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也坠落 第107章

轰然的大雨断断续续下过了一整夜,一直到天亮未亮的时候才收束成了细密的小雨。

郁早早出门比郁启明更早,年轻的早早还没学会化妆,但白皙的皮肤、红润的唇,仍然漂亮到让郁启明觉得她必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那个女孩儿。

郁早早送了一个飞吻给郁启明,又告诉他:“替我向大姐问好。”

郁启明斜背了一只包,冲着屋外抖开伞。

听到了郁早早的声音,他垂着眼笑着应了一声:“好。”

绕过村里的小路,邻居的老黄狗匍匐在草堆里冲着郁启明低低呜了一声。

郁启明看到了,他的手指在那一瞬间再次感觉到了不受控制的麻。

他走过了那只狗,顿住脚步,又重新回头,看向它。

狗也抬头看他。

郁启明很有礼貌地告诉它:“你要管好自己的小孩儿。”

老黄狗歪了歪头。

郁启明斜着撑伞,伞柄落在他肩头勾着他的下颌,让他看上去简直像一只吊死鬼。

“尤其要告诉它。”郁启明笑道:“死人的烂了的肉,是不能吃的。”

狗抖了抖潮湿的毛发,从草堆里站了起来,然后冲着郁启明轻轻汪了一声。

狗是听不懂人话的。

郁启明撑直了伞,对它客气地说了句再见,这才重新走上了村口的小路。

黄泥路上铺了碎石子,踩下去的时候,能看到来不及渗透的雨水从碎石子的中间被挤压出路面,郁启明每走一步,都能听到细碎的声响。

他没有买礼物,孤身一个人,去到了郁满霞家。

被雨淋湿的褪了色的春联,铁锈红的大门,顶端“家和万事兴”的横联已经掉落了一角。

郁启明耐心地撑着伞,一记又一记敲响了郁满霞家的大门。

第一次开门的是郁满霞的嫂子,三十多岁的女人看到了郁启明,脸色一变,哐当一声又合上了门。

天际滚起沉闷的雷声,雨又渐渐大了起来。

雨大了,空气又潮了起来,郁启明看到郁满霞家的四周都飘浮起了白色的雨雾。

雨雾里恍惚飘浮着女人的哭叫声。

郁启明往里走了一步,避着雨水,极有耐心地收起了手里的伞,又一叠一叠地把它们全部折叠整齐。

其实一切早有预兆。

从年前郁满霞额头上的淤青,到她突然疼到直不起来的腰。

郁早早比郁启明更敏感,她毕竟是个女孩儿,女孩儿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比男人更容易洞察到这些“来源不明”的伤害。

郁早早询问过郁满霞,但郁满霞说郁早早想多了。

被回绝了好意的郁早早很气,转过头直接告诉了郁启明。郁启明在学校里连夜给大姐打电话,郁满霞不像敷衍妹妹一样敷衍郁启明。

她说:“是有一点矛盾,不过不要紧,夫妻嘛,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启明,你不需要关心这些,你只要好好学习,你好了,姐才有依靠。”

郁启明说:“大姐,有事你要跟我说,我来和姐夫沟通。”

郁满霞:“你跟他能讲得通吗?讲不通的,不用浪费时间。”

郁启明又问:“那姐,你看,我来接你回家——”

郁满霞跳起来拒绝:“不要!不要!哪有这样的事情的,何况还有宋学而在呢,我怎么能丢下她?”

郁启明给出解决方案:“把宋学而一起接回来,你不需要有顾虑,姐。”

郁满霞还是说不行,她说:“没事的,启明,你放心。”

郁启明不可能放心。

可郁满霞不说,她不说,家丑不可外扬,对方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亲,她宁可替他遮掩也不愿意向弟弟妹妹求助。

——她也不忍心向弟弟妹妹求助。

“你们才十七岁,启明,你们还很小,好好读书最重要,早早也是,你管着一个早早已经很辛苦了,还要看着爸,我这里你就放心,就算真的有什么,也得等你过了高考再说。”

大雨里,郁启明看着那扇铁锈红的大门,平静地想,真要高考后再说,一切就又要来不及了。

雨雾越来越重。

在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铺天盖地汹涌着进入了宋家的大门。

屋子里女人的凄厉的哭声更加清晰了。

哭声一声重,一声轻地飘浮在雨雾里,郁启明抬眼,和站在雨里的男人对视。

他咧开嘴,喊了一声:“哎呀,是启明啊。”

