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你三吗?”苏慕嘉在心里算了一笔,说,“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想什么呢。”易攸宁说,“我是个生意人,吃不下这种亏。”
“那就没办法了。”苏慕嘉说。
“何必把话说的那么死,我六你四怎么样?”易攸宁还在跟人打商量,“够你在东安大街买一间上好的宅子了。”
“还是算了。”苏慕嘉掀开门帘往出走,有些可惜道,“突然想起来,我家中那位不喜欢我去花楼。”
第89章
苏慕嘉任司隶校尉以后,第一个遭殃的就是都察院御史谢兴良。
朝廷需要利用监察之权来牵制世家大族,如此大权握在谢兴良这样的人手里这么多年却形同虚设。只有杀了谢兴良,苏慕嘉这把刀的锋利才能真正威慑到众人。
查院的前几天,苏慕嘉在易攸宁的满江楼和宋翰吃过一顿酒。
宋翰在都察院里待了半年多,其实做了不少事情。他借着南家的势假意与谢兴良交好,背地里却一直在无声无息的搜集谢兴良多年以来所察错案、徇私舞弊与收受贿赂的证据。
宋翰把那些东西都交到苏慕嘉手上的时候,还说了句,“陛下对你似乎很不一般。”
他向来心细,所以总会察觉到旁人一般都注意不到的东西。在他看来,陛下与苏慕嘉比之寻常君臣之间,好像又多了那么点不同。
“宋大人从前不是最懂如何独善其身,不沾是非的吗?”苏慕嘉语气如常,玩笑般道,“怎么现在也喜欢管起闲事了?”
宋翰自觉失言,于是也不再多说。
离开的时候他转身对苏慕嘉说,“我知道这么久以来你一直都有派人暗中保护我家中妻女,我那时话说的有些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看来宋大人还是没看清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不过是怕你因为别的什么误事罢了。”苏慕嘉撑着下颔看着人轻笑道,“我既知道了你的软肋,若哪一日你挡了我的路,我会杀了她们也不一定。”
宋翰:“苏大人言重了,你如今权势煊赫,我巴结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蠢到与你作对。”
苏慕嘉手上的证据确凿,谢兴良的诸般罪名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没人能救的了他,李祁要整顿朝廷,铲除异己,现在朝中正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时候,就算是他背后的谢家权衡之后也不会插手,他是谢家的弃子。
苏慕嘉第二次入司狱,同样的地方,受刑的人成了谢兴良,坐在那里的人成了苏慕嘉。
谢兴良从来没有将苏慕嘉放在眼里过,他和其他人一样,都觉得这样一个无所依靠,不过弱冠之年的品官罢了,就算一时得势又如何,难不成还真能翻出天不成?
明明这人昨日还只是自己脚下随意就能踩死的一只蝼蚁,可眼下位置倾倒,被踩在脚底的却成了他自己。他手上亡魂无数,见过人的死法何止千百种,却唯独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种屈辱的方式死去。
天子脚下,世家嫡出,品官上阶,他这辈子是一出生就注定了的风光无限,荣华不尽。若说这世上人各有命,那他就是那天生的好命。
可像他这样的人,现在却要在一个卑贱的下等人面前引颈受戮。
凭什么?
世道究竟何时变得如此荒唐?
