便启程。”
赵宝珠闻言,心中一跳,明日?那满打满算也只有不到一天的时间。
按理来说,收拾人马,将事情准备齐整也需要时日。但叶京华没说什么,只点头道:
“臣遵旨。”
太子见他一口答应,笑了笑,道:“你办事孤是放心的。”然而随后,他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有些疑惑:
“说起来,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他看了眼赵宝珠,狐疑道:“你……是跟小、宝珠一起来的?”
赵宝珠一听,刚放松没多久的神经一下子又绷紧了起来,猫儿眼也瞪圆了,结巴道:“回、回太子殿下,臣是跟少、叶大人一起来的——”
太子见他说一句话磕巴了好几次,,眉眼间浮现出笑意,道:“别紧张,慢慢说,可别把舌头给咬掉了。”
赵宝珠被他开了玩笑,更加不好意思,脸颊红得几乎能滴出水。见他这幅模样,太子笑得更厉害了,叶京华见状接过了话头,道:
“臣是与赵大人一起来的,此乃事出有因——”
说着,他便将青州的事情说了一遍。赵宝珠因着羞臊,一句话都不敢说,就差把头埋到胸口上了。他听着叶京华回话,发觉他着重说了两人在公务上的往来和青州的贪污之事,倒是没怎么提两人私下有什么交情,登时松了口气。
他可还没准备好让当今的太子殿下知道他与叶京华的关系。
太子听闻青州之事,皱紧了眉头,似是有些不忿:“竟有此事,这地方作乱之风,是得好好整治整治。”
他在赵家村生活了这么多年,亲眼目睹民生之多艰,比起以往对底层百姓生活的感悟更上了一个层次,自然是看不过这种盘剥百姓的贪官污吏。
他沉沉地说了句,继而看向叶京华与赵宝珠,神情缓了缓:“幸而有你们辅佐父皇,将那贼人斩草除根,此事办得极好。”
叶京华与赵宝珠忙道:“殿下谬赞。”
“不必谦虚。”太子一摆手,看向赵宝珠:“说起来,还未恭贺宝珠,想来你是考中了进士吧?”
赵宝珠红着脸道:“是,托殿下和叶大人的福——”
叶京华接着道:“赵大人与臣乃同榜进士,听闻赵大人要回乡,臣知蜀道艰难,故来送他一程,谁知竟偶然找到了殿下,也是托殿下与赵大人之福。”
他这话,也算是为自己为什么会和赵宝珠一同出现在赵家村给出了个解释。
太子听了,也笑了笑,目光温和地看向赵宝珠:
“宝珠的确是有福之人。”
第98章 再启程
赵宝珠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不出话:“太子殿下谬赞了,臣、臣不敢受……“
他见太子待自己如此温和,有些庆幸他的’铁牛哥’还是如往常一样,另一边又有些惶恐,没想到他竟早早就认识了大名鼎鼎的当朝太子,还跟对方朝夕相处了这么些年,还叫堂堂太子教他读书——这等殊荣,一时将赵宝珠砸得晕了头了,不知如何是好了。
幸而叶京华很快岔开了话题:“还有一事未曾请问太子殿下,不知殿下是如何沦落到此地的?”
太子也看向了他,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道:“此事说来话长……”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沉声道:“当日战事焦灼,禅国军队忽然偷袭,我军被逼入山谷,又遭禅国歹民自高处投掷重*石,死伤惨重……还是常将军拼死为孤断后,才争得了一线生机,孤不得不遁入深山之中,又抛下盔甲,只着内袍,装作村民这才逃过追兵。后来孤不慎坠落山崖,撞到了头,醒来时便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太子说到这里,很是感慨,他摔伤脑袋的同时,还摔伤了腿,在山崖地下动弹不得,几日间全靠着雨水和周边的杂草过活,幸而张家夫妇刚好路过,将他捡回家去,还替他疗了伤。他在赵家村中,被当作’铁牛’的时光里,什么都没想起来,却一直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茫然,仿佛他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做完。
直至今日,见到叶京华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他姓李,名瑱,乃当朝元治帝与先圣懿皇后所出嫡子。
太子万般感慨,拍了拍腿,道:“许是孤命中该有此劫……幸而村中百姓纯善,对孤多有关照,特别是张家夫妇,他们救了孤的性命,于孤有大恩。”
赵宝珠在旁边儿听着,松了口气。有了太子这句话,算是为这件事定了性,想必待太子返京也不会有官员为难赵家村的百姓。
叶京华道:“殿下受苦了。”
就在这时,外边儿传来一阵喧闹声,有叶家仆人进来通报,道:“张家夫妇到了。”
闻言,三人都转过头来,其中太子眉目微微一动,却到底是坐在椅子上没有动,抬了抬手道:“请他们进来。”
仆人转身出去,不多时,扶着一对年迈的老夫妇走了进来。
张家夫妇本来在县城上摆摊卖辣椒,忽然被一群人围了起来,坐上了他们这辈子都未见过的软轿马车,被拉回了赵家村。他们一路上被这架势吓得不清,一进门,目光就盯在了坐在中央的太子身上,有些慌张地道:
“铁、铁牛,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家里这么多人?”
往日里,铁牛是个极其可靠又贴心的孩子,他们老夫妇腿脚不好,每每他们回家,还没进门铁牛就要来扶。
可今日不知怎么的,铁牛看着他们,没起身,也没说话。
老夫妇惊慌又无助地看着他,忽然感觉铁牛身上有什么变了,那张熟悉的面孔都变得陌生起来。
还没等他们再开口,赵宝珠先站起来扶住了他们,低声道:“张叔,张姨,这位是太子,要称殿下。”
张家夫妇怔然,这才想起来来时的路上叶家的下人曾跟他们说过,铁牛是失踪的太子,他们来时神情恍惚,竟是忘了。
如今赵宝珠一提醒,他们才又想起来。可、可这怎么可能呢?他们的铁牛,竟然是当朝太子?
老夫妇在惊诧之下,交握在一起的双手都在颤抖,可此事容不得他们不信,就算是远离京城的小老百姓也知道,对皇族不敬是要砍头的。
老夫妇双眸含泪,蹒跚着便要朝地上跪:“草民,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见状,终于自座上站起,疾步上前扶住老夫妇,没让他们跪下去:“不必多礼。”
他将两位老人搀扶到桌边坐下,抬起头,环视周遭,道:“传孤的命令,张家夫妇于孤有大恩,为尽孝悌之道,往后他们见孤不必跪,诸人皆需尊他们以长辈之礼。”
太子发话,周遭登时刷啦啦跪倒一片,齐呼遵旨。
张氏夫妇坐在中间,见如此阵仗又是一番惊讶,他们茫然又无助地看向身旁的男子,还是想不明白他们身边儿温厚老实的铁牛,怎么忽然就变成了眼前这个眼含锋锐,面露威仪的太子殿下。
·
太子一声令下,叶家的下人如陀螺般忙得打转,开始整理回京的行李物什,一直忙碌到入夜,才堪堪准备了个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