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一群孩子沉闷地回来,好几个连饭都吃不下了。
沈青越和姜竹忍不住都去找赵先生问这冯先生到底靠谱吗。
赵郁川听了他们的顾虑,哈哈笑,“明和其实是我兄长的学生。”
沈青越:“嗯?”
赵郁川跟他解释。
他哥哥是坚定的出世派,冯明和虽然现在是教书先生,但从前也是坚定的出世派,且当年读书时在仁政、严政间,他就更偏向严政,一直宣扬重刑严罚,和注重学问的瀚海书院可谓格格不入。
不过瀚海书院藏书万千,也不乏钻研古籍和各家学说的人,他在那儿一读就是两年,科考前才回的大虞。
沈青越:“你们知道他是大虞人?”
“知道,怎么不知道?”赵郁川呵呵笑,和三皇子不同,冯明和除了刚开始还注意点儿,后面根本就没怎么认真藏过。
辩论时,他举例总是大虞的例子。
喜欢的吃食,全是大虞的。
对吃不惯的也直言不讳地说觉得怪,不如他家乡的什么什么好吃。
饭菜不说,只听果蔬也知道他是个虞国人。
他是虞国到瀚海书院求学的学生中暴露最快的。
不过年轻时候的冯明和心直口快,为人侠义耿直,虽然常和人斗嘴吵架,但年轻人都挺喜欢他,他哥哥也喜欢。
后来还收了冯明和当学生,带他回家吃过饭。
冯明和来道别时主动承认了身份,还和他哥哥说,他虽然和先生身处两国,将来也各为其主,但他终生不会忘记先生的教诲和勉励,会考上进士,造福一方。
然而,师徒两人的诺言都没能完全兑现。
他哥哥早年病逝了,从入世到去世,一直在京城为官,没能去造福一方。
冯明和确实考上了进士,也当了一地县令,奈何他的行事作风在大虞官场也束手束脚,格格不入,没干满一任,就被弹劾贬调,换了地方,后来更是被排挤的举步维艰,若他不是出身海康,有同乡照拂,说不定都被罢官了。
第二任没干完,他就和地方豪族闹的矛盾不可调和,被弹劾到照拂他的同乡也纷纷写书信劝他行事不要过于偏激,最后他还是难免心灰意冷,一怒之下辞官不干了,蹉跎了两年后,开始教书。
他的学问是很扎实的,年轻时为了和人辩论,饱读诗书,了解过各家学派,连算学都算精通。
教书后,他的名声才慢慢好了,即便在读书人云集的海康,也闯出了一番名气来,他本人是想进四海书院的,奈何四海书院主张正统仁政,还是大虞最正统的官学之一,交流可以,并不接纳他入院。
听说赵郁川在宝峰县新开了一个青竹书院,他没考虑多久,就说服家人一个人背着包袱找张叔阳来宝峰了。
那二十两银子还是他和他夫人、儿子、儿媳精打细算了笔账,算上存款,保障家人在海康不拮据的生活,相对还比较舒服安逸的情况下,他每个月最少赚多少钱。
他们算出来是二十两。
海康物价贵,他们老家在海康一个镇上,但家里孩子读书得在县城租房,租子、束脩、日常花销等等,都是靠他们父子俩赚钱养家。
有时候还得接济下老家的亲戚,照顾下条件困难的学生,他得赚够至少二十两才行。
沈青越和姜竹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心道难怪冯先生一来就问管吃饭吗,有地方住吗。
沈青越:“他竟然所有工钱都要寄回家?”
第208章 一派胡言
确实所有钱都得寄回家。
张叔阳来村里就是帮他捎信回去的。
然而张叔阳也不知道那里面塞的除了家书还有二十两银票——冯先生特意找人换的海康银票。
沈青越简直哭笑不得。
两人从赵先生屋里出来, 转头到冯先生屋里,问他要不要每个月多给他五两银子。
“嗯?不用不用, 你们这儿又没什么花销。”冯明和一来就赵先生做了邻居,他自己一个人,随便有个屋子就够住,姜竹带他在村里住了一圈儿,他选了和赵先生搭伙住。
房子解决了,他自己也不会做饭, 姜竹干脆和冯奶奶说好了,早饭、晚饭两个先生和赵舒云在她家吃饭,书院给她出钱,午饭他们想去哪儿吃, 找贾先生报就行。
书院一复课,村里各种吃食摊子又开起来了, 赵先生有条件的时候也是个嘴馋的, 和沈青越似的今天在这家, 明天上那家, 就没指定他们必须去哪儿吃饭。
每天花多少钱, 他们也没设什么上限, 反正村里东西都便宜, 再能吃一顿也花不了多少。
冯先生吃得倒是乐呵, 他来了后, 贾先生的账本儿用起来都比从前快多了。
不过只解决吃住也不行, 万一想买点儿什么用的玩儿的, 手里一点儿钱没有像什么话。
姜竹说每个月多给他五两银子。
冯明和不要,“赵先生一个月才五两,我哪能要二十五两。”
姜竹窘窘道:“赵先生从今年起是十两了。”
其他人也涨钱了, 先前他想把赵先生工钱定到和冯先生一样,赵先生自己不要。
他们书院虽然目前为止还入不敷出,但是他和沈青越赚钱还挺多的,而且赵先生他们也没闲着,过年间他主导,曲先生动笔,江修文改故事,他们又编了一本《幼学童蒙续》,还列好了给走科考学生用的书目、课案。
课案是他们书院自己用的辅助教材,将来要不要扩充印书再说,但《幼学童蒙续》肯定是要印来卖的,这个准能赚钱。
现在他们有三个蒙班,一个学班,曲先生教小的两个班,冯先生教家业他们的班和学班。
蒙班不收束脩,主要是村里的孩子们在念。
因为今年起赵先生不亲自教课了,去年狂热的大人们总算偃旗息鼓了些,即便这样,从镇上、县城来的孩子占了一小半。
学班收束脩,每个月二两银子,要求有同童生的水平才能入学。
开始招生那天,他们村差点儿被挤破了。
听说新先生是海康来的,本来失望的大人们又热情了——不是赵先生,从海康请来的先生也很好啊!
