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逐€€€€”盛聿恒的眼是淡淡的、深邃的,从某种角度看去,就仿佛是金身剥脱了的神佛。
“我爱你。而‘爱’可以救度任何人€€€€”
“咣当”一声,当家门在背后关上的一刹那,俞姿的身形就仿佛垮了。她站都站不稳,脊背依靠着大门,软绵绵地出溜下来。
缓缓地,她张开了嘴,就仿佛心脏病发了似的,攥紧了自己胸口,“啊啊……啊啊啊€€€€”
她哭泣的嗓音不再是尖锐,而是一种更为沉重、悲怆的沙哑。她真真切切地伤心,真真实实地难过、痛苦,其中没有半点掺假,“啊啊啊啊啊啊€€€€!!”
“儿子€€€€”她脸上涕泗滂沱着,在外人面前憋着的眼泪,当回家了的一刹,就犹如开闸放洪了一般,“我没有儿子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俞姿不是当真就不要孩子。只是、只是€€€€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低头”。
她这一生,永远在争、永远在抢,因为脑中被盖上了一枚无形的钢印€€€€好东西,总是稀缺的,不抢就什么都得不到。
“啊啊啊啊啊啊€€€€”可是现在,悔恨就如同一根尖锐的毒刺,几乎要把她给捅了个对穿,伴随着凄锐嚎叫,好似要从喉咙深处生长出来。
“咳咳€€€€我没有……儿子了……”连哭都哭到咳嗽,俞姿感觉自己就要死掉了。
她这辈子骂了许许多多的人,该骂的、不该骂的,统统都骂了。但唯独自己的儿子……她是连半个“不”字都没说过。
但也没抱过、也没夸奖过、甚至从没鼓励过€€€€可是,裴逐依然一路优秀地长大了,成为了那个站在金字塔顶尖上的人上人。
从那时起,她脸上就容光焕发,连走路腰杆都挺直了不少€€€€
可是今天,她做下了错事、说出了错话€€€€让儿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原谅她了。
“啊啊啊啊啊€€€€!!”俞姿闭紧双眼,从小腹到胸口,仿佛有一条不可弥合的裂缝。这种足以把生命撕裂的痛楚€€€€还是只有在生孩子的那一天,她才体会过的。
因为那种疼痛、那种不可承受的屈辱,把她按在了手术床上,像牲畜、像牛马,可唯独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能从那时起……仇恨的种子就已经种下,让她对于诞生于自己胯下的新生命、都抱着一种既期盼、又仇恨的复杂心理。
€€€€但她的仇恨应该另有其人!对于那些逼她走入婚姻的人,对于这个不给她多余选择的社会!
“裴伟鹏啊……”俞姿一边泪流满面着,一边向自己此生最大的“仇敌”,发出求救似的呼喊,“我现在就只有你了……”
“我以后只能依靠你了€€€€裴伟鹏啊……”
他们的仇恨纠葛,都在这一瞬化干戈为玉帛,只因为从此以后€€€€他们都仅剩了“彼此”。
€€€€“孤独”是远比“仇恨”更为可怕的东西。
可出人意料,她在大门口快哭成一滩烂泥了,家中竟然都静悄悄、没有半点反应。
“……”顿了顿后,俞姿抬起了一张泪痕狼藉的脸,有些茫然地望向了家中。
忽然,就在这时,菜兜子里的手机,响起叮当一下铃声。
她的眸光轻轻一怔,那是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她的人生已经如履薄冰一般,不要再来任何波折、坎坷……不要不要不要€€€€
停顿、颤抖不知多久,俞姿把手机拿起来,几乎是鼓足了勇气、满脸是泪。屏幕上赫然是一条署名“儿子”的短信,辞藻简短、短促有力€€€€
“妈,我还是爱你,跟我爸离婚吧。离婚官司我给你打。”
轰然一声,仿佛心碎了,亦仿佛被震醒了€€€€
