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官这才起身,其中几年来老老实实、未曾掺和进议储之事的都神情坦荡,有的还能向太子笑一笑,而那些暗地里动了些手脚,有拥立五皇子倾向的官员就心虚多了,都低着头不敢吭声。
太子将众官情态尽收眼底,面上倒是看不出喜恶,只是当目光落在双眼通红的曹尚书身上时,神情柔和了一瞬:“曹大人,好久不见。”
先皇后的亲爹,太子的亲外祖曹尚书此时已是激动得两眼涨红,见太子看过来,登时潸然泪下,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弯下腰,俯首行礼:
“老臣——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神色一动,露出几分不忍之色,迎上去将曹尚书扶起来:“外祖不必多礼。”他微蹙着眉,温声道:“是瑱儿不好,让外祖担心了。”
曹尚书喜极而泣,泪眼朦胧地看着这位外孙,面上老泪纵横:“殿下、能见殿下平安归来,老臣就算是当即死了,也能无憾,就算是到了地下,也能对小女有所交代啊——”
除却元治帝,听到太子回朝的消息,最高兴的便要属曹尚书了。
曹家说起来,也算是世代望族,可到了曹尚书这一代,因着他能力只能算是勉强够格,虽是兢兢业业做官,元治帝对他却远称不上是重用,眼见着有了要中落的迹象。还是后来曹皇后嫁给了彼时还是王爷的元治帝,后成了皇后,又生了李瑱这个有能力又受宠的嫡子,曹家才重回巅峰。
自曹皇后去世之后,曹家上下的荣辱便都系于太子一人身上了。
太子尚在时,曹尚书自认在朝中还能与叶家勉强抗衡,然而这几年太子失踪,叶家一脉在朝中如日中天,曹尚书眼看着却一点办法也无,幸而如今人找回来了。
曹尚书看着太子,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哭的说不出话来。太子也是神情沉痛,温声安抚,到底让曹尚书的情绪平复下来,由曹濂扶到了一边。
众人见太子待曹家如此亲近,一时心思浮动,不少人的目光都暗暗飘到了叶家头上,特别是着重打量叶相的神情。可惜在百官之前,叶执伦姿态端肃,神情淡然,一丝情绪都不露,通身都是宰相的气派,倒是衬得方才痛哭失声的曹尚书有些轻浮。众人从他身上看不出什么,都悻悻地收回了目光。
见过朝臣后,太子转过头,看向众宫妃,皇子皇女那一边。
见太子看过来,站在宸贵妃身前的五皇子眼眸一亮,脆生道:“太子哥哥!”
当即撒丫子就要往太子面前跑,却被身后的宸贵妃一把拉住。似是为了应景,宸贵妃今日穿了一身玫红裙装,红裙绣白梅,衬得她通身肌肤如轻雪般晶莹,面容艳丽无双。
她拉住五皇子,轻声细语道:“不许无礼。”
五皇子登时定住,一双凤眼巴巴地看向太子。
太子见状失笑,向宸贵妃执晚辈礼:“问宸贵妃安。”而后看向五皇子,朝弟弟招了招手:“瓒儿,过来吧。”
宸贵妃见状,便放开了手。五皇子立即撒欢似得跑向了太子,一把抱住了哥哥的腰,抬起双凤眸眼巴巴地看着太子:“太子哥哥,我好想你。”
太子接住弟弟,神色变得柔和:“瓒儿长高了。”
五皇子骄傲地挺直了小身板:“我长高了许多了!”
太子大了这个最小的弟弟整整一轮,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和叶京华关系好,待李瓒也十分亲近,几乎说得上是长兄如父。眼见着男孩儿又蹿高了一节,已是个半大的少年了,可眼神还如以往一般懵懂清澈,不禁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弟弟的额角:
“这么大了,还冒冒失失的。”
五皇子对太子回朝这件事是真心感到高兴,嘟着嘴道:“太子哥哥不在,小舅舅也不理我,不就冒失了?”