一瞧,也是个老头,他们更放心了。
别的书院可没海康来的先生。
一群一群的大人孩子涌来村里,贾文彬、曲学甫接待到人都麻了,然而赵先生和那时候才来了两天的冯先生一起考,考啊考,考到最后只留下十二个。
另外三个一个是姜树同僚的儿子,一个是池远舟的外甥,一个是韶三爷的小儿子。
韶嘉煦早就过了童生,已经考过秀才了,不过韶三爷丧母丁忧,要在宝峰待三年,他也跟着回来了。
韶家倒是有家学,但主要也是开蒙,家里的孩子开蒙完一般就到县城的书院去读书了。
韶三爷思量后,干脆把儿子送姜竹这儿来了,说他这儿清静。
沈青越怀疑是因为上门拜访他的人太多,他好推,孩子在书院念书,总是要接触人的,那些想求他办事又找不到门路的,兴许就会把主意打到韶嘉煦身上,一时好躲,三年难躲,想避开这些麻烦不如干脆藏远点儿,他们青竹书院就足够偏僻。
除了姜竹、沈青越,别人也不知道韶嘉煦身份,只知道是姜竹舅舅家的孩子。
韶嘉煦在他们这儿只算借读,姜树同僚家孩子和池远舟的外甥就纯粹走后门了。
好在他们俩虽然成绩差了些,倒也是认真读书的孩子,试了几天,冯先生也没赶他们。
考进来的十二人里,有三个是邻县的,除了他们,家旺、姜松他们几个都是冯先生在教,每天下午也跟来旁听,提前见识一下正经要科考的前辈们是怎么读书的。
沈青越还是觉得先生不够用,理想状况是每个班都有一个老师,他们也请了,奈何要么觉得不合适,要么他们看上了人家不愿意来,只能让贾先生和冯先生辛苦一点儿。
他们俩倒是不怎么介意,他们的蒙学和其他书院正经的蒙学比简单多了,其实只能算教他们读书识字写字而已,都不用学太多功课,教起来很轻松,若他们病了有事了,赵先生也能替他们上课,每天优哉游哉的。
冯先生就很喜欢他们书院的气氛。
虽然他的为政主张严苛,但对学生挺和善的,还喜欢逗小孩儿玩,爱说笑话讲寓言典故,和学生开玩笑。
尤其是教蒙班,每天都能听到一片欢声笑语。
以至于沈青越实在是理解不了他为什么要带着学生们去看什么斩首。
推托几次定好了以后每个月给他二十五两银子,沈青越还是问起来。
冯先生呵呵笑道:“若是他们无心科考,只想读书明理,闲云野鹤,那就不用看,若他们想科考入世,就要看。我并不是要吓他们,也不是要教他们成为酷吏,而是希望他们知道,慈不掌兵同样适用于官场。未能入仕便罢,若他们将来有朝一日为官为政,执掌一方,就要懂何时要爱民,何时要严酷,该心慈时心慈,不该心慈时绝不能手软。”
在这方面,他就很欣赏现在的宝峰县令。
将水匪斩首示众后,事情依旧不算完,匪贼的头颅还要拿到他们焚烧屠杀的村子悬挂示众,以震江上、山中的匪贼乱民。
别处他管不着,他们宝峰县他在任一天绝不姑息养奸。
这样震惊朝堂的大案已经发生了,他索性就和有责任的所有人论个明白,往码头安排人少是他的责任,他已经写了请罪书交至郡里,其他人同样也别想息事宁人。
县令大人在打的官司他们不知道,冯先生的良苦用心已经初见效果了。
那十五个孩子回来当晚一半都没睡好,一个个做的噩梦都差不多,不是满地的血,就是到处滚的头,还伴随着凄厉的尖叫。
梦里叫,他们也叫,被吓醒的倒霉孩子们自己嗷嗷喊,大半夜村里好些人都被惨叫吓醒了。
第二天上课时候,他们一个个都是黑着眼圈儿来的。
没能去看的小孩儿们也给吓到了,有些好奇地问:“砍头那么可怕吗?”
几个大孩子沉默了一会儿,说:“砍头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直砍,一直砍。”
“地上的血刚开始只有一片,后来越来越多,到后面刽子手身上溅的血都开始往下滴了,呕……”
几人连忙给干呕的同窗递水。
“……谢谢……我昨晚做噩梦,梦里都是血,我脚下,身上,头发上衣服上……”
“你别说了!”
另一人道:“血还不是最可怕的,那些头,啊,我梦里全是没闭眼的人头,惨白惨白地盯着我……”
“你也别说了!!”
“我这几天都不想吃肉了。韶嘉煦你怎么还能吃得下呀?”
韶嘉煦:“他们杀那些无辜百姓,身上同样溅满了血,那些死在火里刀下的百姓也同样闭不上眼睛惨白惨白地盯着他们,说不定更……”
“你别说了别说了!”
“他们死有余辜!”
“吃饭吧,吃饭。”
一群人盯着碗里的饭菜,实在是难以下咽。
他们钦佩地看着韶嘉煦,没发现韶嘉煦自己其实脸也白白的,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吃饭速度也比从前慢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