俞姿攥着承载着这条短信的手机,她仰起头来,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彻彻底底的痛哭,“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怀中的那个小小的人儿,曾予以血肉、予以爱哺。而今€€€€也予以了她一条崭然新生的路。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读。
妈妈觉醒了,也希望天底下的妈妈都能觉醒。裴伟鹏在文中被“藏”了起来,就如同现实中许多消失的“父亲”。
比起塑造他,我更希望把妈妈写得更立体的、有血有肉、有尖锐也有可怜。她是被逼、被折磨成这样的。而那些袖手旁观的,看似什么错也没犯的中老年男性们,才是最可恶的。但各位女孩,不要自己还处于水火中,就去救妈妈。
这段争议剧情,也折磨了我蛮久的,但我最终选择了保留,感觉大家的讨论也会很精彩。€€
◇ 第69章 灵魂质问
“咔哒”一声,当酒店房门在背后关上,盛聿恒手中拎着刚买回来的宵夜,率率先闻到,一股灼烈而又熏然的酒气€€€€
“嗝€€€€”裴逐依靠着床尾,瘫坐在地面上,身边散落着七七八八的空啤酒罐,“你回来啦€€€€”
他明显意识不清了,脸颊醉酡,笑容里透着一股傻气,“你去了这么久……究竟是……”
缓缓地,他撑着床尾就要站起,结果都不等站稳,就身形猛地一踉跄,“卧槽……”
盛聿恒手疾眼快,在他还没摔个狗吃屎前,率先一步将人给拉住了,“怎么又喝€€€€”
€€€€自打把家中所有的洋酒瓶、啤酒罐都给清空后,他就加严看管,决不许他再碰哪怕一滴的酒精。
“哈哈……”裴逐傻笑着,额头倚靠在盛聿恒的胸口,“高兴。”
下一秒钟,他骤然抬起头,以一种深€€的、又格外脸红心跳的眼神,将盛聿恒盯着,耍流氓似的、去摸人家的脸蛋,“你怎么长这么好看……”
面面相觑了几秒种后,他闭上双眼,踮起脚尖就亲,“嗯、唔€€€€”
沾染酒精苦涩的舌头,陡然闯入口腔,笨拙、又莽撞。时不时还会磕碰到牙齿。
忽然,盛聿恒被咬破了舌尖,他眉头陡然一皱,“唔……”
“快……”裴逐却丝毫没有自觉,一边勾着他的脖颈,一边急色地不行,“帮我€€€€”
两人之间几乎像是笨拙的舞伴,你踩我一下,我踩你一下,跌跌撞撞地倒在了大床上。
盛聿恒被压在下面,可就当他膝弯撞在了床尾,双脚凌空的一刹那,踢到了大片的啤酒罐,就似是多米诺骨牌、响起哗啦啦的响声。
“等€€€€”他伸出手臂,撑着自己,并阻止裴逐的动作。
而裴逐就好像是高烧了、或者是呆傻了,目光灼灼紧盯着他,从胸口到脖颈,全都烧起一片通红,连喉结都没出息地滚动了两下,“……”
“为什么……”盛聿恒用略微冰凉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颊,“高兴了要喝酒呢?”
“嘿嘿……高兴。”裴逐傻笑着,捧着他的手掌,紧贴脸颊。
可下一秒钟,当他再抬起头时,一双眼眸却仿佛没醉、压不住的痛苦涌动,似是一场足以令人窒息的、夏天傍晚的骤然暴雨。
“我没有害……任何人。”他脑袋都固定不住,昏昏沉沉的。
“我€€€€”下一秒钟,当裴逐双眼紧闭的刹那,两行沉甸甸的泪水,瞬间坠下。
“我没害任何人。”
“……”盛聿恒忽然就说不出话了,缓缓地,他的胸口也开始犹如浪潮一般起伏,此时一股一股拍打心绪的……是人间难尝的滋味。
€€€€他不为伤疤被揭而哭、不为自己被至亲背弃而哭。
€€€€却因,他不曾是个“勇敢”的少年,而落泪如雨。
“太好了……”已经二十八岁了的裴逐,此时喉口痉挛哑然。他抓着盛聿恒的手掌,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表情当中充满苦涩、以及无声哀嚎,“真是太好了……”
缓缓地,盛聿恒的手掌变为珍惜、而又极其爱怜,轻轻从他的眼眶擦拭而过,“……裴逐。”
“你是个很好的partner。”