“御史大人也为官数十年了,怎么连这也想不明白。”苏慕嘉手臂搭在太师椅上,姿态懒散,似乎是看出了谢兴良的困惑,笑着抬眸道,“这朝廷的险恶是吃人的,谁也逃不掉。”
任他天大的尊贵,死了也不过一滩烂泥而已。
谢兴良想起从前死在自己手下的一张张脸,他们中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哀声求饶,丑态百出,似人非人。那时的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落到和那些人同样的境地,人站在笼外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是人,里面的都是牲畜,所以哪怕将其开肠破肚也只会觉得本该如此,何谈怜悯。可当自己被关进笼子里的时候又会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曾经开肠破肚的那些都并非牲畜,而是和他一样活生生的人。
“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怨,若是记恨司狱那夜我对你用刑,你大可一分一毫都还回来,我绝无二话。”谢兴良还不想死,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就死在这地牢里。可他人上人做惯了,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也说不出求饶乞怜的话,威逼利诱是他刻在骨子里的秉性,他越说越快,道,“自古宠臣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若杀了我,就是跟整个谢家结仇。今日陛下需要你,你自是权势滔天,不用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可君心难测,难说不会明日就忌惮厌弃于你,倚仗这点宠信又能得几时好?你需要一个靠山,只要你今日放我一马,你我联手,往后你的身后就是整个谢家。你那么聪明,该知道给自己留条后路,杀我对你没有半分好处。”
“看来你到现在还没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死。”苏慕嘉嗤笑了一声,慢悠悠的起身,走到展架前挑挑拣拣选了把匕首。刀片薄而锋利,被苏慕嘉放在了炭火上面,他一边垂首烧着刀片一边道,“朝廷的监察之权只能握在一个人手里,你死了,才能尽数落于我手啊。”
其实不单单是这样,谢萧两家树大根深,这些年四处拉拢官员,野心渐显,甚至隐隐有妄图把控皇权之势。谢兴良在朝中身居高位,又是家中嫡出,杀他也是为了杀鸡儆猴。
苏慕嘉转过身来,侧头对谢兴良说,“至于我就不劳御史大人忧心了,今日走出这扇门,自然有的是人想要拉拢我。”
谢兴良看着苏慕嘉手里拿着刀一步步朝自己走了过来,终于也开始慌乱起来,“我可以辞官,我可以为你让路。”
“我许久没动手杀过人了,可能有些生疏,御史大人见谅。”苏慕嘉似乎完全沉浸到了要杀人的兴奋中,他站在人面前,身形比谢兴良高出了一个头,将后者笼在了一片阴影中。苏慕嘉的眼神像是在看蝼蚁,他打量了一眼谢兴良,貌似有些无从下手,于是问,“御史大人从前剥皮取骨都是从哪个位置开始的来着?”
这一句话让谢兴良软了腿,他开始费力的挣扎了起来,哪怕知道毫无意义,还是忍不住的去试图挣脱捆住自己的细绳,但很快他又想到了什么,于是将头猛地抬起看向苏慕嘉,“白敬。”
“你是为了给白敬报仇。”谢兴良终于想通了一切,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所有的一切根本就是处心积虑。白敬是怎么死的他太清楚了,苏慕嘉不会放过自己。切实的恐惧如潮水般将人淹没,谢兴良无可自抑的露出了他最不屑的涕泗横流的丑态。
“杀我有什么用,要杀他的从来都不是我,我不过是拿刀的那个人罢了。真正要杀他的是惠帝,是南后,是满朝群臣,你难道能将所有人都杀光杀尽吗。既然你都能为了仕途亲手把他送到我手上,那现在又装什么有情有义?”他近乎癫狂的问道,“你和白敬是什么关系?”
苏慕嘉往后退了一步,冷漠道,“堵住他的嘴,扒光他的衣裳。”
“都事大人。”两边的狱吏让开,为宋翰让出了一条道来。
宋翰去司狱收拾残局的时候,苏慕嘉已经离开。他转头问,“尸体呢?”
狱吏闻言面有难色,宋翰不解,“怎么了?”
