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罹 第24章

李祁谨慎,下意识的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一掌劈了出去,见对方躲过后顺势倒下单臂撑地,跟着挺身而起,犹如风中软柳,弹起的那一刻再次扫腿而出。对方屈臂轻巧挡下,李祁没给人喘气的机会,转身反手屈肘打了出去。

那人再次侧身躲过,趁机握住了李祁的腕处。

力气不大,只是轻轻贴着,掌心微烫。

“殿下。”对方终于出声。

冷白的月色落在苏慕嘉的脸上,他没松手,笑了起来,“几日未见而已,殿下这是不认识臣了吗?”

也许是苏慕嘉身上的酒气太重,李祁稍凝了眉,“你这是喝了多少?”

“没醉。”苏慕嘉闻言松了手,往后退了两步离李祁远了些,懒洋洋的靠在了后面的柱子上,“殿下呢,怎么会在这儿?”

“来见两个朋友。”

“是崔大人吧?”苏慕嘉似乎对自己的猜测很有信心,并没有等着李祁的回答,只是看着对面的人继续说道,“崔大人近日里受了不少委屈,殿下确实该多安抚安抚。”

这话恰好说中了李祁的心思,洛北王离京的早,府上便只剩下崔子安和他兄长两人。就算子安事先没提,他原本也是打好了去对方府上看看的打算。

李祁说,“早就听说上元节这天热闹的紧,我也是好奇,便随他们一起出来瞧瞧。”

“的确是热闹。”苏慕嘉顺势坐在了回廊的栏台上,仰头往上望。似是感叹般说出了这么一句。

李祁站在那里,也往上望。

围墙外面街道上人声鼎沸,地上人间花灯成灾,头顶天灯与星月一起亮着。

“但也无趣乏味的很。”苏慕嘉看着看着冷不丁又补了这么一句。

李祁偏头,似是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古人说境随心转,心里高兴,哪怕眼前看见的是荒草枯木,心中依旧觉得十分愉悦。但若心里头藏着烦心事,纵然身处千般热闹里也只会觉得吵闹。”苏慕嘉略微仰头看着李祁,从那清瘦的下颚一寸寸的瞧上去,最后落在对方微皱的眉间,轻声道,“殿下的烦心事,不妨讲给臣听听。”

第38章

苏慕嘉坐在那里姿态疏闲,兴致勃勃的样子等着李祁开口。

李祁权当人醉了。

“你一个醉鬼,讲给你听又有什么用处?”李祁没理会那双目光灼灼的眼睛,移开了眼瞧向别处。

“殿下不愿意讲,那臣便只能自己猜了。”苏慕嘉自顾自的开口道,外面嘈杂,两个人待的这处却出奇的安静,苏慕嘉清朗的声音字字句句都清晰的落进了李祁的耳里。

“我听闻洛阳一带前段日子暴雨不断,流民的数量比之往年不知增了几倍。明明朝廷的银子早就拨了下去,灾情却一点也不见好。这种事情耽误不得,原本之前接连几次的灾情就处理的潦草,到最后不了了之。百姓早已是怨声载道,谁知道这次的事情会不会就成了那个引子。万一激起民变,还不知会牵扯出多大的乱子。可如今国库空虚,上面的人舍不得拿钱出来,下面的官员应付了事,一层层克扣下去,到头来真正能花在正经用处的也剩不下多少。加上近年来胡人蠢蠢欲动,洛北王和这次回金陵连十日都未曾待够,便着急忙慌的走了,想必是边境又出了乱子。”

苏慕嘉顿了顿,又继续道,“内外成患这便罢了,偏偏又碰上朝局动荡。人心不齐,都互相算计着,都淌在这浑水里,就连殿下自己也无法做到明哲保身。”苏慕嘉说罢,撑着下巴叹声道,“殿下所忧之事那般多,任臣有天大的本事,又哪里猜的准殿下到底为何烦心。”

“殿下啊。”苏慕嘉轻轻叫了一声,看着李祁朝他转过来才问出了下面一句,“不累吗?”

