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他们,连村里的猎户们看了都有点儿受不了。
他们平时在山里打猎,大小猎物哪年不打死几十个,从前也没少和人打架斗殴,老一辈的年轻时候也经过山匪闹灾的事,但法场砍头,他们看了也发毛,好些人隔着远远的没看完就走了。
倒是冯先生带着这十五个学生比较惨,人家听说是书院的学生特意来看的,还给他们让道,他们那位置视野相当好。
好到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了。
他们还不知道县里很快就流传起了“瞧你那样,还没半大的书生郎胆子大”“人家书院的学生都敢站最前面看杀头”“血溅身上了眼都不眨一下”……
还有人打听是哪家书院这么虎。
然后问着问着,用排除法最后确认了新开的青竹书院。
其他书院都震惊了。
青竹书院这么野的吗?
等这传闻传到码头时候,姜竹和沈青越去请了两次都没来的那名住茅草棚的难民秀才找他们村来了。
问清领着学生去看斩首的先生是谁,他直奔书院找冯明和理论来了。
冯明和正在给学生们上课呢,还正好扩展课程内容讲到了他推崇的地方,秀才走到门口听了没几句,愤然推门:“一派胡言!”
十五个学生加旁听的姜松、家旺、姜美月、赵舒云还有两个姓江的小孩儿,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了两个先生“仁政”“严政”的辩论大战。
等贾文彬跑来通知姜竹和沈青越,他们再一起赶过去的时候,过来劝架的曲学博和两个不认识的中年人都卷进去了。
大家操着各地口音吵得不可开交。
在一堆“子曰”“圣人”“什么什么子”和一堆历史、变革、政争、利害辩论中,偶尔还要夹几句因为方言导致的彼此没听懂的误会和问题。
好脾气的曲学博还得帮他们互相翻译,然后继续争。
姜竹和宝峰本地的学生们饱受学问和方言的摧残,听得脑子都要炸了。
沈青越也听不懂,站在门口边看热闹边走神地想,冯先生不愧是年轻时候就能一个人跑到瀚海书院和人搞辩论的人才啊,舌战群儒,以一抵三个半都没落下风。
第209章 故人
吵架的主力是冯先生和那个秀才, 曲学博明显更认同秀才的观念些,但可能碍于同事的情谊, 一直在和稀泥。
两个陌生人也辩,但更多是纯理论的辩论,并不如他们俩那么上头。
贾文彬一瞧姜竹和沈青越来了也不拉架,好像也插不进去嘴,忍不住问:“要不要去请赵先生呀?”
现在不止他们,在书院抄书的、看书的书生们, 还有课间休息的蒙学班孩子们,都好奇地围在这边看热闹。
真不用拦一下吗?
万一一会儿吵急眼了打起来怎么办?
沈青越:“去叫吧,去叫吧!”
他倒是一步不挪看乐子看得兴奋。
姜竹听了一会儿听得很艰难,但局面他看得还挺清楚的, 忍不住小声问沈青越:“那个先生不是秀才吗?我怎么觉得他比咱们去找过那个举人还厉害?”
和冯先生大战三百回合也没怎么落下风呀。
冯先生从前可是考上过二甲,还当过官的呢。
沈青越:“一会儿问问就知道了。”
姜竹点头:“嗯……嗯?!”
他心里隐隐有种预感, 惊讶地看沈青越, “你是想……?”
沈青越:“留下呀!都送上门了, 还能放他们走吗。”
除了难民里那名书生, 他瞧着另外两个陌生人似乎学问也挺好的。
“正好四个人, 正好四个班, 多巧。”
姜竹:“……”
还是等他们停下再说吧。
今天里正领赵先生钓鱼去了, 一时半会儿还过不来, 他们也一时半会儿决不出胜负。
蒙学班的小孩儿们听着听着, 已经逐渐跑开了。
吵得太复杂了, 他们听不懂, 而且光吵不骂人也不动手,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村里的骡子、驴子、小狗、小猫打架有看头呢。
那些书生们, 则书也不抄了,诗也不做了,一个个精神抖擞地想往里挤,想凑近点儿听。
如果先生们说话能慢点儿,吐字更清晰点儿就好了。
沈青越干脆往旁边闪了闪,让开了门。
众人:“……?”
沈青越:“进去啊,小点儿声,自备板凳啊。”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悄默默的,做贼似的,拎着板凳贴着墙溜进来了,快速占领课堂还空余的地方。
姜竹:“……”
沈青越也跑去姜望南大嫂的摊位上借了笔墨,又到隔壁搬来了曲学博的桌椅,坐到门口开始画画。
姜竹小声问:“你在画什么?”
沈青越:“书生吵架呀!”
这种真实的情绪、动作、表情,哪儿是他靠想象能比得了的。
他的《少年名捕》偶尔也是需要这种场面的。
姜竹:“……”
赵先生被贾文彬匆匆找来,到了书院一瞧,好家伙,这一屋子的人,还有他们沈先生,都画好几张了!
