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昭,”贤淳皇后垂眸望着他,“本宫听说你唆使太子厌恶余雪,可有这件事?”
“回皇后娘娘,乐昭没有。”
“哦?是么?”皇后眯了眯眼,“那怎么有宫人说你很讨厌余雪呢?来,絮可,你再给本宫重复一遍,乐昭那天是怎么说的?”
直到此刻,乐宴平才看到了那个跪伏在侧边的熟悉人影。
往日里总是笑着给他做小点心的絮可此刻正低垂着头,再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回皇后娘娘话,乐宴平那天亲口跟奴婢说,他讨厌死池姑娘了。”
“皇后娘娘若是不信,也可以差人问问东宫里的其他宫女和侍从的。奴婢敢保证,没有人不知道乐宴平讨厌池姑娘。”
那一瞬间,乐宴平只觉得自己浑身冰凉。下意识地,他就出声辩解道:
“我是说过,可我真的没有唆使太子殿下,我说这句话是因为池姑娘她……”
“嘘,安静。”贤淳皇后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边温柔地道着,“乐昭,你也算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孩子了,所以别担心,本宫信你。”
“乐昭,你入宫几年了?”
“……回皇后娘娘,已有一年余三个月了。”
“是嘛,原来已经这么久了,这时间过得还真是快……说起来,本宫是不是还没有赏过你什么东西?那正好,既然你今儿都来了,本宫就顺便送你个礼物吧。”
“你可记好了,这个礼物的名字,叫祸从口出。”
“来人!”
纤细的手指轻轻往前一点,贤淳皇后笑意盈盈地道,“把絮可拖下去,杖毙。至于乐昭……”
“观刑。”
第48章 错误
“昭有三错。
一错肆意妄言。借太子伴读之职于东宫信口开河胡言乱语,致使宫风败坏,人心不正。
二错目无尊卑。冲撞贵女而心无悔意,无礼无节无道无义。可鄙小人,不识大体;狂妄自大,不知天高。
三错……
三错庸懦怯行。身为始作俑者却敷衍塞责,畏葸不前,终是殃及人命……”
乐宴平跪在乐家的祠堂里。
身上单薄的里衣挡不住早春深夜的寒意,然而他却像是没有感觉一般,僵直着身子一字一顿地细数完了自己全部的过错。
然后,他轻唤了一声父亲:
“乐昭已知错,请父亲罚。”
一室寂静中,唯能听见乐父略带颤抖的呼吸。从来都挺立的腰杆一瞬佝偻,乐父闭上眼,终是高高扬起了鞭。
乐家家法,一错十鞭。
整整三十鞭,十来岁的孩子从始至终不闪不躲。仿若一个没有生机的木偶般,一声不吭地受了。
然而,当乐父停下来后,乐宴平却没有动。
“昭儿……”
“七十七。”双目无神地望着供桌上的牌位,乐宴平轻声嗫嚅着,“还有,七十七鞭……”
那一瞬间,乐父终是落下了泪来。
这是他打小就疼爱至极的儿子啊,是他放在心尖尖上宠着的孩子,他怎么可以,他怎么能舍得……
泪眼模糊间,乐父又一次捏紧了手里的鞭子。而乐宴平……
乐宴平只是安安静静地跪在那里,任由血色爬上了他的衣衫,接着,彻底吞没了他的意识。
然而梦里,还是鲜艳的红。
皇后让他观刑,那乐宴平就得一直看着。
他不能闭眼,不能晕倒。一旦被发现,行刑的宫人便会立刻停下,直到确定他的意识尚且清醒才会继续。
到了最后,乐宴平甚至都不敢眨眼。耳畔除了絮可的惨叫,他什么也听不到。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乐家的,却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根粗圆的木棍一共落了一百零七下。
好疼……
对不起……
他知道错了,能不能放过她……
可是没有人会听他说话,于是,他只能呆呆地看着絮可那双眼,直至它彻底失去光彩。
乐宴平大病了一场。
反复的高烧将他一次又一次地拖入了持续不断的梦魇,等到他完全清醒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了。
而在重新踏入朱色宫墙后,乐宴平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凤仪宫谢恩。
那天,池余雪也在。
她站在贤淳皇后身边高高在上地看着乐宴平,眉眼间,尽是骄矜的自得与挑衅。
乐宴平心无波澜地跪了下去,俯身道了一句:“谢皇后娘娘恩典。”
贤淳皇后没有让他起来,乐宴平便没有动。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驻了许久,乐宴平才听见了一声笑:
“一个多月不见,还真是清减了不少,如此,倒也难怪太子前些时日会忧心成那样。你若是再躺上几天,阿渊怕不是都要怨上本宫了。”
乐宴平俯身再拜:“太子殿下自小由皇后娘娘细心照料,他对您是最为敬重和挂念的。此番,想来也定是因为皇后娘娘,才会心生忧虑。”
“哦~”贤淳皇后眯了眯眼,“此话何解?”