太子闻言,微微一顿,很快想通其中的关窍,勾了勾唇,往五皇子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贫嘴。”
元治帝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兄弟相处和睦,摸了摸下巴,很是欣慰地笑起来。
在场中人此刻最不开心应该就是宸贵妃了,但她自来是个有名的冷美人,面上神情淡淡也是寻常,故而也没叫他人瞧出端倪来。
此刻,后头的马车也陆陆续续地跟着到了,赵宝珠一下马车,便见到满眼紫的红的官袍,都是朝中一品、二品官员的服制,还有另一边宫妃娘娘们金光闪闪的满头珠翠,登时心头一紧,额上立刻泌出冷汗。
虽然想过太子回京阵仗会很大,可如今眼前的一切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
赵宝珠一时非常紧张,叶京华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僵硬,下马车后顿了顿,待赵宝珠跟上来,才领着他一同上前跟元治帝行礼:
“臣叶京华/赵宝珠,见过陛下——”
听到他们的声音,元治帝蓦地转过身,看见叶京华与赵宝珠之后双眼骤然一亮,疾步上前,先是把叶京华扶了起来:
“慧卿!”元治帝满面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极其郑重地说:“这件事,朕得好好谢你。”
叶京华此次将太子护送回京,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打点得十分妥帖。特别是他在寻回太子之后能够立即差人快马加鞭将信息送入京城,期间没有引起任何骚乱,让元治帝十分满意。
叶京华低眉敛目,立即道:“此乃臣之本分,陛下不必言谢。”
元治帝十分满意,虎目中光芒闪烁,眼中全是赞赏,大笑着赞道:“慧卿不愧为国之重臣!”
此言一出,在场的朝臣皆是一凛。要知道叶京华由科举入仕不过一年,元治帝竟然就口称他为’重臣’——其中的信任与器重可见一般。
众人心惊的同时,方才还幸灾乐祸地想看叶家笑话的几人更是宛若被人甩了个耳光。看看面色泰然的叶相与宸贵妃,和元治帝站在一起的叶京华,以及面带笑意的太子,他们登时觉得面上火辣辣的。人家才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一家子和和美美的,全没有他们这些’外人’揣测的余地。
然而下一刻,他们眼见着元治帝放开了叶京华,忽然转而扶起了在他身边跪着的另一个官员。
该官员穿着藏青色仆雀官袍,身形清瘦,看起来年纪很轻,在看到元治帝时清秀的面庞上透着些掩饰得不太好的慌张,看起来是个方入官场的青瓜蛋子。
之间元治帝扶起来他,忽然朗声大笑,挟着少年的双臂高声道:“赵宝珠!你可真是朕的福星啊——”
此言宛若石破天惊,砸在在场众多官员头上,诸位大人眼冒金星,几乎要将眼球自眼眶中瞪出来,不可置信地看着站在众人中央、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
——这又是谁?!!
第102章 授官
赵宝珠此时没工夫去留意周遭的人群,他在元治帝的赞扬下紧张地几乎有些站不住脚,结结巴巴道:
“陛、陛下谬赞了,这不过是臣、臣侥幸——”
太子在后头看着,觉得自己几乎看见了少年的魂魄从哪蒸得通红的脸上飘出来,若不是戴着乌纱帽,恐怕头发都要飘起来了。
太子轻笑了一声,适时上前解围:“宝珠确实是好福气,没有他和京华,儿臣现今恐怕还糊涂着呢。”而后,他看了眼满面涨红的赵宝珠,知道他窘迫,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开了些:“不止是宝珠,赵家村的诸位乡亲都对儿臣十分友善,这几年,若不是他们襄助,估计儿臣都不能这样好好地站在父皇面前了。”
元治帝闻言,感叹道:“果然是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之处,民风如此质朴,倒也不怪能养出赵卿这般纯直有福之人。”
赵宝珠接连着被太子、皇帝两个地位最尊崇的皇族成员夸奖,简直觉得自己似是踩在云端一般,不过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没忘记礼数,俯下身朝两人道:
“微臣代乡亲们谢过陛下,谢过太子殿下——”
“哈哈哈哈,好、好!”
