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早说她出门约会了。”裴致礼专心欣赏了一会儿令他身心愉悦的画面后,随便找了个话题打破沉默:“她是和陆今安约会,是吗?”
“是的吧。”郁启明看了一眼菜色,然后坐到椅子上,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腌笃鲜里的火腿肉就了一口饭,一边嚼一边想着,裴致礼不是不记得了吗?突然想起来了?
“所以,他们是旧情复燃了吗?”
看来是真的想起来了,郁启明瞥了一眼手机。
视频里的裴致礼一只手撑起下颌,一双眼睛透过屏幕,正专心地看着他。
有海风软软吹起他的额发,露出白皙光洁的额头,他再一次追问:“他们是旧情复燃吗?”
郁启明咽下饭,意有所指地讲:“他们不算有什么旧情,所以也算不上复燃,只是吃两顿饭的交情,说是朋友也勉强。”
视频那头的裴致礼像是听懂了言外之意,他轻轻笑了一下,不置可否道:“是么?”
“是。”郁启明说完,又对裴致礼讲:“你那边海浪声太大,我有点听不清你说话。”
裴致礼说:“不好意思,我在海边,稍等一下。”
他站起来几步跨进室内,室内的灯光比屋外更暗了些,他像是走到了一处类似于吧台的地方,顺手拿了一杯加了冰的酒,然后转身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他举起手机对着脸,问郁启明:“这里会不会好一点?”
郁启明撇了一眼就低下头继续吃饭,像是不怎么在意似地轻轻嗯了一声当回答。
裴致礼喝了一口酒,重新提起旧话题:“可陆今安在那个时候不是已经是早早的男朋友了吗?”
郁启明放下筷子喝了一口汤:“谁告诉你的?”
裴致礼说:“你。”
郁启明放下碗,面不改色否认道:“没有,我没提过。”
裴致礼晃了一下酒杯,夜色里的灯光透过琥珀色的酒液,在墙壁上投射出如海浪的纹路。
“你提了。”裴致礼微微抬眉,讲:“你那天喝了两杯红酒,大概是有点醉了。你抱怨说郁早早脑子不清楚,谈了一个比你们家还穷的。说陆今安考试比你差了二十分,脑子不好使,长得也一般,不知道郁早早看上了他什么。你一会儿说预备棒打鸳鸯,一会儿又说算了,决定冷眼旁观。你说爱情也需要权衡利弊,可是郁早早毕竟才十六岁,不懂事是应该的。你说你已经说服自己接受了,可是还是受不了他们天天在你面前演梁山伯与祝英台,你说,你多看一眼都觉得窒息。”
郁启明:“……。”
假的吧。
他没说过。
郁启明言之凿凿道:“不可能,不是我说的,我酒品很好,不会乱说话。”
他是跟他提过一嘴郁早早的私事,但是他的性格摆在那里,哪怕当时跟裴致礼关系再亲近,他也依旧拿他当外人,怎么都不至于跟他讲那么心里话的心里话。
——喝醉了也不至于。
“试一试这个?”视频里的裴致礼点了点一旁的白灼虾:“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在乱编?”
郁启明夹了一只虾,一边剥壳一边说:“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不一定全部是乱编。”只是大概率真假参半。
裴致礼喝了一口酒,一眼看透男人没说完的半句话,他讲:“我说的没有假的,都是真的。”
郁启明吃完了虾,觉得味道不错,又剥了一个。
“我不信。”郁启明说:“十几年前的事了,你记性那么好?”
裴致礼笑了笑,他说:“是啊,我记性就是那么好,十几年了也记得清清楚楚。”
郁启明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手,半点不走心地夸:“那您可真厉害。”
裴致礼扶着酒杯低着头又笑了。
许久,他才抬起头,轻声感慨道:“都说你脾气好,郁启明,你脾气好在哪里?”
郁启明觉得自己的脾气哪儿哪儿都挺好的。
他瞥了一眼镜头,重新拿起筷子:“总之别人都说挺好的。没看出来大概是因为——裴总您忘了戴眼镜。”
“是忘了戴,放房间了。”裴致礼眯了眯眼睛,忽然记起对方那一些隐秘到他自己或许都还没觉察的爱好,他直接拿起手机起身:“晚上好像真的有点看不清,你等等,我现在就上去拿一下。”
郁启明塞了一口饭进嘴巴里,一时没有看懂裴致礼这个举动到底是不是因为他真的看不清。
镜头里的裴致礼走过客厅,有一个眼熟的身影在裴致礼的身旁闪过,飘忽过了一句:“致礼,还没睡吗?一起喝一杯?”
“sorry,今晚不行,明天吧。”
视频陡然模糊,摄像头转向了不知道哪一个楼梯的角落,郁启明只听到裴致礼婉拒了对方的邀请。
“是钟总吗?”郁启明在裴致礼走上楼梯之后颇有些不可思议地追问:“他说要喝酒?”
去年年底钟遥山检查出了肝脏问题,医生直接让戒烟戒酒,钟遥山拿着检查报告,当场就对着裴邶风女士发誓,说他即日开始戒烟戒酒,立志要做长寿的良民。
这新西兰的风水看来还是养人,看把钟遥山这胆子养得多肥啊,大晚上,居然都试图拉着裴致礼一起喝一杯了。
他把不把裴邶风女士放眼里了?