“……您还是自己去看吧。”狱吏说。
宋翰最后看着那坨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的东西,在人前强忍了一会儿,但到底还是没忍住,转身出去吐了出来。
苏慕嘉在都察院里沐浴完换过衣裳之后才去的福宁殿,赵公公看到来人垂首带着婢女太监退了下去。
苏慕嘉往里走,桌案上点着灯,李祁正坐在矮窗下批折子,外面淅淅沥沥的落起了小雨,衬的寝殿里面格外安静。李祁低着头,长睫轻扫,蘸墨时露出了一截玉白手腕,侧影落在雕花窗纸上,就成了一幅画。苏慕嘉倚在屏门上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朝人走过去。
李祁听到声音抬头。
苏慕嘉过去直接跪坐在了李祁脚边,趴在了人腿上。
李祁怕墨点蹭到苏慕嘉脸上,执笔的手往上抬了一些,搁放到了笔格上。手收回来放在了苏慕嘉的颈侧,指腹在那儿摩挲了几下,然后闻到了人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于是问,“刚才去哪儿了?”
“司狱。”苏慕嘉抬手随意拿了桌案上的一个折子看。
李祁垂眸看着人,伸手替苏慕嘉擦掉了耳边残留的一点血迹,“谢兴良死了?”
“嗯。”苏慕嘉语气没什么起伏的说,“他怎么杀的先生,我便怎么杀的他。”
李祁闻言手顿了一下。
“我身上还是很难闻吗?”苏慕嘉合起那道折子,靠着李祁的腿转过身,仰头望着人说,“我原本不想告诉你的,怕你听了恶心,没成想你闻出来了。”
“没有。”李祁神色如常的说,“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自己动手。”
苏慕嘉抬起手,将指背轻轻放在李祁的喉结上,没有目的的感受着那处的滚动,他说,“我只有自己动手才会觉得痛快。”
李祁摸着苏慕嘉的头问,“所以现在心里痛快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苏慕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看着自己的手,告诉李祁,“我看着他,就好像是自己亲手把先生千刀万剐了。每一刀落下去,我都能听到先生在我耳边说:好疼啊。”
“我那时候不知道他会死。”苏慕嘉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只能茫然而无助的蜷缩在大人的怀里,“我觉得先生很厉害,所以我很听他的话。”
“当时南后为了逼人出来,抓了三十多位朝中与白太傅有过来往的官员。”李祁温声说,“白太傅不会亲眼看着那些人因他枉死,就算那时你什么也没做,他也会自己走进都察院。”
“要是他知道自己会被剥皮取骨,碎尸万段。”苏慕嘉说,“还会走进去吗?”
“白太傅入司狱那夜我去见过他一面。”李祁平静的回忆说,“我救不了他,但我告诉他我可以让他少受些折磨,死的干脆些。”
苏慕嘉从李祁怀里露出双眼睛问,“他说什么了?”
李祁想了一下,然后一字一句复述道,“我总归是要死的,死的越惨,越耸人听闻,才越能让众人都看到世道有多荒唐,才越能激起文人朝官的怒火。他们以为杀了我就能平息一切,可也终究只能压的了一时的纷乱,自欺欺人罢了。怒火都已积压在众人心里,这把火总会有烧起来的那一日。我会在黄泉底下,看着那日。”
苏慕嘉静静听着,脑海中似乎能想到那人说这些话时的神情语态,他笑了起来,“他要是知道他那样的人教出来了我这样无仁无义,不择手段的学生,估计得气的冤魂从地底下爬出来。”
苏慕嘉后面又躺在李祁的腿上听了一会儿雨,起来的时候扣着李祁的后颈亲了人一会儿。
“你早些睡。”雨下的殿内有些起凉,苏慕嘉给人拿了件氅衣披上,一边给人拢紧一边说,“苏姑娘说了你的身子夜里要早早歇着,别哄我。”
李祁仰头看着人,“要回去了吗?”