比如Ella,比如姚世熙€€€€又比如手下所有的女性律师。最需要一条公正的、被看见的前进道路。而裴逐、他理解妈妈,所以作为partner,总是不吝给予她们去证明自身、去变得更为自信勇敢的机会。
这本身……就足以称得上一句“好”了。
“你……一点都不差劲。”盛聿恒的手指向下,进一步抚摸他的脸颊。
“……”裴逐先是啜泣,而后、几乎是放声大哭。此时的哭声,虽然声嘶力竭的……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禁锢生命的解放。
“啊啊……啊啊啊啊€€€€”
恰从今日之始€€€€一个来去赤条的灵魂,得到了真正意义上的“解脱”。
这一夜极其混沌、无序,掺着仿若落雨一般的眼泪……
实在是喝了太多的酒,导致大脑断片€€€€
当裴逐睁眼的刹那,他迷蒙、剧痛,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沉甸甸的酸涩。
恰在这时,一缕金箭似的阳光,忽然透过窗帘缝隙,射入了进来。下一秒钟,一片金红的曙光越过了城市地平线,璀璨热烈、似是救渡黑夜一般,普照了下来。
裴逐直接愣在了当场,被子只盖了下半身,他的脖颈、胸膛,到处都是斑驳的痕迹。此时,瞳孔怔愣颤抖,陷在了这一场普世的日出当中。
“操……”他喃喃出神,“真他妈的美。”
下一秒钟,他忽然醒神,伸手去拍身边人的脸颊,“盛聿恒€€€€醒醒、看……”
可盛聿恒仍保持着陷在床垫里的姿势,倾长的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沉甸甸地搭搂在了他的腰际。
“醒醒€€€€”裴逐又用力摇晃了两下。
可“咣当”一声,盛聿恒的手臂竟然直直滑落,就仿佛人已死去多时。
“……”裴逐目瞪口呆,在凝固了不知多久,缓慢、而又颤抖地伸出手,搭在了他的人中€€€€没、有、呼、吸。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室内死寂一片,仿佛会将人吞噬一般,连空气都能刺伤、或使皮肤伤痕累累。
“……”可就在某一个刹那间,盛聿恒的双眼猛地睁开。他胸膛起伏剧烈,开始疯狂进气。
日出已经进行过半,让一整座城市、乃至天地之间,都笼罩在一片悲伤的、沉浸式的蓝调当中。
室内忽然又暗淡下去,以至于两人的身形、脸庞,都被描摹上了一层淡淡阴影€€€€
“饿了么?”盛聿恒凑了上去,亲了亲裴逐的脸颊。
“……”裴逐的脸色看起来实在不好,眼眶通红、似乎崩溃,以至大口大口地喘息。
他用手掌按在了盛聿恒的胸口,而另外一只手,则死死掐着这只手腕,共数了一千一百一十一次。
€€€€他几乎也心死如灰了,一千一百一十一次。
“……”盛聿恒吻了吻后,却近距离发现,裴逐的嘴唇在不断抖着、并下意识抿紧。
“抱歉。”他伸出手掌,去抓床头柜上的手机,“我有点饿,想先吃早饭。”
一大碗牛肉粉,六根油条,五个油炸糕,一碗沙县干拌面……盛聿恒的食量,还是一如既往地大,或者说变得更大了。
裴逐也捧着一碗牛肉粉,却丝毫都没有食欲,顿了顿后,他犹豫着问,“你身体……真的没有什么毛病吗?”
缓缓地,盛聿恒并未吭声,只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没有。”但下一秒钟,他就继续往嘴里扒干拌面。
只听“啪嗒”一声,裴逐手中的筷子垂下,浸泡在了米粉油润通红的汤里。
但缓缓地,将一条珠子给扯断,“啪嗒”“啪嗒”声,接连不断,许多的眼泪凭空坠落了下来。
裴逐的脸像一张白纸,好似大力一点、都能给扯破。而泪水就这么纵横着、交错着,湿软了的,是一颗€€皱又沧桑的心。
“是么……”这种心绪实在是太复杂,怕是谎言、又怕不是谎言,他实在是恐惧,只有无声喃喃,“太、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