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不出名字的花树在盛夏都没有停止花期,郁启明在一棵花树底下找到了个长椅,不远处的几盏草坪灯在一旁一座中式小楼的白墙上投射出一片类似于水波的灯光。
太漂亮了。
这个地方。
盛夏,花园,花树,没有蚊子,露天空调驱散了晚风的燥热,连夜幕上的星月都闪烁得恰到好处。
郁启明坐在椅子上,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从茂盛的花树上垂挂过来的花枝。
细细一支花枝,坠了粉融融的三两朵花。
郁启明盯着那几朵粉融融的花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响了三下,郁早早咋咋呼呼接起了电话:“喂,你好,找谁?”
郁启明说:“是我。”
郁早早哇哦了一声:“是怀着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参加小少爷成人礼的那一位郁启明同学吗?”
郁启明低低笑了下:“对,没错,就是那个特地跑来见世面的郁启明。”
郁早早于是在电话那头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有钱人家大少爷的成人礼,隆不隆重?夸不夸张?”
郁启明望着那一支花对郁早早说:“很隆重,很夸张,我手脚都没地方放,生怕鞋底的泥脏了他们家的红地毯。”
郁早早笑他:“哈哈哈,郁启明,你好会讲哦,多讲一点,我爱听。”
郁启明于是就讲:“海鲜是冷的,芥末能呛死人,奶油蛋糕有点腻,那个叫马卡龙对吗?看上去挺漂亮的,拿了一个咬了一口,嗯,有点甜过头,不推荐你,我喝了两杯果汁才压下去。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啃了两个炸鸡腿。”
郁早早在电话那头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怎么听上去怎么那么惨,你不是去参加盛大的生日宴会吗?妈妈诶,我那一颗本来因为你参加生日宴而产生嫉妒、变得丑陋的心灵都已经再次盛开了鲜花,哈哈哈哈我的喜悦果然是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的,炸鸡腿还是好吃的,郁启明,记得多吃两个啊!”
郁早早夸张的笑声好听过大厅里的小提琴声和钢琴曲。
郁启明在那一刻忽然又感受到了这一切的新奇,他笑着对郁早早说:“我现在坐在花园里,露天花园开着二十四小时的空调,花园的对面有一座中式的小阁楼,像是照片里江南园林里那种样式,白色的墙,灰色的瓦,非常精致,非常漂亮。”
郁启明说话的同时,目光缓缓从花枝移到了那一座小楼上。
水波样的灯光缓慢流淌过小楼,流淌过白墙黛瓦、飞檐戗角,和木质回廊。
然后,郁启明看到了细微一点火星。
有人靠在二楼的沿廊,垂着眼睛正在看他。
水波一样的灯光滑过他拿了烟的手,滑过他沉静淡漠一张脸。
郁启明握着手机,听到郁早早在电话那头喂了两声:“郁启明,你还在不在听?”
郁启明同他对视。
郁启明对电话说:“抱歉早早,我现在不方便,等一下再跟你说。”
郁启明挂了电话,想了想,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仰着头,对二楼上那个少年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以为这里没人。”
靠着沿廊的少年偏了偏头,手里那一支烟冒着细细的青烟。
“郁启明。”他低低叫了一声名字。
郁启明听清楚了他的嗓音,冷的,淡的,冬日小雪一样的。
郁启明慢吞吞眨了一下眼睛:“…是的。”
水波纹路的光线退却,阁楼重新陷入寂静的黑暗。
对方很久没有说话,郁启明只能看到那一点细微的星火在黑暗里闪烁。
郁启明抬头盯得脖子酸了,他低下了头,想了想,然后对着空气说了句:“生日快乐?”
灯光再次过来的时候,照亮了阁楼上少年人带着讥讽的笑意。
他说:“你早来了一天,郁启明,我们约的是明天。”
——你早来了一天,郁启明,我们约的是明天。
这就是初见时候,裴致礼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裴致礼,话不能乱说的,你看,一语成谶了吧。
你嫌他来早了一天?别了吧,后面等了那么多年,你等的都快绝望了都。
第46章
回忆旧日,尤其是十余年前的往事,对于郁启明来说其实是一件很有负担的事情。
这些过往同他现在割裂太深,毕竟他的人生早已经因为一些“意外事件”的发生而扭曲坠落去了另一个界面。
极其偶尔的偶尔,郁启明也会怀念当年,但那实在是概率不太高的事情,或许两三年里也没有一回。
他不是一个会沉湎于过往的人,比起过去,他永远更重视现在。
拿得起放得下,是一个成年人应当具备的基本素养,郁启明一直觉得自己在这个事情上可以拿满分。
视频那一头陷入了安静,而郁启明有意为之,逐渐放慢了收拾餐桌的脚步。
他慢吞吞地刷碗,慢吞吞地冲水,慢吞吞地摆放。
几只碗筷他磨磨唧唧洗了将近十分钟。
等到全部收拾干净,实在没什么可以磨蹭了,他转过身,期望手机屏幕已经没有了裴致礼那张脸。
然而天不遂人愿,他一转身就看到了屏幕里的裴致礼手撑着下颌,一脸“我很有耐心”的模样,那双漂亮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在跟转过身的郁启明对视的时候,他甚至再次弯了弯眼角,愉悦的心情展露无遗。
……
行,输了。
郁启明坐回到了椅子前,双手交握着问他:“你不需要早点休息吗?现在应该已经将近……十一点了吧?”
