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院大人高风亮节,为了国家社稷不惜以身而祭,又是人心所向,何错之有?”李祁扫视了跪了一地的人,平静道,“诸位做的对,那封诏书更是拟的好,不知道替多少百姓诉尽了心声怨念。死又何惧,也算是没辱没了文臣风骨之名。若非要论,也是我的过错。是诸位将萧远太过高看了,规矩体统在前,剩下的不问缘由,我谁也不护着,谁也不记恨。我知道你们心里不服,那还受着委屈干什么,脱下这身官服岂不更自在?制诏院有的是人想来,也不是非谁不可。”
制诏院齐声,“殿下息怒。”
翰林院是出了名的自命清高,都是倔脾气,骨气重。他们未必是有意对太子不敬,但既然能做出这种事情也是摆明了他们心中还是觉得李祁年少,对他的有些决策不能信服,才想出这种自作主张的法子。也是觉得李祁软善,以为靠这种方式可以将人拿捏。
李祁原本就在等一个契机要敲打一番,这回没忍着,当晚就罚了制诏院所有人一年的俸禄,又把王青,崔元亮,崔望,张见山这四个人卸了职,关进了诏狱。
这事闹的不算小,隔日上朝的时候就全都知道了。
传言真真假假,到这份上一切才算是落到了实处。连卸了四个人的职,说明之前那封诏书的确不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翰林院受了挫,心里头都不怎么好过。有人憋着气,一日快散值的时候朝苏慕嘉找了麻烦,问那封告密信是不是他写的。
怪不了别人怀疑他,实在是整个翰林院实在找不出来还有比他更又可能会做此事的了。先不说他才来几日,和其他人本来就不甚亲近,而且他还是周回的儿子,周回当年也是背弃了白敬,难说父子二人会不会是什么一丘之貉。
被众人用审视鄙夷的目光看着,苏慕嘉倒是坦然的很。
苏慕嘉说,“月值轮排没算上我,要论起来你们那夜要做什么事整个翰林院恐怕就剩下我不知道。议事的时候没拿我当个人看,事后又要将事情怪在我的头上,这算什么道理?”
“你—”那人被苏慕嘉堵的说不出话来,顿了一下道,“谁知道你是不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
苏慕嘉朝人笑的纯良无害,“就算是我说的那又怎样?你们做的本就是欺上忤逆的事,我不向着太子殿下难道还要向着你们不成。为人臣子忘了自己的本分,整日想着用各种法子算计胁迫自己主子,真把自己当什么东西。”
这话相当于是把那夜参与此事的人都骂了个遍。
和苏慕嘉说话的那人出生名门,从没被人当着面这样骂过,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人,顿时也是动了怒,冷哼了一声道,“你又是什么东西?周回把你教的好,别的本事没有,谄上骄下的做派倒是做的足。只是殿下向来洁身自好,怕是沾不得脏。”
苏慕嘉笑着认下了这句,“我是没什么本事,但好在不会惹下烂摊子还要让殿下帮着收拾。”
那位大人被戳中了痛处,一时间哑了声。
苏慕嘉颔首和人告离,然后才转身往出走,倒像是刚才和人针锋相对的人不是他似的。
“这人怎么敢这么和你说话?”旁边的人皱眉望着苏慕嘉离开的背影,“他不是真攀上了太子殿下吧?”
第66章
苏慕嘉从翰林院出来之后之后没有着急出宫,而是往内都堂的方向走。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今日崔子安被封将一事便能落定。政议,拟诏都没出岔子,内都堂批红更是由太子亲自守着,出不了乱子。
他想着李祁今日大概心情能舒坦些,等在内都堂偏室见到人的时候却还是没在人脸上看到半分高兴的意思
内都堂和东宫离的远,为了方便太子殿下处理政务,内都堂又专门给腾了个偏室出来好让太子解乏休憩用,李祁偶尔太晚了也会在这里过夜,平常旁人不敢乱闯。
苏慕嘉进去的时候李祁正倚在卧塌上手里翻着本折子看,见人来了出声让人落座。又看了近侍一眼,那近侍便弯着身子退了下去。
“他们为难你了?”李祁目光从手里的折子上短暂的移开了一会儿,问苏慕嘉。
“可不是吗,今日散值都不让我走,一群人围着非要给我点颜色看看,要不是我跑的快,这会儿就该挨打了。”苏慕嘉胡乱扯了一堆,最后注视着人弯眼笑道,“殿下怎么总把我当个被人欺负的小孩护?”
