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是他手足相抵的血亲,白袍军是千万性命。
该杀谁?
他在大雪中足足跪了两天两夜,自小疼爱他的皇爷爷却连一面都不肯见他。
第三天他依旧没有做出抉择,于是皇帝直接下令。叛乱之罪,罪无可恕。要将将军府众人当众凌迟,千万将士坑埋处死。
那一刻他忽然就明白了皇爷爷和母后口中的杀伐果断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时候所谓仁慈不仅不能救人,反而只会害人而已。
最后他求着皇爷爷再给他一次机会,自己请命亲自带兵屠了将军府满门。
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再没有资格指责任何人。
第27章
只是·····
“只是人命可贵。”李祁忽然一本正经的说道,“无论是天皇贵胄,亦或是流民乞丐,都只有这一条命,没了便什么都没了。”
人命可贵。
这话若从旁人的嘴里说出来,苏慕嘉怕不是会当着人面笑出声来。
饿死的,打死的,冻死的,病死的······
苏慕嘉见过的死人和活人一样多。
人命轻贱,那是他自懂事起便明白的道理。
可这人端坐高台,却告诉他说:人命可贵。
苏慕嘉在年幼之时第一次在长街上见到李祁的时候便觉得,这人同他过往所见之人都不一样。他像是游离于这个世道之外,不曾接触过凡人所受那些欲念困苦,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世人都在苦苦挣扎,然后心生悲悯。
空有怜悯众生之心,却无拯救众生之力。
苏慕嘉心中无声问道:殿下,很累吧?
李祁不知道对面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只是接着说道,“杀了一次过后便会习惯,会耽溺,便会将人命看的比草芥还轻。往后再杀千人万人也觉得稀松平常。可那样的哪里还是人呢?苏慕嘉,人和猛兽终归是不同的,猛兽只管活下去,而人要像人一样活下去。”
可我早已杀了千次万次。
我已然成了猛兽。
苏慕嘉微闭了眼,心神稍稍恍惚。
他想起多年前也有人与他说过同样的话。
那时候他还叫苏十一,从南康王府逃出来之后,躲上了万安山。
在那儿的第一年,山上不小心抓回了一个当官的。放了杀了都怕惹上麻烦,于是程竹做决定,索性将人留了下来。要是官府的人来找,起码手上还有个把柄。
那人没到五十,只是头发都已经花白了。被锁在柴房里,整天不想着跑,也不和人说话,就成天看着窗户外边的层山发呆。
有一天苏十一去给人送饭的时候,那人看见是一个孩童后有些惊讶,而后忽然开口问,“孩子,你识字吗?”
那人说他叫做白敬,让十一唤他先生。
先生教他习字,授他诗书。
给他取名慕嘉,劝他向善。
十一那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怔然的望向了白敬。
“我杀过许多人。我现在是个土匪。”
白敬看着那张尚且稚嫩的脸,沉默许久。然后用他那干枯的手掌缓缓覆上了十一的手,“你生逢乱世,没人教过你是非善恶,活着已然不易,又有谁能苛责你的过错。十一,你也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十一由着手被人握着,凶狠的小兽此刻收敛了所有锋利的爪牙,虔诚的听人教诲,他呢喃着重复着对方的话,“这样啊,原来我还是个孩子啊。”
“既知耻恶,则善心将生。”白敬语重心长的说,“你本心不坏,又天资聪颖,是世道害你,才让你成了今日这番模样。我既教了你,就该让你明白善恶对错的道理。人之异于禽兽者几稀,再乱的世道若连那几分人性都忘干净了又怎么能称之为人。杀人害命从来就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从今往后你就叫苏慕嘉,夜里梦回都该记着那些冤魂,时刻告诫不要让自己烂在这泥里,成了那食肉啖骨的野兽。”
苏慕嘉低头时恍惚间好像还是那个懵懂的听人教诲的孩子,再一抬头,多少岁月散去,眉眼间稚嫩不再,他早已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他问,“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大晋如今朝局动荡,百姓流离,外患渐生。我身居高位,放眼过去,似乎谁都是可用之人。可是人心难测,各人都有各自的图谋。人人都一副赤胆忠诚的样子,那张外皮下藏的心思却是一个比一个多。”李祁的目光又落在了桌案上那盆川乌上,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后道,“所以我慎之又慎,生怕将良药误认成毒,亦怕将毒错当成治病的良药。我无所惧,只是我民何辜。”
“苏大人。”李祁轻叫了一声,而后看向了对方道,“既然川乌难得,就该用来入药,也不至于白白糟蹋了东西。你觉得呢?”
