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本就是乱来的性子,所以倒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只不过他这一辈子死也想不到,向来洁身自好受万人敬仰的陛下有朝一日竟然也会和自己沦为一丘之貉。
易攸宁越发可惜当时没有说动苏慕嘉去为他的松竹馆坐楼。
他就知道苏慕嘉那张脸大有用处。
易攸宁心里正感慨,转头撞到了正往里走的小十三。他抬手将人拽着往外走,也不跟人计较之前被拦的事情了,苦口婆心的劝道,“别说你易公子没提醒你,等会儿进去再看到点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小心被你那黑心的主子灭口。”
崔子安是四月末到的京都,李祁亲自到城门口迎的人。
这一场仗前前后后打了一年多,崔子安作为主将自然没少吃苦头。从前在金陵城里养尊处优的小公子,终究还是在边疆沙场上历练出了另外一番模样。
李祁见到人的时候都生出了些陌生的感觉,眼前的人比之他记忆中的崔子安稳重太多。
直到李祁问崔子安想要什么赏赐的时候,这位众人眼中十分稳重的年少将军极为淡定的说,“臣斗胆,请陛下为臣与易家大公子易攸宁赐婚。”
此话一出,满殿寂静。
饶是李祁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不免怔愣了一下。
在场的大臣史官们更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男子和男子成婚,简直闻所未闻,滑天下之大稽。他们心中觉得此话不堪入耳,却又碍于崔子安的身份和李祁不敢多说什么,一群人有口难言,憋的好不难受。
李祁沉默半晌,又问了一遍,“崔将军可想清楚了?”
“臣此次出征北境,几次命悬一线都想着,臣一定要活着回来与他成亲。”崔子安不顾众人鄙夷诧异的目光,朝李祁拜首以叩,语调坚定道,“恳请陛下全臣所愿。”
李祁看着殿中跪着的崔子安,良久,启唇道,“朕允了。”
“陛下!”
“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
几位大臣应声而起。
程闲云哪儿还能看的下去,直接拱手道,“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男子与男子成婚的先例,此举实在荒唐,怕是会为天下人所耻笑!”
“崔将军身有战功,赐婚旨意是他所应得,无可非议,更与天下人毫无瓜葛。”李祁不留情面的将程闲云的话驳斥了回去,不再给其他人开口的机会,“此事不必再议,让礼部挑下吉日,择日成婚。”
赐婚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护军营那里,崔子平被人气的不轻,当天夜里就赶了回去。
听说后来崔子安在府中的院子里跪了整整三日都没松口,中间还挨了揍。
他自小的脾性就是这样,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不管是什么,不管要付出多大代价。
最后他哥到底还是心疼他,也看出来了这事没得商量,左右拿人没办法,只让人安分一些,少得瑟。先过了父亲那关,要是父亲没被气死再说大婚的事情。
崔子平为此还特意回了一趟洛北,前后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后来连自己断臂的事情都搬出来说了,“自古做将军的哪个能长命百岁,都是连死都不怕的人,又何必怕别人在背后说几句。子安自小就一个人在金陵长大,这些年我们不在他身边,都是攸宁处处照顾着他。既然他能直接向陛下请旨,看的出来也是真的喜欢,现在旨意已下,总不能抗旨不遵,就随他去吧。”
自己疼爱的小儿子这么多年却一直被自己扔在金陵,这事是洛北王的心病。他当年是没办法,但心里还是觉得亏欠。气也气了,骂也骂了,崔子平一提起来这个,洛北王就偃旗息鼓了,最后只能叹了口气说,“随他去吧,你跟他说,以后要是没脸在金陵待下去了,就让他滚回洛北来。”
易家倒是看的开,虽然说出去不好听,但能和洛北王结上亲家他们也算是高攀了。赐婚的旨意一下来,易家就开始忙着准备聘礼。
洛北王知道这事又被气的不轻,说要备聘礼也是自己备,什么时候轮到易家给他们家下聘了。