裴致礼撑着头,对郁启明说:“不需要,白天睡了会儿。”
郁启明蛮冷淡地哦了一声。
裴致礼完全不介意他的冷淡,笑着问他:“忙完了吗?”
郁启明讲:“洗手间里还有两件衣服放着很久了。”
“先放一放吧,行吗?”裴致礼讲:“好不容易有空,给你介绍个小朋友。”
小朋友?
郁启明不认为钟遥山与裴邶风女士老而弥坚,给裴致礼整出了什么表弟表妹,何况新西兰时间午夜十一点,这怎么都不像是一个适合同小朋友初次见面的时间。
只是裴致礼兴致勃勃,看上去又实在不像是故意在跟他讲什么无聊笑话。
郁启明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捧着水杯看着视频那头的裴先生重新下了楼,穿过了客厅,走到了下沉式的负一楼。
他一边走一边跟他讲:“过去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
负一楼大概有些空荡,连带着手机外放的声音都带着几分回声。
“每天没什么事情,就一个人坐在外面的沙滩椅上听海。有一天,奶奶飞过来看我,其实是她怕我一个人太寂寞。”
裴致礼走过一个拐角,脚步微顿,他看向镜头,问郁启明:“你觉得我那个时候寂寞吗?”
郁启明手指划过水杯,白开水温热,熨帖他的指尖,他垂下眼,微笑着讲:“我不清楚你的想法。”
裴致礼说:“你不清楚的其实是我当时的处境。”
郁启明想,他怎么会清楚裴致礼当时的处境?他没有办法和途径得知裴致礼的处境。
裴致礼显然看清楚了郁启明的表情,他抿了一下唇,低声讲:“到了。准备好了吗?它很可爱的。”
视频的那端灯光微弱,除了裴致礼自带回应的话以外,背景音里,还有不怎么清晰的、低低的呜咽声。
郁启明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糟糕预感直冲脑门,然而视频那头的裴致礼无知无觉。
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柔软的笑。
刻意压低的嗓音带出了许多真切的期待,他说:“其实之前我就想问问你,像小满那样活泼性格的狗如果不喜欢的话,沉稳一点的你会不会喜欢?”
摄像头在郁启明毫无预备之下翻转。
镜头里,软垫上,被吵醒了的白毛小狗呜咽着打了个哈欠,它张开了嘴,蛮开心地冲着裴致礼摇了摇尾巴。
镜头外的裴致礼蹲下了身,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白毛小狗的下巴。
郁启明坐在原地,两只手臂上当场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裴致礼依旧无所察觉,他说:“可不可爱?才两个月大,和小满小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郁启明深呼吸了一下,可是依旧没有按捺住情绪,他低低喊了一声:“裴致礼。”
“——我给它取了名字,叫Hesper,你介意、怎么了?”
裴致礼被打断,他像是愣了一下,才笑道:“郁启明,它只是个小奶狗,不会追着咬你,隔着屏幕也会害怕吗?我只是想介绍给你认识一下,它妈妈——”
“可我不想听这些。”郁启明听到了自己用最冷淡的声音拒绝了裴致礼的好意。
裴致礼是无辜的。
郁启明很冷静地想,他不知道那些东西,他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所以,他是无辜的。
只是,
可是……
郁启明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些因为恐惧而生的东西随着情绪的上涨甚至开始缓慢蔓延到了他的脸颊。
郁启明僵硬着声音对裴致礼说:“不好意思,裴总,我不——”
郁启明仅剩的理智控制着他吞下了后半句话。
裴致礼翻转了镜头,他盯住郁启明的同时,也缓缓收起柔软的笑意。
他脸上甚至有一闪而过的茫然和无措,他显然瞬间觉察到了自己冒犯了郁启明,可是他并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做了什么事情冒犯到了他。
从头到尾,他只是想找一个顺利应当的借口,在这个气氛不算太差、时间点也刚刚好的夜晚,去和郁启明解释一些旧事。
可他用找错了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