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克上 第47章

€€€€他在上学时,永远穿着最干净的校服、最干净的鞋。

€€€€“体面”“斯文”“好学生”,却唯独少了那么一点“勇气”。

那个邻居家的、单亲的女生,每天几乎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但是他们二人却从没打过一次招呼。

形同陌路的,走在同一条回家的路上。

却也独独是因为同一条路,让他“撞见”了一群混混将人拖走的犯罪行径。

可十几岁的裴逐,竟没第一时间冲上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菜市场,想要找她的妈妈€€€€但他也遇上了自己的妈妈。

“……”回忆到这里,二十八岁的裴逐已经是沧桑、又备受折磨着。

哪怕他学了法、哪怕他已经成为了业内赫赫有名的律师€€€€也仍然会记得,在那场最初的“正义”里,他是个没胆子第一时间冲上去的“胆小鬼”。

当时菜市场里他、和那个单身母亲,彼此面面相觑着。而俞姿喋喋不休的谩骂,融化在了潮热、又粘稠的空气里,被头顶的电风扇,像搅拌沥青一样旋转着。

“少特么让你女儿,来勾引我儿子,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东西……”

年少的裴逐被俞姿拽着、转身就走,但他仍一步三回头的,想张嘴、想求救€€€€但嗓子却如同锈死了,发不出半点声音。

【救命】他拼命摆着口型,耳畔嗡嗡作响着,头脑也晕眩着,【救救她€€€€】

€€€€是谁在求救啊?又是谁在呼喊啊?

€€€€为什么这个世界,是寂静无声的啊?

整件事最后怎么发展的,就不得而知了,但在某一天,一个炎热、又使人窒息的傍晚。

裴逐坐在窗边,一边写题,一边听见有人窃窃私语,“我靠,流了好多血”“怎么、到底发生……”

女生和男生们的反应截然相反,前者多是惊讶、关心,而后者……多是一脸隐晦的、挤眉弄眼的“你知我知”。

卫生间门口已经人挤着人,议论声、交谈声不断……

裴逐满头大汗的,几乎疯了一样,拨开人群,硬挤了进去。敏感怯懦的心脏,在胸腔深处响彻一团,视线所及之处,都是鲜红的、粘稠的血迹。

“啊啊啊啊啊€€€€”他背着邻居家的女生,冲出去找救护车的时候,是嘶吼的、歇斯力竭的。

€€€€他是一个“好学生”,却怎么连扶贫救弱的“勇气”都没有?

也正是从这一天,他自己都没发觉,他否定了自己作为“男性”的一切。

追逐着“名利”“权柄”,那些辉煌外在的一切,却也恰恰是因为……那颗脆弱、悲悯又无能为力的心脏,是他自己都“引以为耻”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读。€€

◇ 第67章 知我是我

“开心么?”裴逐还抓着俞姿的手腕,任凭她怎么拧动,都犹如铁钳一般、牢牢不松。

“世间一切,都必须按照你的构想,凡是不符合你的想象,统统都是错误的€€€€”

“我就是那个最大的‘错误’。”裴逐脸上出现了个大大的、充满了扭曲的笑容,双眸平静、却又给人一种惊涛骇浪般的疯癫,“妈妈,下一句你还想说什么,说我‘不配’活着吗?”

“放€€€€”俞姿不愿面对,她开始拼命挣扎,想要把自己的手腕给抽回来,“放手€€€€你滚、你给我滚€€€€!!”

“我为什么要滚啊?”裴逐却表情平淡,不依不饶,“你不‘爱’我吗?你不视我为骄傲吗?”

“妈……我不恨你、不怨你,但……也想要一声‘对不起’。”

熟料,“对不起”三字,不知是戳中了俞姿的哪一根敏感神经。

她腾地一下、泪流满面地抬起头来,歇斯底里地尖叫吼道,“我有什么错€€€€我做错了什么?!!”

“你怎么对妈妈说话的?”她又摔又打,他们亲生母子二人,到好似仇人一般针锋相对,“我生你生错了?还是养你养错了?!!”