“嗯。”苏慕嘉说,“我闹出这么大动静,今夜估计就该有人要登门造访了。”
第90章
易攸宁闯进苏慕嘉宅子的时候,被小十三在院子外面把人拦下了,易攸宁打是打不过,但谁让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人张口就懒洋洋的朝里面喊道,“一万两银子,让这破小孩让开。”
然后就听到里面苏慕嘉的声音说,“十三,让人进来。”
易攸宁看着小十三,后者不情不愿的把路给人让开了。
“你是从哪儿找的这么块宝地,要不是为了找你我都不知道金陵城里还有这么寒碜的地方,怎么,这地儿风水好,能保佑你升官?”易攸宁一边往里走一边慢条斯理的打趣道,“你说你从我这儿也坑了不少银子走了,怎么……”
院子里正坐在躺椅里看书的李祁闻声抬头看了人一眼,易攸宁怎么也没想到能在这地方看到李祁,冷不丁看清是谁的时候差点没绊个跟头。他几乎肉眼可见的收敛了起来,跟李祁行完礼后笑着问出了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陛下怎么会在……这儿?”
“春日负暄,煮茶读书。”李祁手上翻了一页,淡淡道,“我在此处闲坐。”
大晋皇宫何其之大,什么茶需得到到此处喝,什么书需得到自己臣子的府上读,什么春日需得到这样一个破宅子里晒。
易攸宁内心腹诽,面上却道,“原来如此,陛下好雅兴。”
“易公子破费了。”苏慕嘉过来端起石桌上的白瓷杯喝了口水,十分心安理得的要起了账,“那一万两不知何时能送到我府上?”
被人光明正大抢银子的易攸宁懒得应这句,只装作没听见,转头看到了身上沾着泥点,衣袖挽起,额头出着薄汗的苏慕嘉,皱着眉没看明白,“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种桂。”苏慕嘉答说,“说是晚春易活,最近几日时候不错。”
“……”易攸宁,“苏大人好雅兴。”
“比不上易公子,喜欢闯到别人府上找乐子。”苏慕嘉放下手中喝尽的瓷杯,笑着道,“不过找到这儿总归不会是为了与我叙旧吧?”
被人这么一说,易攸宁这才想起自己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了。
他和李祁也算是熟识,但李祁是天子,君民之别,他在其他人面前再怎么随心所欲,口无遮拦,到了李祁这里到底还是有所顾忌的。于是再开口的时候就稍显犹疑,最后还是正色道,“陛下能否告诉我,北境如今的战况?”
易攸宁此话一出,李祁心里便猜到了几分对方是为了什么,但还是看着人问,“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崔将军自从出征北境之后,每逢月末都会给我写封书信寄回来。”易攸宁说起此事就有些心烦意乱,“可这次已经近三个月了,我还未收到。”
虽说打仗之事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但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一日没有亲眼看到那人在信中亲诉平安,他就一日不能心安。在旁人眼里那或许是个统领万千兵马的将军,但在他眼里却终究只是那个被他看着护着长大的小孩。夜里惊醒梦到的都是杀人盈野,那个人倒在一片尸山血海中。
太消磨人了。
“捷报十几日前就到金陵了。”李祁早就收到了消息,所以此刻说出来的时候十分平静。
易攸宁,“什么?”
“要是路上不耽搁的话,估摸着子安他们下个月就能回京了。你若未收到书信的话——”李祁想了一下,自以为委婉道,“会不会是子安太忙忘记了?”
易攸宁听到了最想听的捷报,却笑不出来。
心里全都在盘算着等那臭小子回来要怎么跟人算账,临走的时候是怎么跟人千叮咛万嘱咐的,一月不过写一封书信能要了他的命吗?
倒是白糟蹋了自己担心了人这么久,日日怕他死在外面。
最后离开的时候易攸宁回头看了一眼,正巧看到苏慕嘉倚着石桌低头看着李祁,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苏慕嘉眉梢眼角都浸着笑意,伸了一只胳膊到人面前,然后李祁放下手中的书,极为自然的替人挽起了散下来的袖摆。
易攸宁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反应过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他先前还一直告诉自己是因为李祁看重苏慕嘉,所以两人私下里有走动,关系瞧着比之寻常君臣看着要亲近一些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这会儿他总算是想明白了,这分明就不是什么君臣之情,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