这句话问又轻又柔,情人低语般的语意缱绻,语气里仿若掺杂了许多莫名的情绪。

李祁觉得对方似乎是在可怜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李祁先是觉得荒诞,而后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

他很少会有如此强烈的情绪,他自出生之日便是天之骄子万千宠爱,承载着皇爷爷、母妃、舅舅、老师乃至天下之人的期望。那时候他被皇爷爷养在身边,从开始识字的年纪便被教着如何治国理政,如何做一个贤明之君。

他是为了大晋而生的,一举一动都和大晋的前途命运息息相关。

皇爷爷的话刻入骨里,哪怕病疾缠身,身边亲近之人相继离去,他亦未曾有一刻懈怠过。

可如今内忧外患,朝局动荡,原本国泰民安的愿景反倒成了妄念。他自认为自己一直做得很好,二十余年间从未行差踏错,但此刻却徒生跋涉之感。

苏慕嘉看到了他的窘迫。

甚至为之可怜。

这让李祁平生第一次觉得难堪。

李祁看着人沉默良久,他的衣角被晚风吹的翻飞,身形却挺的笔直。

清冷之姿隐隐透出倔强。

太子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哪怕被人戳中痛处,人前也并没有半分失态。

苏慕嘉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言似的,神情天真无辜。他坐在那里,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处,让人不知到底所指何意的说了句,“累了便坐下来歇歇吧。”

“时候不早了,苏大人还是早些回去吧。”

李祁像是没听到苏慕嘉那句般,说罢便准备离开。

走到拐角处的时候,前脚猛地被人绊了一下。下一刻腰间覆上了一双手拖着自己不至于跌到,再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稳稳的坐在了苏慕嘉的旁边。

“苏慕嘉。”李祁冷冷的叫了一声苏慕嘉的名字,然后言简意赅的表达了自己的怒气,“你放肆。”

“殿下,我醉了。”苏慕嘉把之前那句说自己没醉的话全然都喂了狗,耍赖一般朝人笑着,一双含情眼里都堆着笑意,“您难道要同一个醉鬼一般见识吗?”

苏慕嘉说着说着忽的朝人凑近了些闻了闻,而后道,“殿下也醉了。”

“那是你自己身上的酒味。”李祁纠正道。

苏慕嘉听罢没有反驳,乖巧的点了点头,又问人,“那殿下醉过酒吗?”

“从未。”李祁答的极快。

“为什么?”

“因为醉酒失态,有失君子之仪。”李祁似乎也开始觉得自己没必要同一个喝醉的人计较,他转过头看了对方一眼道,“如你现在这般,我已可以治你不敬之罪了。”

“臣从前也从未醉过。却不是因为失了什么君子之仪,而是不敢。”

这回轮到李祁不解了,他问,“为何?”

“因为世道凶险,而臣身如蝼蚁,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若是不巧冲撞到殿下这般的贵人,只怕会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苏慕嘉双手懒懒的搭在栏杆上,他继续说,“可今夜屡次让我饮酒的那位大人亦是我不敢得罪的,臣也是身不由己。左右都是死路,不如死在殿下手里。”

李祁听完人胡言乱语,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我知你能言善辩,三言两语下来现在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苏慕嘉顺着李祁语气里那点淡淡的笑意,也跟着轻笑出声。

他没再说话,似乎有些倦了。

两人明明挨的极近,呼吸之间轻易便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气息。可实际上却又未曾有半分僭越,没有一处肌肤相碰。

四周开始安静下来,风声也不敢惊扰两人人似的变轻了些。

夜里一直压在李祁心上的那些事情被人暂时忘却,李祁难得放纵自己沉溺在这轻松惬意的时候。

“我就说殿下不在这儿,你偏不信我。这黑灯瞎火的,谁会没事儿朝这儿跑。”柱子背后传来人说话的声音,而后是错乱嘈杂的脚步声。

“你闭嘴。”崔子安没好气的骂了一句,“要不是你没事找事非拉着我拼什么酒量,我会注意不到殿下什么时候走了吗?”