她脸上全是泪水,也崩溃地、声嘶力竭,“我有什么错?你说我有什么错€€€€是特么全天下人都对不起我!!!”

那一瞬间,裴逐的大脑再度空白了一瞬,他还保持蹲在地面的姿势,却好似被凭空扇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耳刮子。

€€€€“全、天、下、人、都、对、不、起、我。”

他一字一句地品味了这句话,发现他也包括其中。是的,他也是那个“刽子手”,他也有洗脱不清的罪孽€€€€可是,他却感觉自己被“杀死”了。

在这一瞬间,他就仿佛退行回了“幼儿”,变成那个哭也不能哭的小孩儿。

“我特么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俞姿猛地将自己手腕抽回,她似乎吓破了胆,不停哽咽着。却还能轻描淡写地、说出淬了毒一般的话,“这一切,根本都是你自己的‘想象’。”

“我要去买菜……”她伸手拢了拢鬓角散落下来的头发,将丢到一边去的菜兜子捡起来,“根本就没工夫,在这跟你说€€€€”

“……”裴逐双眸瞪大到了极致,就这么怔愣着,颤抖着,维持一动不动的姿势。

缓缓地,他刚张开口吸一口气,却发现从咽喉至五脏六腑,就像是被剖开了、撕碎了,滚落一地散发热气、又糜烂囫囵的痛苦来。

俞姿挎着菜兜子,似是还尽力想维持住“体面”,又用手背擦拭脸颊、又忙不迭整理头发。

可该“狼藉”,还是“狼藉”着,小区周围不少大爷大妈,都认识、面熟,可人们却纷纷向后退却了一步,似乎不想沾身。而那些看热闹的中年男人们,倒是不介意,或是乐此不疲地盯了过去。

“啪嗒”“啪嗒”,脚边的地面,骤然被洇出许多雨点的痕迹,裴逐眼睁睁地、目视良久,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

被扇过耳光的地方疼,而没被扇耳光的脸颊,却出现了幻觉一般的尖锐疼痛,犹如成千上万根针刺,让他的大脑嗡嗡作响,连带着半边耳朵都聋了。

€€€€极度匮乏的人,是说不出“对不起”三字的。

€€€€原生家庭的创伤,也不是你想和解,就有人和你和解的。

人潮散去,似是尘埃落定,但在不远处,也有寥寥几人,仍站在原地。

“是€€€€裴逐、裴哥吗?”忽然,一道低柔的嗓音响起。

裴逐猛地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身材纤细的、推着婴儿车的女人,缓缓走到了自己面前,“……”

停顿了几秒钟,他瞳孔忽然怔愣了一瞬€€€€

“刚下班没多久,带孩子出门走走。”女人无疑是清秀温柔的,不难看出,学生时代也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美人胚子。

“……”裴逐的双眸又颤动着,停留在了那辆婴儿车上,备受震惊一般。

“和裴叔叔问好。”女人蹲下身来,抱着自己的小孩,招了招小手,“这是妈妈很久以前的,救命恩人呢。”

什么是命运€€€€什么是命中注定€€€€

裴逐已经有些浑身脱力,头脑刺痛欲裂,连带着眼前都模糊不清,“我没……”

€€€€是他已经疼出幻觉了吗?

€€€€还是……穿越回了十年前,他又变成了那个脆弱敏感、无能为力的少年。

“叔叔是律师哦~”女人口吻温柔,亲了亲宝宝的小脸蛋,笑了起来,“他学习好,长得帅,还救过妈妈一次。”

“还背着妈妈跑了七八公里,去医院,查出息肉肿瘤,不然大出血就要了命,更不可能后来遇到你爸爸,再生了你。”

“我……”裴逐的头脑开始变得晕眩无力,这说的是什么,是现在?还是过去?