李祁走的时候,外面雨已经停了。苏慕嘉将人送到门口,亲眼看着马车将人接走后,才转身回府。
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小十三抓了个仆从凑到人的跟前。
“我刚才抓到他往你的晚饭里加东西。”小十三言简意赅的解释道。
苏慕嘉听罢没有多意外,淡定的夺过小十三手里那块还没吃的枣泥酥,咬了一半嚼在嘴里问人,“给谁做事?”
那仆从吓得直哆嗦,说,“是·······是千户大人。”
苏慕嘉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想起是那天四喜楼席上见过的潘宜年。
他也没想到这人交代的这么利索干净,似乎觉得好笑,问说,“你家主子知道你这般忠义吗?”
“我也是被逼的。”仆从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跪在地上求饶道,“我知道错了,求求大人,饶了我吧!”
小十三在人说话的功夫衣袖里的刀已经滑到了手里,抵在了仆从的颈间。
苏慕嘉却抬脚将刀锋移开,枣泥酥在嘴里甜的发腻,他将剩下一半顺手塞进一旁小十三的嘴里,说,“我今日不想杀人。”
仆从听到这话立马爬到苏慕嘉的脚跟前,“谢谢大人,往后我为大人做什么都行,大人心地善良,往后定有福报。”
小十三不知道自家主子又在发什么疯,但还是收回了刀。
苏慕嘉转身推开书房的门往里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往后轻瞥了一眼,而后语气轻淡的和小十三说,
“所以留着吧,明日再杀。”
第28章
“臣认为,成安王应该降爵,迁出皇城。”
一身红色公服的李祁身形玉立,当着朝堂文武官员的面面色冷清的说出了这句话。
朝臣眼神微动,却无人出言。
南后端坐帘后,扶着凤椅的手不禁握了起来。
金陵城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安定,各自都蠢蠢欲动。像端王那样的角色,她从前其实并没有放在眼里。但上次太子慈安寺祈福一行险些就被端王得了手。南后怕日后误了事,便思量着先把这些人都安定下来。
正巧最太子抓着这几件案子不放,总归需要一个人出来把罪名都担了。她手里捏着端王想要谋杀太子的证据,端王这个冤大头是非当不可。
到时候顺势把端王送出皇城,给他找个离金陵远的地方待着,彻底断了他那些不彻实际的念头。
但是没想到这李然不知突然发了什么疯,出来横插一脚,居然派人在大理寺的门口炸死人,不仅抖落出来了私炮坊的事情,还将杀害吕正一家的罪名也一块儿认了。
这桩桩件件算在一起,算是自己将把柄都送到了太子的手上。
她原本以为李然好歹是亲王,就算是为了皇族的脸面,她当时还特地敲打了一番,太子怎么也不会做的太过。却没想到一向绵顺的太子这次竟然直接提出要将李然赶出金陵去。
不对劲,最近的一切都透露着不对劲。
南后冥冥之中已经感觉到了一些事情正在脱离自己的掌控,但又无处可寻。
“我知晓太子仁德,事事心忧百姓。出了这样的事情难免心情激愤。”南后暗中心思已百转,却是丝毫不显,依旧语气轻缓的说,“只是我朝凡事规矩为大,成安王是皇亲,百姓是民。皇亲为尊,民为卑,断然没有因卑废尊的道理。再退一步来说,成安王到底是太子的王叔。是长辈,尊尊方为仁,太子今日当着满朝大臣的面要让成安王降爵迁府,于情于理怕都是不妥吧。”