乐宴平道:“母子连心。”
闻言,贤淳皇后的眉眼终于舒展开来。一声喟叹过后,她温柔地冲乐宴平招了招手,“乐昭,来,好孩子,快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
“想当初你刚进宫的时候本宫还抱过你,一晃眼倒也长这么大了。好了,本宫就也不多留你们了,乐昭,同余雪一起回东宫吧。”
“孩子之间的,有什么矛盾说开了道个歉就好,你说是不是,乐昭?”
“是,乐昭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在那条她曾经摔过一跤的宫道上,池余雪如愿地得到了乐宴平的道歉。
看着曾经和她对着干的小孩低眉顺眼的样子,她满心得意地命令道:“乐宴平,你以后不许再跟着渊哥哥。”
乐宴平不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跟不跟萧季渊这事,从来不是他说了算的。而同样,这也不是池余雪能说了算的。
“乐宴平!你听到没有,你要是敢不听,你信不信我……”
“乐昭是父皇亲自下令为孤选的伴读,池姑娘如今这番言论,莫非对皇命有什么意见么?”
带着笑意的声音自二人身后响起,萧季渊负手立在三尺之外,目光沉沉,“池姑娘既然这般不满,那不如这就同孤一起去面见父皇,好好商议商议,如何?”
几乎是一瞬间,池余雪就惨白了脸,“渊哥哥,我……”
“怎么?不愿去么?池姑娘若是不愿,孤自然也不会勉强,但既然连这点路都不想走的话,那就干脆老实些呆着怎么样?”
轻飘飘的两句,便禁了池余雪的足。
静静地看着池余雪苍白着一张脸,被宫人“请”出去的身影,乐宴平头一次意识到,纵使平日里再没架子,萧季渊也是太子。
他和贤淳皇后,确实是很像的。
头疼的人离开后,狭长的宫道再一次安静。而难得在乐宴平面前威严了一把的萧季渊则终于放松了些许,转身便快步向乐宴平走来:
“乐昭,你……”
习惯性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看着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的乐宴平,太子殿下忽然有了种手足无措的无力感,“乐昭……”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乐宴平这才被唤回了神志,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只是如梦初醒地啊了一声,问:“怎么了,殿下?”
无力感顿时悉数化成了委屈:“乐昭,你怎么不叫我萧季渊了?”
满溢着受伤的语气让乐宴平一怔,半晌,他才轻声道:“这不合规矩……”
“我们之间讲什么规矩!”萧季渊固执地道,末了,他觉着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又小心翼翼地放缓了声音,“乐昭,你别不开心,我帮你出气好不好。”
出气……
“那絮可呢?”乐宴平问。
絮可?正在琢磨该怎么才能让池余雪禁足更久的萧季渊愣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那是谁。
他嫌恶地撇了撇嘴,“提她干嘛?”
……
于是,乐宴平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没有不开心,所以不用帮我出气,殿……”
萧季渊:盯——
乐宴平:“……萧季渊。”
太子殿下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吧,我们回去吧。乐昭你别怕,以后……再也不会了。”
萧季渊没说具体,但二人都心知肚明。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了回去,和往常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除了,乐宴平已然沉寂的眼。
他其实很想和萧季渊多说点什么的,但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乐宴平忽然觉得没有必要了。
池余雪是幸运的,所以她有皇后帮她出气。乐宴平自己也是幸运的,所以他有萧季渊会为他撑腰。
而絮可她什么都没有,所以她躺在那里闭上了眼。
但是直到现在,乐宴平依然还记得她临死前的眼神。
怨恨、愤怒、胆怯、惊惧、后悔……她的眼神其实变过很多次,然而最后她望向乐宴平的时候,眼中除了那怎么也流不尽的泪,剩下的便只有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