郁启明也冲着他露出一个斯文的笑。

——他要宰了他。

——不。

——他会宰了他。

滂沱的大雨冲不开雨雾,腥红色的液体被大雨冲成浅淡的粉色,它们如同一汪又一汪的瀑布,快速地从积了青苔的地面上渗透进了泥土。

大雨冲开了郁启明脸上的血水,听着远处女人恐惧的尖叫声,他慢条斯理地折起自己过长的袖子。

——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郁启明收起卷了刃的刀,踢开脚旁被剁下来的人头,缓缓走向大门。

——只有他想宰了这个东西的心是真的。

他要重新再去拿一把刀,他要剖开他的五脏六腑,看看他这一颗人心到底是怎么长得。

铁锈红的大门细开着一条缝,不远处响起越来越近的汽车引擎声,有人开着车到了这里。

郁启明并不好奇来的人是谁。

按照逻辑来说,那个人应该是乔丰年。

可梦里的时间一切都提前了。

现在是五月一号,不是五月十五号。

宰了这个东西的人也变成了郁启明,而不是他爸。

郁启明想了想,丢开了手里的刀,一步一步,不抱有好奇地走向大门。

铁门被推开了。

一直响在郁启明耳朵边的、女人尖利恐惧的叫声在这一瞬间停止,浓白的雨雾也随着人走近的脚步缓慢消散。

他撑着伞。

还是更年轻一点时候的样子。

他撑着伞站在大雨里,就那么看向大雨里、孤零零站着的郁启明。

那个狼狈的、疯癫的、绝望的郁启明。

郁启明被困在十七岁那年的大雨里太久了,久到他的心脏都潮湿到长了青苔。

而他期望来的人偏偏又一直没来。

只是他并不能怨恨他,也不能表达遗憾,因为人生就是这样的。

没有谁必须要为谁的负责,所以,他应该早就对这一个“裴致礼”释然了。

可,

“怎么是你啊。”郁启明轻声叹息:“怎么真的是你啊。”

裴致礼在震惊里回神,他义无反顾地朝着郁启明跑了过来。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摆,一向体面的小少爷连脸色都是青白的。

可他还在努力撑高伞,想要替郁启明遮住了头顶的大雨。

郁启明一直不觉得冷。

都是假的,人是假的,雨也是假的,怎么会冷?

可是莫名其妙的,到了裴致礼的身边,他就觉察到了冷。

郁启明微微发着抖,笑着伸出手摸了摸裴致礼湳風的脸。

裴致礼的脸甚至是热的。

——这个梦境太真实了,真实到让郁启明舍不得了。

浑身沾满了血的郁启明张开手,抱紧了裴致礼,抱紧了,对方的体温就显得更加真实。

真实到让郁启明的眼眶再一次开始发热。

“一个电话讲两句话不就够了吗?都在梦里了,还要追来干什么。”郁启明哽咽了一声,把眼睛埋进对方的肩膀,一些滚烫的不受控制的液体溢出眼角,又缓慢渗入对方的肩头。

郁启明低声喃喃:“我有什么好的呢?”

无非不过一个生着两条腿的人。

人心长得还不怎么正。

裴致礼不说话,他一只手替郁启明撑着伞,另一只手紧紧抱着浑身湿透的少年。

“……你该对我说。”裴致礼的声音落在郁启明的耳畔,他一字一句讲:“所有的事情,都要告诉我,不要怕我接受不了。”

“你也没有告诉我。”郁启明抬头,他伸出手,捧着裴致礼的脸,目光一寸一寸地巡视过他的脸:“你不告诉我,我也不会告诉你的,你去猜好了,你猜我们为什么会分开,我为什么要爱上另一个人,为什么不在乎你。”

裴致礼像是不懂郁启明在说什么,他瞳孔细微地放大。

雨声打落伞面,发出盛大的轰隆声。

“你不要我心疼你,我也不要你心疼我。”郁启明凑过去吻了一下裴致礼的侧脸,他的眼泪落到了裴致礼的胸口上,烫得裴致礼的心脏几乎要蜷缩起来。

郁启明的唇移动着贴住了裴致礼的唇,是凉的,湿的,咸的。

裴致礼抿起了唇,他的神情里也透出了茫然的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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