画得还挺逼真。
他旁边的学生都不听前面辩论了,一直偷偷往他画上瞄。
先前其他认真听的学生,这会儿一个个不是煎熬,就是麻木,有人听到眉头紧皱,有人昏昏欲睡,有人屁股上长了钉子似的,已经要坐不住了。
赵先生瞧了一圈儿,当即笑起来。
面无表情,双眼放空的赵舒云听到熟悉的笑声,也一扭头,当即没控制好声音:“爷爷。”
辩论的四人也闻言转头,那两个异地口音的陌生人瞧见赵郁川瞬间,激动得眼泪差点儿涌出来,喊了声“先生”,快步往外迎,握住赵先生手臂时泪水纵横,“先生!真的是您!他们都说您已经死了!说您全家都葬身江中了!”
发呆的跑神的困到打瞌睡的全醒了。
冯先生和那位秀才先生也不再争执了,心有戚戚地望着相认的三人。
赵先生看清了人,也是激动万分,“文柏,向宸?”
“是我们!”
“听说先生在宝峰重新开起书院,学生来寻您!”
沈青越和姜竹面面相觑,听着他们师徒相认,互道现状,才弄清这两人的身份。
林文柏和李向宸都是赵郁川从前的学生,衢国乱起来时他们俩一个在家守丧,一个在外地拓碑,听说瀚海书院的变故,连忙从两地往书院赶,半道相遇,入城前遇到了从前往书院送菜的菜农,叫他们赶紧逃命。
当时县内好几路人马都在抓瀚海书院的先生和学生,已经弄不清谁是想保护,谁是别有所图,城里乱成了一锅粥,且好进难出,他们这些从前受瀚海书院照顾的本地百姓瞧见了书院的人,赶紧劝走。
可书院内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们也不清楚,只知道书院起了场大火,后面莫名其妙成了什么反贼同谋,到处要抓人,之后又说什么书院的冤枉的,有些最初逃掉的先生和学生回来了,没两天又被扣押抓走,后来连县令都被杀了,再之后今天这个打那个,明天那个打这个,那些不明世事的学生也被他们拉着到处写什么讨贼檄文,然而他们互相都是对方口中的贼。
能跑掉的就全跑了。
有些家就是本地,实在不愿意跑,就闭门不出,或躲进山里。
普通学生还好,他们尚无功名,若非望族出身,也没人太难为他们的。
书院的先生们却倒了大霉,不愿意走的,不是被囚禁,就是被软禁。
两人打听起赵郁川一家,菜农也不知道,他曾经试图往书院那儿打听消息,还没走到差点儿被抓了,只听说院长一家已经葬身火海了。
两人不死心半夜偷偷翻墙进城,差点儿被抓,逃窜时被书院藏书楼扫尘的大叔领回家里,告诉他们书院被烧前夜,有个义士悄悄送小公子回来,敲晕了山长把他们祖孙三人都带上往大虞跑的货船了。
大叔还把他从火里抢出来的许多书交给他们,让他们带上书往北走,若能到大虞找赵先生夫妻和小少爷就找,找不了就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们听说赵先生坐的船是要往大虞信州去的,两人回乡带了家眷,变卖家产,混在难民堆里又是躲又是逃的,好不容易到了大虞,几乎倾尽家财才到了信州,却听闻赵郁川一家乘坐的船遇到水匪船毁人亡了,信州本地的船夫都没能回来。
林文柏大受打击,当即就病了。
他少年丧母,中年丧父,亲缘淡薄,连对他多有照顾的先生师娘也死了,又丧家丧国,差点儿一病不起。
若不是李向宸一家照顾他,他早就死在信州了。
两人用仅剩的一点儿家财在信州买了地,位置偏僻,消息不通,一直到过年进城采办东西才听说赵郁川在宝峰县开办了青竹书院。
他们俩连宝峰县是哪儿都不知道,又怕是假消息,忙着到处打听,连年都没过好。
后来确认了赵先生真在宝峰,才赶紧又卖了信州的田,从信州来投奔赵先生。
他们俩这样都已经落籍了,又弃籍而走的,再次落籍五年都不能挪动改籍,平时对他们的监管也比一般难民要严苛更多,加征税收时优先也会找他们,代价不可谓不大。
沈青越自然欢迎他们留下来,“二位不用多虑,书院能帮忙落籍,县衙我们也熟,不会有人难为你们,山上正好在修房子,我们已经准备修供给先生住的客舍了,你们可以先在村里的客栈住,等山上房子修好了再搬进来。”
两人连连道谢,瞧见了先生,瞧见了舒云,他们不禁又问起师母来。
沈青越他们这才知道赵先生竟然是被人打晕弄上船的,而他们最初逃难时候,竟然还有他的夫人同行。
林文柏追问起来,也才知道赵夫人听说儿子自杀后大受打击,路上就病倒了,为了照顾孙子才强撑一口气,可惜没能走到大虞,还是病故了。
因为赵夫人的死,他们提前下了安排好的船,葬好亡妻后,赵郁川才重新带上赵舒云往大虞来。
他们后来找的船到不信州,只能到镇南郡,祖孙俩浑浑噩噩的,根本不在意目的地是哪里。
平安到大虞,不要轻生,就是他们对亡妻、对奶奶临终前的誓言。
一屋子人沉默着,心中唏嘘。
未出过远门,未离过家,刚刚在刑场见过生死的学生们听得心绪杂乱。
乱世。
他们从未见过乱世。
虽然和衢国不过一水之隔,但江水如天堑,他们根本不知道衢国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