最后还是崔子平写了封信去劝,说易家有钱,下的聘够替子安养好几年的兵马了。洛北王是个带兵打仗的,说别的他心里可能没数,但他知道做主将的不能饿着手底下的兵。朝廷每次拨的银子要层层批下来,碰上国库不充盈的时候,就一直拖着,拖到最后都成了他们这些人自己要想办法的事,手里头没点私银有时候根本周转不过来。
看在银子的份上,洛北王这口气还是忍了下去。
崔子安和易攸宁大婚的的日子定在了九月初八,那几日苏慕嘉院子里的桂树开的正好,小哑巴和十三闲来无事做了些香囊。苏慕嘉随手挑了两个让小十三送到了易攸宁和崔子安府上。
他们大婚那日没有按大礼办,也没有宴客。
只有迎亲的队伍伴着锣鼓声,装着聘礼的马车从街头排到了街尾。那日夜里,金陵城里灯树千光照,烟焰蔽天,月不得明。
第91章
崔子安与易攸宁成亲后没多久,苏慕嘉其实去过长安一趟。
南平握有的那些周回的把柄,他手上也有。周回正是知道苏慕嘉不好控制,但又想利用他的能力保住周府,所以才会给人下毒。失去这个筹码,周回根本不是苏慕嘉的对手。
“父亲待我的好我一直都记着,只不过恩是恩,债是债,我想要的是恩怨两清而已。”周回书房里,苏慕嘉坐在客座上,语气依旧恭敬,只是说出的话却全然没有那个意思,“当初您为南后做的那些事,若是捅到了朝廷那里,周府上下几十口人怕是谁也保不住。”
“我怎么忍心呢。”苏慕嘉眼里浸的都是杀意,却看着人笑道,“你和母亲死,或者大哥一个人死,父亲自己选吧。”
还待在周府的那几年里,苏慕嘉看着他们一家人骨肉情深,相亲相爱,没有一日不觉得碍眼。
周回强装镇定,抓着椅把说,“你忘记你身上的毒了吗?”
“可惜我如今用不上您的那些药了。别想了,南家保不住你,现在谁也保不住你。”苏慕嘉掀眸,凉声道,“父亲,我来讨债了。”
苏慕嘉在周府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周回和周母二人双双在屋内服毒自尽。
他要离开的时候,被周阳阳在门口拦了下来。周阳阳拔剑横在苏慕嘉颈间,颤声质问道,“是不是你逼死他们的?”
苏慕嘉看了人一眼,笑了,“你变聪明了。”
周阳阳看着人风轻云淡的样子,几乎有些浑身发抖,他不敢置信道,“你还是人吗?”
苏慕嘉说,“你们又何曾将我当人看过呢。”
“至少你当年无家可归一无所有的时候,是我父亲收养了你,是他教导你,栽培你,你才能有今日的风光!”周阳阳几乎有些声嘶力竭,他压抑的低吼道,“父亲何曾亏欠过你,就算我与母亲待你不好,可也从未想过伤你性命。你如此恩将仇报,就不怕遭天谴吗?”
“我没死,不是因为你父亲不想杀我,而是因为他没那个本事。”苏慕嘉指尖捏过刀片,轻而易举的将剑从人手中夺过反过来横到了周阳阳的颈间,“你若是觉得委屈愤恨,尽管来找我报仇就是,不过往后拿起剑的时候记得先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苏慕嘉还记得他跟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指望天谴报应,这种东西若真的有,那我要受的太多了,估计轮不到你的那一份。”
可就在他说完转身的瞬间,便觉得心口便猛地一紧,熟悉的痛感如潮水般席卷而上,顿时逼着他弯腰吐出了一口血出来。像是上天真的落了一道天雷砸在了他的身上,不知源头的痛细细密密的将他吞噬,杀人一般。
好在他当时身边带了小十三,小十三驱马车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连宅子都没回,直接去了青山院找到了苏笑笑。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苏笑笑对他说,“你可能会死。”
苏慕嘉还有些迟钝,没反应过来,“说清楚。”
“原本你身上的蛊毒是可以控制的,只要有我在,你活个几十年不成问题。但你也知道,我已被反噬。”苏笑笑有些烦躁的揪住了自己的头发,气急败坏道,“我找不到解决反噬的方法,我被反噬的太深,所以你体内的蛊虫也失去了控制。”
“还有最后的办法,让蛊医取虫。我们苗疆一族原本分为蛊杀和蛊医,蛊杀种虫,蛊医取虫。”苏笑笑碎碎念道,“可一旦取虫我所做的一切都功亏一篑了,我会变成一个废物。”
“在哪里能找到蛊医?”苏慕嘉倚在床上问。
苏笑笑摇了摇头,“蛊医在我们族中都甚为少见,更别说现在苗疆一族早就被赶尽杀绝。连除我之外的蛊杀都未必能找到,更别说蛊医了。”
苏慕嘉听懂了意思,他不是可能会死,他是必死无疑。
苏慕嘉:“我还能活多久?”