李祁默了一下,想起官礼那夜苏慕嘉的可怜模样,而后毫不留情的提醒道,“你也不是没在宫里挨过打。”
“……”苏慕嘉,“殿下怎么非要提别人的伤心事。”
放在平常李祁的确不会提这种事,但是他觉得苏慕嘉近日实在有些得意忘形了。才升了官,又在他面前时常放肆,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果不其然,得意忘形的苏慕嘉朝自己走了过来,伸手就要扒自己的衣领。
李祁下意识的抬手挡住,看着人,“你做什么?”
苏慕嘉手没落,视线落在李祁的脖颈处,那儿起了红疹,虽然只露出来了一点,剩下的都隐没在了衣裳里,但落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看着让人很不舒服。“脖子怎么了?”
李祁看人是因为这个也就不拦了,松开手让人看,“起了些疹子,御医看过了,说是过几日就能好。”
李祁偏过身子去放折子,苏慕嘉就着人这个姿势拨开对方的衣领,大片的玉白雪肤映入眼帘,连突起的锁骨都清晰可见,上面零星有几个红疹。“还好,不是很多,什么时候起的?难受吗?”
“那日从你那宅子里回来这块儿地方就有些发痒,我当时没在意。”苏慕嘉弯身俯视着自己,李祁觉得对方离得有些太近,就一直偏着头等人看完,“平日里没什么,就是夜里痒的厉害。”
其实大概是因为那天苏慕嘉给自己穿的那件狐裘。太子殿下这幅病恹恹的身子被娇惯坏了,自小的吃穿用度都得是最好的,衣裳的料子也得细腻贴身。那日他才没穿多久就觉得衣裳领子扎的自己皮肉疼,当时怕苏慕嘉多想一直穿着没脱,谁知道隔天就起了疹子。
李祁想到这儿,顺便说道,“那件狐裘披风,等会儿你回去的时候顺便带回去吧,也免得我专门差遣人给你送还到府上了。”
苏慕嘉福至心灵,瞬间就猜到是怎么回事儿了。“我的错,明日就让府里下人备几件好料子的衣裳。”
李祁被人摸了个透,只言片语便被人看穿了。他乐得被人这般细致的照顾,又觉得对方哄人的话有趣,轻笑道,“才刚罚了一年的俸禄,再为了几件衣裳怕是要倾家荡产,不值当。”
“能博殿下一笑,倾家荡产又算得了什么。”苏慕嘉从善如流的把话接过去,手上替人理着衣服,指尖时不时擦过起疹的地方,冰凉的触感落在那些刺痒的地方,竟然意外的让李祁觉得舒服。
只不过苏慕嘉很快就收回了手,舒服的感觉不再,又再次被刺痒覆盖。
李祁把头转过来的时候,看到苏慕嘉已经规矩的坐了回去。
“殿下随身带了药膏吧?”苏慕嘉好像能看穿李祁所有心思似的,在李祁那种念头刚要消失的前一刻忽然看着人问,“药膏放在哪儿?”
李祁躺在卧塌上,为了让苏慕嘉涂药的时候更方便些,他将头枕在卧榻的翘头上,头稍稍仰起,就露出一截修长美好的颈线,乌发垂在空中。
“宋阁上了几道折子了,甚至不惜卸去掌院一职,也要保下王青他们。”李祁闭着眼睛,说话的时候很轻,喉结随着声音时而上下滚动着。
苏慕嘉跪坐在塌边,低头用手指蘸了些药膏,闻言笑,“宋掌院倒真看的起自己。”
他这会儿才知道李祁刚才在不高兴些什么,宋阁才犯了大错,不安分些就算了,竟然还想着替别人求情。
“其实他做事一向有分寸,不然当初皇爷爷也不会提拔他做掌院。”李祁想起了些往事,“大概是这次牵扯到了当年那件事,他一直想为白敬平反正名。”
“为白敬平反正名?”苏慕嘉似乎对其中隐情很感兴趣,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宋掌院入翰林院的那年白敬刚好离开翰林院,两个人没有什么交集才对,他为了什么?”
