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坊秀娘
苏慕嘉只扫了一眼,很快纸张便被火苗吞噬,变成一堆灰烬。
“那我呢,我该如何做?”李游眼神迫切的看着苏慕嘉,一半是为了刚才才得知的消息,一半是为了急于知道自己在这乱局中到底该如何求一条生路。
李游和李然不同,他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也没什么雄心壮志。李衷的子嗣不多,为数不多的几个皇子都去了封地。只有李游因为一些机缘巧合,误打误撞的留在了金陵。
因为心性单纯,所以总是易受旁人教唆,被人利用。
上次刺杀太子一事之后,他心中便一直在后悔。不仅事情没成便罢了,自己从那以后还一直要担惊受怕的。甚至一连见到太子都觉得心虚的紧。
就如此刻,仅凭苏慕家的一番话。李游丝毫没有怀疑,全然将苏慕嘉当成是自己的救命稻草了一般。
和李游的急迫不一样,苏慕嘉显得尤为冷静。
他有种直觉,这次的春猎没这么简单。南后已经忍了太久,是时候该有所动作了。这次春猎便是绝佳的机会。不论是想做什么,毋庸置疑的是其矛头必然会指向殿下。南后和成安王又不一样,她要的不是殿下的命,所以她想做什么呢?
“护住太子。”苏慕嘉语调悠悠的说,“成安王一旦出手,金陵城内必然掀起一阵腥风血雨。风雨之中若无法掌舵,想要活命那便要选一条稳妥的船。太子仁德,登上帝位是人心所向。您若是在这种时候帮了殿下,等殿下日后掌权自然会念着您的恩情,您往后的日子岂不是高枕无忧?”
“可你不是说成安王有三万精兵?我哪来的本事能在三万精兵之下护住太子?”
“要如何应对这三万精兵,皇后自会想办法。您只需牢牢记住我今夜与您说的。”苏慕嘉语焉不详道,“您能帮到殿下的地方多着呢。”
第40章
夜里下了场大雨,早上虽然停了,但也还是给金陵添了不少潮寒之气。
但这也没有打消一众人春猎的热情,这天禁军调动了一半,浩浩汤汤的跟着圣驾,往东山的猎场去。
到了地方先各自休整,都忙着安营扎寨。
也有兴致上头闲不住的,如崔子安和一群金陵的纨绔们已经开始在猎场里头策马寻猎了。马蹄重重的踩在草地上,乱哄哄的疯闹而过。
“听说每年春猎陛下都出手大方,赏赐极为丰厚。”刑部的宋翰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苏慕嘉的身旁,一边仰头看着那些人打马而过,一边说道,“也不知道今年的好运气会落在谁的头上。”
“几两白银身外之物罢了。”苏慕嘉说,“宋大人恐怕志不在此吧。”
春猎是出头的好机会,来的人里头多的是平日连见到高官贵人一面都难的普通人,说是来打猎的,实际上能办成的事多了去了。若是能在狩猎时拔得头筹,得到圣上的赏识,那意味着什么大家各自都心知肚明。这猎场里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人人心里都铆着一股劲想要往上爬。
“宋某俗人一个,能有什么大志向。”宋翰随意找了一处野地坐了下来,眯眼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一身劲装勾勒出少年身形,明明该是意气风发的样子,眉眼间却隐约透着疲倦之态。“倒是苏大人似乎兴致不高?”
苏慕嘉笑了笑,并没有多做解释。
万花毒毒性强烈,凭他的本事自制的解药也只能缓解其中几分疼痛而已。万蚁蚀骨之痛,任凭谁尝上几回都会熬去半条命去。像苏慕嘉这般生生受了一夜毒发之痛,第二天还能安然无恙站在这里的,已经是忍常人所不能忍了。
周回的意思信里说的很清楚,他一日看不到周阳阳安然回到长安,那么便一日不会给他解药。好歹当了苏慕嘉四五年之久的父亲,周回对苏慕嘉的软肋再清楚不过——苏慕嘉惜命。
苏慕嘉也是没有料到,周回竟然对周阳阳紧张到了这种地步。甚至不惜拿解药之事相要挟,只是为了让自己立马想办法将周阳阳送回去而已。若是苏慕嘉提前一日收到周回的信件,那他那日见到周阳阳便会直接将人绑了。也不至于把人放走,平白给他在这当头添这些麻烦。
周阳阳。
苏慕嘉心里无声的念了一遍周阳阳的名字,眼底闪过一丝戾气。
第41章
苏慕嘉没等多久,就听见宋翰又开口。
“前几日刑部抓了几个偷盗的流民,是从洛阳沧县一路逃难过来的。说是走的时候,村子里面死了不少人。每个人死之前都先是呕吐发热,接着便是身体溃烂,死状可怖,像是发了疫病。”宋翰没头没尾的说了这么一句。
苏慕嘉却忽的转头,看向坐在野地之上的宋翰。
宋翰手上随意揪了根野草,指尖来回揉着,接着道,“洛阳前段时间才出了水灾,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古人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话。我不敢轻视,立即和新上任的尚书大人报了这话。后来等我再想去找那几人细问几句的时候,那几人竟全都无端消失不见了踪影。我当时虽也疑心是有人有意要瞒着这消息,却想不通为何要瞒下来。直到昨夜和人吃酒的时候,偶然听闻南平南大人不在金陵。我留了个心思派人多方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南大人前几日去了沧县。”
南平是南后的亲侄子,又是朝中的青年才俊。他无端离开金陵,偏偏在这个时候去了沧县,这无疑是南后的授意。
既然如此,那便说明沧县疑似出现疫病的消息的确传了上去,只是被南后拦了下来。
南后才因为水灾一事吃了大亏,按理说应该是最不想再出事的人。
到底为了什么要瞒下来?