“王叔是皇亲,受的是万民奉养,更该忧民之事才是。可如今却做出这样的事情,已非王叔一人之事,而是让我皇家失信于天下。今日是百条人命,又何知明日不是千条万条,届时不知一句皇亲为尊足不足以平天下民心?“李祁句句与人针锋相对,语气冷静,言辞却犀利,他说,”若成仁之名是让臣不顾良臣忠骨,不顾百十条无辜百姓的性命。那这仁德之名,臣不要也罢。”
说到这里刑部尚书卢才突然站出来说,“无辜性命?这群刁民胆敢擅自在大理寺门口聚众闹事,犯的本就是要砍脑袋的死罪。殿下所说的这个无辜,怕不是有些牵强吧。”
“那卢大人可知道您口中的那群刁民到底为何不惜冒着掉脑袋的死罪,也要跪在大理寺门前?”怀化将军王执也站了半步出来,问人。
见卢才不说话,他哼了一声,道,“那是因为他们的父母官一家枉死,所以他们宁可拼了性命也要还人一个公道。无知刁民尚且知道知恩图报,卢大人您倒是事不关己,清醒明理的很啊。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当初是白袍军一案,你险些被革了职,是谁据不怕牵连,据理力争为你说理求情,才让你今日能站在这里满口规矩法令的污人清白!”
卢才被人说的面色一红,梗着脖子质问,“朝堂之上,你怎么敢这般粗言秽语?”
“我还没说什么呢,卢大人怎的就恼了?”王执看着人说,“怕不是话难听,而是卢大人问心有愧吧。”
卢才:“你!”
“行了。”南后稍稍加重了些语气,将刚才还箭弩拔张的气氛重新平息了下来。她揉了揉眉头,说,“今日的事情既然讨论不出个什么结果,那便改日再议吧。皇亲迁府毕竟不是什么小事,还需从长计议才是。”
李祁听罢手心微握,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另一个声音却比他先响起。
“皇后娘娘。”南后散朝的话还没说出口,一个留着长胡,看起来稍微上了年纪的老臣突然在这时站了出来。随着他的声音出来,朝堂之上的气氛顿时又微妙了起来。他举了举手里的芴板慢吞吞的道,“太子殿下真正理政时日不长,心思简单,对一些事情的确过于紧张了些。但这件事,老臣却认为殿下所言有理。 近年来天灾人害,流民不断,本就民心涣散。因卑废尊虽是不合规矩,但却是朝廷现如今安抚民心的一个好法子。若听之任之,再拖延下去,往后只怕会闹出更大的乱子。事关天下,事关大晋安定,皇后娘娘,还请速决才是。”
李祁见人说话便不再开口了,默默站在原地。
“王丞相。”南后皱了皱眉,“既然事关大晋安定,那就更该谨慎,草率决定依本宫所看也并非良策吧。”
“殿下亲口所奏,满堂朝臣所议。何来草率一说。”丞相王显对着高位弯腰行了一礼,道,“老臣奏请准许成安王降爵迁府,以平民心。”
朝堂上寂静了一会儿,而后又王执也跟着人道,“臣奏请准许成安王降爵迁府,以平民心。”
然后便是一个接着一个,一个个从朝列中都站了出来。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南后此时骑虎难下,帘子阻挡了满堂朝臣的视线,每没人看到她渐黑的脸色,只听见了那句,“准。”
第29章
成安王被降爵迁府的消息刚传出来,苏慕嘉被南平府上的人请了过去。
苏慕嘉去的时候南平穿着寻常便服躺在躺椅里,腿上还趴了一个面容白嫩的男人,正乖顺的给他揉着腿。他见人来之后睁眼叫随意招呼了声让苏慕嘉坐,然后吩咐下人抬出了个铁笼出来放在院子中央。
铁笼高达几尺,宽大的就算同时站进去十余人也是绰绰有余。底部有些诡异的暗红,飘摇不断的白雪落上去,很快隐没其中。
“慕嘉啊,今天让你看些有意思的。”南平稍稍抬了下腿,趴在他腿上的男人立马会意的站起身,一声不吭的立在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