李祁很快便听出来了是易攸宁和崔子安二人的声音。

他站起身,看到两人就在不远处。

崔子安明显是醉了,脚步都有些虚浮。易攸宁伸手去扶人,伸出去的手却被崔子安一把甩开。

易攸宁也来了脾气,没惯着对方,一把就拽过崔子安的胳膊,嘴里骂道,“你个小兔崽子还真是一喝酒就撒泼啊,要不是看你这几日心情不好,我吃饱了撑的陪你喝那么多酒呢?现在自个儿喝的高兴了转头就过河拆桥数落起我的不是了,小白眼狼。”

崔子安想拽回自己的胳膊,但奈何对方握的太紧,他没拽动,转而皱起了眉,“撒手。”

“我不。”易攸宁扬眉得意道,“你求求我啊?”

崔子安偏不顺人的意,懒得再挣扎了,反而往前朝人走进了两步。

他态度十分蛮横的又问了一遍,“你撒不撒手?”

“不又怎样?”

易攸宁尾音刚落,下一刻就见面前那张脸忽的在自己眼前被放大了,那人的唇瓣轻轻覆上了自己的。

一直没个正形的易攸宁此刻全然呆住了一般定在了原处,握着人胳膊的那只手也不自主的松开了。

崔子安离开了对方,故作轻浮的抿了下唇,诡计得逞般笑了起来,却并没有得意太久。

因为很快易攸宁便不由分说的上来捏住他的手腕,带着人连着往后退了几步,最后抵在了墙上。

崔子安虽是醉糊涂了,但此刻大概也是察觉出来事情有些不对劲了,“你怎么了?”

“既然都醉了,那便索性一起疯吧。”易攸宁忽然正色说。

“什么?”

风一吹,易攸宁身体里的酒催着热,人都烧起来了。眼中的热烈情绪忍无可忍,此刻汹涌而出。他狠狠压住了人,报复一般吻了上去。

李祁刚要踏出去的步子硬生生被这一幕止住了。

二人唇舌纠缠着,与刚才玩笑般的浅尝辄止完全不同。

崔子安脑子里顿时嗡的乱做一团,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们现在是在做些什么。

他猛地将人推开。

“清醒了?”

易攸宁被推的一个踉跄,唇角刚才被人咬了一口,此刻见了血。他抬手用指腹拭去了渗出的血珠,看着眼前人故作轻松的问了这么一句。

崔子安的确是被这么一出吓清醒了,他皱着眉,“你发什么疯?”

“喝醉了,自然是发的酒疯。”易攸宁又恢复到了那副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笑吟吟的说。他没管还站在原地的崔子安,自顾自的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回去等吧,殿下说不定待会儿会回去找咱们呢。”

站在角落处的李祁与苏慕嘉心照不宣的都未出声。

崔子安一个人站在原地,盯着易攸宁离开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他看起来颇为烦躁,赌气一般朝着和易攸宁相反的方向往外走。

李祁眼看着崔子安便要朝自己的方向走来,转身半带着苏慕嘉一起藏身在了有些掉漆的的红木柱后面。

两人这次贴的更近了些,崔子安有些虚浮的步子越来越近,李祁屏息静气,转过目光,正好撞上苏慕嘉镇静清醒的眼眸。

清澈的眸子让人不禁怀疑对方夜里一直都在装醉而已。

一直等到崔子安彻底走远了些,苏慕嘉才开口说话,“殿下从前知道吗?”

“什么?”

“崔大人有龙阳之好。”

“我不必知道。”李祁说罢又看着苏慕嘉补充道,“若他不愿意,今夜过后你我二人也不必让旁人知道。”

“殿下可真护着崔大人。”苏慕嘉笑,语气颇为惋惜道,“可惜我刚才还在想着这回可算抓到崔大人了把柄了,正盘算着如何用呢。”

“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事情也称得上是把柄了吗?”李祁顺势反问。

“于臣这样的人自然不算,但崔大人不一样。“苏慕嘉说,”名门世家最是清高,自然还是在乎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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