苏慕嘉眼神平稳,似笑非笑的看着宋翰,“宋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上头的人在想些什么,亦或是欲做些什么,这都不是宋某该关心的事情。只是疫病之事虽不知真假,但稍有差错便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水灾未却,若再添新灾,洛阳数十万百姓,怕是熬不过这个春日。”宋翰直截了当的说,“我想烦请苏大人将此事告知太子殿下。”
“宋大人若真的如此心忧天下,就该趁着哪日上朝的时候在殿前上奏,何须借我的口告诉殿下。”苏慕嘉依旧淡淡笑着,只是目光里渗着凉意,他说,“治理疫病一事劳心劳力就罢了,一时不慎还容易平白得个无用的骂名。殿下的身子和名声,洛阳数十万百姓比的上哪样?”
苏慕嘉当然知道宋翰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不愿直接得罪南后,又怕真的出事,便把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推到殿下的头上。凭殿下的性子,若知道了这事,无论真假他都不会放任不管。
宋翰闻言也是一怔,他没想到苏慕嘉说话回这么不客气。平心而论,他的确是存了私心的。他大可以直接上奏,不管不顾的将此事捅出去。但他有妻有子,实在不愿落的和吕正一个下场。他想起那日在刑部所见和太子殿下一道的年轻人,于是想到了这么一个法子。
追随殿下的心是真,想救洛阳百姓的心也是真。
但除此之外,他所求不过自保而已。
禁军黑衣黑甲,仪鸾司的人红衣银甲。两拨人乌泱泱的遍布猎场,像是两条交缠在一起却又泾渭分明的河流。
“今年春猎,仪鸾司来的人似乎格外多。”宋翰自知多言无益,识趣的换了话头。
这天虽是没落雨,但天一直阴沉沉的压着,闷得人心慌。远处黑云连着天际,风雨欲来。
苏慕嘉略微仰头看了一眼,也不搭宋翰的话,只是轻声说了句,
“金陵要变天了。”
翌日清晨。
除了皇上与皇后没有骑马出猎,剩下几乎都上了猎场。
皇后坐在主场高台之上,往下扫视了一圈,出声问道,“成安王没有来吗?”
众人闻言四周环顾看了看,很快立在一旁的太监总管低着身子站了出来,恭恭敬敬的向皇后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成安王说身子不适,昨日就没来。”
皇后闻言伸出手揉了揉额头,“是我糊涂了,把成安王身子不舒服这事都给忘记了。”她说罢把手从额头上移开,稍稍一扬手,立在两边的宫卫掀开了绸布,露出了盘子里面色泽鲜明的珠子。“俗物当个彩头而已,各位尽兴就好。”
南后的话音刚落,底下众人翻身上马,错杂的马蹄声重重的踩在草场上,人流四散着往林子里去。猎物奔逃,鸟雀惊飞。
进了林子里面,李祁手里握着缰绳,勒马放慢了步子。他身后跟着一群禁卫军,崔子安也策马在侧。
李祁朝对方看了一眼,“你今日要一直带着这些禁卫军这般寸步不离的跟着我吗?”