元治帝龙心大慰,此刻是真的看高了赵宝珠一眼。他本是不信祥瑞之说的,但赵宝珠先是帮他解决了叶京华这桩麻烦事,回次乡竟然又找回了瑱儿,如此地恰到好处,实在让他不得不生出了几分迷信。就算没有旁的,赵宝珠也定是个有福气的,元治帝看着赵宝珠附下身,头都快要埋到地上了,立下如此大功,却依旧是幅万分恭敬的模样,心中万分的满意。
这等有福气又能干的孩子,还是得重用才是。元治帝暗暗想着,觉得自己先前给他扒拉的去处果然十分合适。
就在这时,张氏夫妇也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了。
老夫妇哪里见过这样的大阵仗?一时面上满是惶恐,可好歹还记得一路上赵宝珠反复叮嘱的话。老两口看向和他们铁牛站在一起、穿着金光闪闪绣龙袍子的人——想必这就是皇帝了!
老两口诚惶诚恐,互相搀扶着走到元治帝面前,就要跪下——
“草、草民拜见皇帝陛下,拜见太子殿下——”
然而他们话还没说完,元治帝就一个跨步上前将两人稳稳扶住,激动道:“两位可是张氏夫妇?”
张氏夫妇准备好的腹稿一下子被打断,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回、回皇上,是……”
元治帝登时面色一变,拱手朝两人微微俯下身:“二位恩人,请受我一拜!”
此言一出,诸官员皆是一惊。
张氏夫妇更是惊讶地张大了嘴,看着一国之君、本朝天子朝他们两个乡野村民地下头颅,老两口被吓坏了,急忙去扶:
“皇上,皇上、这可使不得啊——”
元治帝却是一脸肃穆:“二位是瑱儿的救命恩人,此等大恩若不相报,朕不就成了那背信弃义之徒?若是如此,朕又有何脸面统率万民?今后二位就是朕的恩人,瑱儿的义父母。”
这番话听得张氏夫妇完全愣住了,还没等他们消化完其中含义,元治帝回过头,虎目瞪向太子:“还不快滚过来拜见义父义母,朕教你的孝悌之礼都忘了吗?”
太子虽是被骂了,脸上却浮现出笑容,快步上前。夏内监眼疾手快地在他膝下放了两个蒲团,太子双膝下跪,结结实实地对着张氏夫妇跪拜下去:“瑱儿拜见义父、义母。瑱不孝,只能倾尽全力供养义父义母安度晚年,以报义父义母救命之恩。”
张氏夫妇听到这番话,见这么高大的儿子一下子跪倒在自己面前,眼泪潸然而下,心中因着往日见不着儿子而生出的伤心怨怼登时烟消云散:
“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老两口面上眼泪纵横,伸出枯瘦的手颤颤巍巍地将太子扶起来,泪眼朦胧地看着儿子英俊的面庞:“殿下能有这份心,对我们就足够了。我们夫妻福薄,膝下无子,这些年多亏了殿下,日子才过的好些——这也、也是殿下对我们夫妇有恩啊!”