“宋家属四族之外,宋阁又是家中旁支,朝堂上那时一直有不成为的规矩,三品以上向来不用四族之外的人。所以他当时被提名后便一直颇受争议,皇爷爷怕徒生事端,原本是准备将人除名的。”李祁顿了会儿,而后道,“是白敬据理力争,以前掌院的身份把宋阁保了下来,才有了现在的宋掌院。”
苏慕嘉动作轻柔细致,冰凉滑腻的药膏随着对方指腹的动作一点点渗入肌理,那块儿皮肤先是一凉,后面又逐渐起了热意,把原来所有的不适都融在了里面。苏慕嘉浓睫低垂,神情专注的注视着那处,室内的气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十分旖旎起来。
苏慕嘉收了手,一边合着药盒,一边用帕子擦自己手指上剩下的药膏。
之前涂药的时候李祁的前襟被人扯开了些,他伸手准备整理衣裳,手刚触及到那儿就被苏慕嘉拉开了。
“等会儿药该白涂了。”苏慕嘉话说的道貌岸然,但眼神却不是那个意思。他的目光近乎赤裸的看着现在衣衫不整的李祁,看着对方修长的脖颈,半藏半露的肩头,如狼似虎的眼神像是要将人扒光了似的,烫的李祁心神一荡。
他约莫是要被这人带坏了。
第67章
“翰林院才出了那档子事,你现在正是要避嫌的时候。”李祁不去看苏慕嘉,兀自坐起身整理好了衣裳,硬生生将两人之间那点旖旎心思都打散了,又换回那副正经模样问人,“专门来这儿找我是什么事?”
苏慕嘉观察入微,自从他发现制诏院月值轮排没算上他,就隐隐觉得不对劲。这些人会排挤他他不奇怪,但用这种容易落人口舌的手段实在不太像是翰林院这些人的做派。
事出反常必有妖,苏慕嘉那些日子就多留意了些。还专门趁着人不在的时候溜进了治事厅偷偷翻看了这个月负责拟诏的都是哪几位大人。
只是连苏慕嘉都没想到他们竟然暗地里谋划了篡改诏书,他阻止不及,故而写了那封告密信帮李祁在翰林院立威势。
告密的事难免会怀疑到他这个翰林院的“外人”身上,再和太子殿下来往过密,那就算是把这个背弃同僚的小人之名坐实了。
“我有几日没见过殿下了,再这样下去皇后娘娘那边怕是不好交代。”苏慕嘉把所有事都推给别人,丝毫不谈自己的心思,看似随意的问,“殿下可想好了,要怎么处置那四位大人?”
“你觉得呢,我该怎么处置?”李祁反问。
“私自篡改诏书,是对殿下的大不敬。”苏慕嘉语气轻淡的说道,“如果殿下需要的话,我可以让他们无声无息的死在诏狱里。”
李祁看着苏慕嘉,没说话。
后者瞬间了然了对方的态度,笑了笑,撑着下巴看着李祁,“看来殿下没想过要杀他们。”
“我威势已立,只需等个契机再施以恩德。”李祁又重新挑了个折子低头看,“用不着要人性命。”
“可他们活着也并无多大的用处不是吗?”苏慕嘉说,“徒留祸患而已。”
李祁闻言又抬头,眼神不虞,警告似的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苏慕嘉。”
苏慕嘉听着自己的名字被对方冷清干净的嗓音念出来,面上还笑着,眼里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浅淡。
怎么办呢,每每自己暴露本性的时候,太子殿下似乎都不怎么高兴。
他总有一天会厌恶自己。
苏慕嘉不是爱杞人忧天的人,但此刻却无端这样想。
“我这儿有个解决的办法。”苏慕嘉往后靠在了椅子里,懒懒道,“殿下想听吗?”