“没错。”崔子安拿起了手上的弓,旁边跟着的禁卫军立马上前给他递上了弓箭。利落的搭箭上弦,他一边将弓弦拉满,一边道,“我知道有天青和月白在暗处一直跟着你,但自从你上次出了事,我就信不过他俩了。您的命也多金贵全大晋都知道,只有您自己不当回事。”
“万一有些居心叵测之人呢。”崔子安语调悠悠的说着,慢慢夹马转身,眯着眼睛看准了不远处的一个人影,松了拉紧的弓弦。
苏慕嘉原本只是不远不近的跟在李祁一行人的后面,却不料猛地一只冷箭直直的朝自己心口过来,他刚侧身躲过,紧接着又是一箭射在了马背上。白马受了惊,长嘶一声后扬起了前蹄。苏慕嘉一时不妨,险些被扔下马背。情急之下松了缰绳,踩着马背一个翻身略有些狼狈的落在了地上。
白马是生马,也不认主,见苏慕嘉落马原地踏了几步之后便狂奔了出去。
“子安,你伤人了。”
眼看着崔子安还预备放第二只箭,李祁立即沉声制止。但崔子安下手极快,李祁话音才刚落,他箭便已经射了出去。
李祁转眸看了崔子安一眼,终是没有出言。只是策马往那边奔去。
禁军们见主子动了,也纷纷准备动身。却被李祁扬手制止,“不必跟着。”
苏慕嘉失了马,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不远处的李祁驱马朝自己过来。
李祁在靠近对方的时候猛地扯动手上的缰绳,马儿转首,四只蹄子在原地换踏,李祁手上牵着缰绳,端坐马背之上,目光落下去,落在那张漂亮至极的脸上。苏慕嘉仰头看上去,看见李祁长发被银冠悉数束起,纤细冷白的脖颈被毫无保留的露了出来。两人目光轻轻交汇。
苏慕嘉脸上其实没什么神情,但李祁心里平端生出一些连他自己都未能发觉出的怜爱。他觉得对方委屈极了。
“伤着了?”
苏慕嘉摇了摇头。
"对不住苏大人,一直鬼鬼祟祟跟在殿下身后,我还以为是什么图谋不轨之人,却不料原来是苏大人。"跟上来的崔子安虽在给人道歉,语气里却没什么歉意,反而满是轻蔑嘲弄,“我也是为了殿下的安危,苏大人莫怪。”
“不敢。”苏慕嘉垂下头显得温顺,也看不出来什么恼怒之意。对于崔子安的蓄意挑衅只是淡淡的回了两个字。
李祁知道苏慕嘉一向喜欢人前装的温顺乖巧,今日却敏锐的察觉到对方似乎不太对劲。
他又驱着马儿往前踏了两步,垂眸望着地上的苏慕嘉,朝人伸出了手。
“上来。”李祁说。
那声音单调的几乎有些冷清,就像是高高在上的人惯常会的那样,以近乎恩赐般的姿态,寻不见一丝情绪,只是不容拒绝的命令。却让苏慕嘉莫名想到庭前积雪化水,顺着青瓦滑落,水珠带着刺骨的冷意,最后碎在坚硬的石块上。
那声音若是碎开了,应该是极好听的。
苏慕嘉漫无边际的想。
有些隐秘且不知源头的欲望几乎在刹那间汹涌而出,又在低头的瞬间悉数被他的主人藏匿了回去,积压在心底,化为更深更浓的欲念。
第42章
苏慕嘉心中心绪翻涌,面上却不显半分。
他抿了下唇,抬手有些小心的搭上了李祁悬在半空中的手,细微的温热通过掌心丝丝缕缕的透过来,烫的苏慕嘉心尖微颤。
见人把手放了上来,李祁将原本摊开的手掌收了起来,手腕稍稍用力,苏慕嘉借着力气身子踩了一脚悬在侧边的马镫,一个翻身坐上了上去。
一旁的崔子安见到此情此景一时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他和太子自小相识,自认这金陵城里没人比他更清楚太子的脾性。看似对谁都温文尔雅,但实际又对谁都冷漠疏离。尤其是将军府出事之后,便再也没见过对方和谁亲近过。可原本这样一个极有分寸的人,如今对这个周回的养子,似乎是好的有些过分了。
崔子安直觉的感受到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他眯了眯眼,看着苏慕嘉,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对方的敌意与厌恶。在他眼里苏慕嘉和他那个父亲周回没什么区别。人前俯首帖耳一片忠胆,实则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心思歹毒都在暗处显出来,惺惺作态的样子令人作呕。
“苏大人进京也已数月,是连基本的规矩都没学会么?上天家之马,与太子同乘,”崔子安这几日心中憋的火气一下子就被点着了,他带着怒意哼笑道,“你倒是敢?”
明问的是敢与不敢,暗讽的是配与不配。
苏慕嘉眼眸微动,只是还未开口,有人比他先出声。
“子安。”
李祁语气淡淡的,却莫名带了些警告的意味。
崔子安被这声唤的有些泄了气,正欲脱口而出的那些更加过分的话还没来的及往出说,又悉数被憋了回去。
“苏大人现下失了马,这儿离帐地有段距离,他一人走回去也不方便,左右我对狩猎没什么兴致,今日也累了,不如顺道送他回去。等会儿你带着你那些人玩你的去,不必担心我。”
李祁没有顺着崔子安的话说下去,也没有帮苏慕嘉说话去反驳那些话,甚至将崔子安刚才故意伤人的事都抹了个干净,只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细细和人交代了事情。
但崔子安看的出来,李祁是想护着苏慕嘉,也是在给自己台阶下。
崔子安虽平常在人面前没什么德行,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分寸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