裴致礼踏过阶梯,替钟遥山解释了两句:“他不喝酒,他喝椰汁,只是过个嘴瘾。”
“哦……”郁启明挑眉。
原来如此。
哟,喝椰汁。
听上去好像的确是特别适合年过四十的精英男士。
“真是不错。”郁启明不放过嘲讽老上司的机会,对着裴致礼说:“麻烦您等会儿替我跟钟总讲一句新年快乐,方便的话您再替我敬他一杯酒。”
落井下石的坏东西。
“知道了。”
裴致礼的房间大概是在走廊的尽头,走廊昏暗,只开了一盏灯光昏黄的壁灯,透过屏幕,那一头的灯光接近于一种日落的颜色。
裴致礼经过的时候,明暗交织过他的脸颊,让整个画面呈出了一种接近于油画的质感。
郁启明看了两眼屏幕,然后收回目光,他夹起一块笋送进嘴里,开始慢慢吞吞地咀嚼。
裴致礼进了房间开了灯,一扫而过的视镜头笼统地照出了一整个房间的结构。
裴致礼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开口讲了一句:“我一个人住,所以房间有点空。”
没人在意你房间空不空。郁启明咽下了那一口笋,慢慢吞吞想,也没有人在意你到底是不是一个人住。
裴致礼穿过他有些空的房间,走进书房。
书房里摆着一个深色的实木书桌,书桌上除开一台电脑,剩下的就是散漫放着的两三张文件。
眼镜盒就被裴致礼随手放在文件的旁边。
裴致礼打开了眼镜盒,当着郁启明的面戴上了眼镜,他再一次摆正了屏幕,恰好同视频那一头的与郁启明对视,他弯了弯眼角:“行了,那我再看看?”
郁启明不说话,埋头吃饭,拒绝被人评价他的脾气。
裴致礼讲:“嗯……”
郁启明快速塞进最后一口饭,然后放下了碗筷站起身,他含混不清说了句:“吃完了,我先收拾一下。”
手机镜头是固定的,郁启明说吃完了的下一秒就站了起来,于是屏幕里就只能拍到他那一双忙碌着收拾残局的手。
手机那一端的裴致礼很明显地顿了一下,然后微微挑了一下眉。
本该是细微的表情动作因为摄像头的捕捉而放大,镜头之外的郁启明一眼瞥到男人盛放在屏幕里依旧线条优越的一张脸——而他只是微微挑了一下眉,却让他平直眉眼里惯常的冷淡混上了几分并不太明显、平日里也几乎不太能看到的桀骜与轻佻。
郁启明收回目光,忽然觉得自己记性也挺好的。
冷淡、矜贵、傲慢、桀骜,这些词语互相揉搓挤压,然后重新拼凑起了一个更具体的人。
——原本以为夏日电话那一头嗓音如雪的少年是什么善心善意、助人为乐的小天使。
等到真的见了面,郁启明才知道自己脑补的裴致礼距离真实的裴致礼恐怕跑偏了不止三里地。
十五岁的郁启明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去参加一位名叫裴致礼的少年的十八岁成人礼。
然而一直到晚宴开始,他都没有能同这一位邀请了他的少年见面。
郁启明是一位远道而来的小小小角色,除了受到嘱咐、特意去火车站接他的司机师傅以外,几乎没有人愿意费心同他打上一个招呼。
当然了,郁启明并没有想指摘裴家人的意思,毕竟他们在那一阵短暂的时间里陷入了无端的混乱——成人礼的主角临时拒绝出席晚宴,他对厨房的阿姨要了一碗皮蛋瘦肉粥,然后表示这就是他今晚唯一想吃的晚餐。
总之,一整个事件的荒唐和荒诞程度都超出了十五岁的郁启明的预料。
他在没有主角的成人礼的晚宴上,看到一批又一批的客人向雍容美丽的女主人表示恭维。
他们睁眼瞎一般夸赞裴致礼的出色与懂事,其中一位甚至对那一位夫人说:“有这么两个儿子,裴总您真是太有福气,说来还真是叫我羡慕,我家那个混世魔王未来要能有两位小裴先生半分能耐,那我做梦都能笑醒了。”
郁启明端着盘子穿梭在自助餐的餐桌旁,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实在没忍住向后看了一眼。
拍马屁先生同他预料的并不一样,巨大的水晶吊灯下,他儒雅、英俊、风度翩翩,甚至在说那些令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话的时候,面上还带着真诚的笑意。
郁启明默默地收回目光,然后在碟子里夹了两只他叫不出品种的焗龙虾,想了想,他又拿了两片鹅肝。
在花费很多时间把自己吃撑之后,郁启明依旧没等到他期待的夏日的那一捧雪。
他不免觉得失望。
漫长的失望之余,他也终于感受到了坐了一天一夜火车的后遗症——腰背酸痛,脊柱发疼。
只是比起这些生理上的疼痛,更让郁启明难以忍耐的是心理上那些古怪的情绪——譬如说,尴尬。
之前被兴奋和期待所掩盖住的、现在后知后觉开始漫涨上来的尴尬。
他意识到了尴尬。
而在感受到尴尬之余,他又觉得有点难受。
他说不清楚他为什么难受。
或许是期待落空,或许是其他更复杂的什么东西。
只是这尴尬和难受的情绪有点太强烈,强烈到让他不久之前吃到肚子里那些昂贵的食材都开始造反。
华丽的水晶吊灯太闪太亮。
脚底下的大理石地面也过分昂贵。
郁启明在忍耐了两分钟之后,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摸到了外面找到了司机大叔,找了个需要给家人报平安的借口,诚借到了司机大叔的手机。
然后,他就像一只躲避人群的老鼠一样钻到了屋外没有人的花园里。
大户人家的花园很大,超级大,大得像是他们一家就占了一个山头。
假山高树,还有开了半池荷塘的莲花,郁启明看到灯下的荷塘里蜿蜒游走的几尾黄金色的鲤鱼,他觉得那几条鲤鱼都比他的命更值钱。
郁启明盯着那几尾金色鲤鱼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捏着手机穿过一条小花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