这几日他们俩也算是想明白,若’铁牛’真是太子,那在赵家村的这几年反倒是耽误他了。这么一个又孝顺又能干的好孩子,合该过上金尊玉贵的日子。
只要铁牛过的好,他们便安心了。
太子听了这番话,心下登时酸涩无比,看着老夫妇真挚慈爱的目光,一时红了眼眶。
老夫妇如此澄澄爱子之心,即便在场心硬如铁,城府深沉的五公九卿也不禁有所触动,几个心思敏感些的宫妃已经低头拭起泪来,宸贵妃也不禁微微动容,搂紧了五皇子。
元治帝见状,安抚似得拉起宸贵妃的手轻轻拍了拍,环顾四周,心下还是满意的。
这场风波若是能成为一场君臣相宜,忠孝节义的佳话传出去,便能免去许多事端。太子失踪四年又骤然回京不是小事,未免那些个小人肆意揣测生出事端,还是一开始就将事情定性为好。抛开元治帝本身对赵家村的与张氏夫妇感官良好,就算是为了太子的名声着想,以后还是得找块儿好地方将张氏夫妇好好荣养才是。
元治帝一边儿安抚宠妃,心中已开始盘算如何让诸事以最快的速度回归正轨。
太子离朝四年,朝局大变,若想让权势回归东宫,不免有一番伤筋动骨。
此事需好好筹划一番,也需有能人在旁辅佐。
元治帝见太子与张氏夫妇说得差不多了,向身旁的夏内监使了个眼神。夏内监立刻一点头,急步上前,’唰’地一下从身后抽出张明黄色的圣旨来,略清了清嗓子,扬声道:
“青州知府叶京华,无涯县县令赵宝珠,上前接旨——”
赵宝珠正被感动得眼泪汪汪呢,猛地被夏内监点了名,骤然一惊,赶紧跟叶京华一起跪在了地上。
夏内监胸膛起伏,深吸一口气,用全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
“青州知府叶京华,博学宏才,学贯经史,领青州知府之职,才通世务,属文切实,陈善有据,复又护送太子回京,甚慎尔之,实赖股肱之任臣,擢迁为户部清吏司少卿。”
“无涯县县令赵宝珠,刚正不阿,敢于人先,爱民如子,清乡绅世族兼并盘剥之弊,其性之善,其行之良,堪称国之良才,擢迁为吏部考功司员外郎。”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甚至当着元治帝的面,周遭的群臣中都传出了轻微的抽气声。
户部少卿乃正四品,上边儿就是左右侍郎和户部尚书。吏部员外郎乃从五品,堪堪已经够上了上朝听政的资格线。
且那可是户部’清吏司’的一司之长,总管天下各州县的人口物产增减以及税收之事,乃是不折不扣的实权衙门。吏部更不用说,自古以来便有’天官’之称,考功司负责天下文官之绩效考核,升迁任令,向来都是万人争破头的肥缺!
还有无涯县?那又是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
诸位大夫都被这道圣旨给完全搞蒙了。叶京华倒也罢了,他是叶相的麒麟儿,多年前便由皇帝钦定的储君辅臣,如今太子回归要将他提溜起来倒也是寻常。
可这赵宝珠又是何方神圣?
一个芝麻大点儿的县官,怎么就能忽然升了京官,还是这么要紧的位置?!难不成就是为了他找着了太子?
诸位在官场沉浮几十年的大人们不知多少年来头一次碰到这么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纷纷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得看向同样一脸震惊的赵宝珠,目光犀利得几乎能穿透赵宝珠的面皮——若这后生崽子这幅样子是演出来的,那倒是真的不得了,不会是从什么偏僻地方钻出来的妖精吧!
百官之中,不知底细的人面上交替出现着震惊、狐疑、嫉妒、茫然等种种情绪。其中以吏部曹尚书反应最大,圣旨一出,他便一脸不可置信地转头瞪向赵宝珠,复又回头看向一边儿满面笑容的元治帝,嘴唇微微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可碍着当场大喜的氛围还是闭上了嘴。
知道底细的,如曹濂等、常守洸等人神色则是异常复杂,心中有万千思绪,却又不敢露在面上,目光在叶京华、赵宝珠两人身上转来转去。而站在最前端的叶相倒是面色如常,只是当圣旨宣告之时,眼睫微微一颤,目光极快地在跪在地上的少年身上一扫而过。
两道圣旨念完,夏内监长舒一口气,然而还未等两人接旨,他又拿出另一封圣旨,高声宣道:
“叶京华、赵宝珠寻回太子,护送入京,天归紫薇,重镇中宫,宽慰朕心,特此赏黄金万两,更赐宅院一座,桃木镶玉美人榻一座,榆木梅兰君子屏一扇,五彩琉璃盏两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