而恰恰就在这时,只听天边轰隆一声惊雷炸响,在这大厦耸立的沪西、在这老旧小区似是狗皮创药的沪西€€€€

在万念俱灰之中,他再一次听见了€€€€那钱塘江上的万潮同归。

一呼,一吸,都万籁俱寂着,眼耳口鼻舌身意,全归寂于了极其渺远、而又浩大的“空无”当中。

忽然,车里的小婴儿“呀”地咧嘴一笑,伸出柔软的、最为纯净的手掌,要来摸他的脸。

裴逐愣愣地、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

一刹那间,当一大一小、他们掌心相碰,所有的刺痛、所有的幻相全都烟消云散。

“砰”“砰”“砰”……胸腔当中响彻着,有力而又勃勃旺盛的声音。

他又一次被家人“弃如敝履”,被挖出内心最为凄卑的创伤……可这心脏不曾停跳,不曾麻木€€€€模模糊糊间,他有些恍然懂了。

€€€€命运遮住你半只眼,与你苦痛、折磨、乃至百百千千妄相。

€€€€是为了,知“我”是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读。

学生裴逐,以为自己的不勇敢,没第一时间去见义勇为,导致那群流氓对女生造成创伤。实际上,女生挺好的,被她的妈妈保护了。我想起……我妈伤害我的时候,说我遭受的一切,都是我的“想象”。我是真地怀疑,自己存在幻听、幻想,自我折磨了好几年。

这是第二次顿悟。这也是主旨之一€€€€命运从不背弃每一个人,那些与其名为创伤,不如称之为“非我”,经历了“非我”,才知什么是真正的“我”。€€

◇ 第68章 截然新生

作为社畜,工作可不管你春不春节,年不年假的。

裴逐哪怕去医院,给脸上这俩巴掌印消肿,都还夹着手机,一个劲儿地打电话,“现在根本行不通,离岸监管已经出新规定,不再是灰色地带……”

盛聿恒的脸颊上贴着纱布,嘴角也破了,看起来凄惨无比,蹲在地面上,用手逗着推车里的小婴儿。

女人名叫符芷,她老公就是医生,当初只是个实习生,但兜兜转转,没想到成了一段姻缘。她看这两人都不太在乎脸,干脆一个电话,把人全弄医院来了。

“我能问问,你€€€€”她早年和妈妈相依为命,也是个早慧的聪明人,此时嘴角微抿。

“……”盛聿恒攥着婴儿的小手,没吭声,只抬起头来静静看她。

缓缓地,她嘴角牵出一个浅笑,“那条短信,是你发的吗?”

她下班时,忽然收到了一条短信,希望她能帮个忙,演个戏。言辞恳切平和,却深知这段往事。并言明,“这对裴逐意义重大€€€€”

盛聿恒还是没立刻开口,足足停顿了好几秒,他忽然道,“这世界上,不存在未卜先知的人。”

符芷哑口无言了一瞬,“……”

忽然,余光一撇,她淡淡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先走了。”

下一秒钟,走廊尽头的窗口旁,裴逐收起了手机,转了身过来。当注意到,推婴儿车的身影,已经远去,他的瞳孔还不由一怔,“……”

但成年人、尤其是聪明人之间,是不需多言的€€€€

他缓缓走上前,用手掌触碰着、盛聿恒脸颊上的纱布,满眼都是自愧,“……疼么?”

盛聿恒没多说,只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背,不知是嗅、还是吻,动作倒慢条斯理的。

“我疼。”熟料,裴逐竟变诚实了,“我连呼吸都……疼。”

“不论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要你出现在我身边,你都会挨我妈这一巴掌。”

“我妈€€€€”他嗓子忽然锈涩了、像一口早已干涸了的井,无声亦无泪,“她很苦……可我不希望她苦。”

缓缓地,他承受不住一般,身形向下倾倒,正倚靠在了盛聿恒的怀中,“可我也苦得受不了……我想离开这里、我们走吧,好不好?”

盛聿恒的宽大手掌,从后兜着他的后脑勺,这姿势很亲昵、也很像是抱小孩、而谁说裴逐在某种意义上不是个孩子呢?

€€€€一个被困在了原生家庭,得不到“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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