李祁合了折子,放到一边,“说说看。”
苏慕嘉从自己衣袖里拿出了个奏折出来,李祁看到后从塌上起身朝人走了过去。他接过那个折子,展开看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你这上面说的都是真的?”李祁问。
那折子上写的正是宋翰和他说的疫病一事,他近日有意和殿下来往甚密,目的是在南后那边坐实殿下和自己的关系。趁着这个时候提出这件事,南后虽然不满,倒也不至于会对他动杀心。
“不一定。”李祁就站在苏慕嘉面前,苏慕嘉突然伸手握住了对方的腰,“但是之前南后特地压下了这个消息,还专门派了南平过去,至今未归。就算不是疫病,那地方也一定藏着些别的什么事儿。”
李祁一颗心都在疫病一事上,没心思去管苏慕嘉手上的动作,又问人,“这和翰林院的事有什么关系?”
“宋掌院不是要用自己的掌院一职换那四人的性命吗?”苏慕嘉说,“我知道殿下肯定不想换掉宋掌院,那不如让他去沧县处理疫病一事。之前水患一事不是还没解决好吗,不论疫病的事情是真是假,顺带治理水患也算是没白跑一趟。明面上他是贬官外调,但只要把这件事处理妥当了就是大功一件,届时殿下既可以名正言顺的让他官复原职,也可趁着给人赏赐的由头把王青等人从诏狱里放出来。而宋掌院知道殿下对他如此用心良苦,想必日后也会对殿下更加死心塌地。殿下不是看重宋掌院吗,让他去处理这件事也能让殿下放心些。”
苏慕嘉说话的时候态度散漫的很,但三言两语就将所有事情全都解决了,还让人挑不出错处来。这人好像总是这样,从来都是一幅游刃有余的模样,就算偶尔露出点可怜样子,背后也不知道存了多少算计别人的心思。
李祁低头看着人,眼眸幽深,让人看不出情绪,“说完了?”
苏慕嘉不答,放在李祁腰腹上的手突然用了劲,把人往前带。李祁身形不稳往前倾的时候一条腿跪在了苏慕嘉的身侧,眼看着整个人都要坐到对方身上。
“说正事呢。”李祁空出一只手撑在椅背上,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在责怪苏慕嘉的孟浪。
“南后的人盯着我呢。”苏慕嘉又伸手去捞起李祁另一腿的膝弯,好让人可以完全的坐在自己身上。他说,“殿下做戏要做全。”
只是李祁没如他的愿,抓住了苏慕嘉那只手腕,“是你自作主张把我置于险地,陪你做戏,我有什么好处?”
“自然是有。”苏慕嘉抬眼瞥了人一眼,眉梢微吊,近乎坦荡的勾引着眼前的人。“既然是我上的折子,那派我同行在适合不过,我保证会帮你处理妥当,也保证宋掌院会安然无事的回到金陵。”
他一口一个殿下,唯独这句多了些亲昵。
“不行。”李祁听到这句再也没惯着人,直接打开了苏慕嘉那只手,起身坐到了另外一边那把梨木镌花椅上。
“为什么不行?”苏慕嘉偏过身子,趴在桌子上问人,“殿下还能找到比我更合适的人吗?”
李祁转眸看人,似乎是在看一个胡闹耍赖的孩童,“为了升官连命都不要了么?”
苏慕嘉在人面前说话只捡好听的说,他只说洛阳一行对李祁的好处,却不说对他自己的好处。他刚入翰林院,怎么也要再熬个两三年才可能有升迁的机会。但要能跟着宋阁把处理洛阳疫病和水患的事做出点名堂出来,于他来说不外乎是个能出头的好机会。说不定还能顺势取得宋阁的信任。
但也不是没有危险,毕竟疫病不会挑人,管你是高官贵爵还是流民乞丐都一样。万一在那儿染上了病,天大的功劳也没那个命去受。
之前苏慕嘉也没想过要掺和到这件事里去,只是近日突然起了些流言,说是用来治理水患的赈灾银大半都用到了修建太子的功德庙上。洛阳的百姓深受其苦,民怨积压,激愤之下,有人砸毁了太子的功德庙。
虽然毁庙之人已经被抓,这流言在金陵也没翻起什么大风浪,但任由下去,难说日后会不会让太子声名受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