“半年不到。”
“你呢?”
“一年。”
“那个时候就该杀了你的。”苏慕嘉想起往事懊恼的仰头闭上了眼睛,过了会儿又睁开问,“你死了陛下怎么办?”
苏笑笑,“……”
两年的国丧将尽,李祁却一直后宫无人,大晋本就皇嗣单薄,朝中大臣开始有人将立后纳妃的事情提了出来。最初也不过时不时劝几句,可李祁对这事总不上心,他们便也渐渐有些着急起来。后面甚至陆续有公卿大臣呈上自家女儿的画像,李祁明白堵不如疏的道理,索性由着他们去了。
苏慕嘉在书房中倚着桌案,将那些画像一张张看过去,口吻挑剔道,“看来这些大人们的眼光都不怎么样。”
“看的那般仔细。”李祁坐在鹿角椅中,抬头道,“有喜欢的吗,我为苏大人赐婚。”
苏慕嘉笑着放下了手里的画像,过去坐在了李祁身上,抬手又搂住了人脖子,目光落在李祁的脸上,说,“我喜欢的不在那里面。”
李祁往后靠在了椅背上,苏慕嘉低头在人嘴唇上碰了一下,问,“你呢,可有合心意的?”
“还没来得及看。”李祁被人含住了耳垂,那地方被咬的又热又湿,李祁再开口时气息有些不稳,侧眸看着人问,“你不是都已看过了,觉得哪个好?”
“国公府柳太尉的嫡女,柳世嫣。”苏慕嘉只稍稍想了一下,然后便用平常谈论公事的语气,缓声道,“名门出生,家世显赫。国公府虽在朝中没有什么实权,但却握着西北一方的兵权,又不受四大家牵制,可为陛下助益,且好掌控。”
苏慕嘉向来聪慧,作为臣子最懂如何为君排忧解难,出谋划策,权衡利弊的事情被他三言两语便说的通透。
李祁当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自他懂事起,他所做的一切抉择都是权衡利弊的结果。要做世人眼中的圣贤明君,就不应当有任何值得诟病的地方。他被架在高台之上,所有人都在逼他。
包括苏慕嘉。
李祁心里无端生出一股怒气。
“眼光不错。”李祁神色如常,只是语气稍冷淡了一些,他说,“正巧国公夫人过两日会带女儿进宫来看望柳太妃,你近日别过来了,免得被人撞见。”
柳太妃是从前晋帝的嫔妃,和国公府是近亲,入宫多年,此前和国公府的人鲜有来往。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这次所谓的看望不过是国公府为了将女儿送进宫中做的准备而已。
自从李祁让人别去了之后,苏慕嘉便真的不去了。两个人之间好像无事发生,又好像在各自都与对方置气,除了和朝政事务有关的事情,连着七八日私底下都没有说过话。
某日苏慕嘉散值的时候,有内侍跟了上去,说陛下有事相商,要让他过去一趟。
苏慕嘉颔首,跟着内侍最后到了福宁殿的一处偏殿。
“陛下吩咐过了,说让苏大人就在这里面等着。”内侍说罢,低头离开。
苏慕嘉往里走了一会儿,隔着一块屏风,看见了人。
李祁的对面隔着棋盘坐着位恬静温婉的女子,二人手中各执黑白棋子,偶有交谈。
对方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李祁礼佛,最后离开的时候还留下了一个红檀木盒。里面装的是白玉菩提,据《佛经》记载,“以菩提念佛,可获无量倍功德”。珠串共十八颗,十八子寓意佛教“十八界”,许以祈福纳祥之意。每一颗都由菩提根木磨成,几十年才可长成,十分罕见。
可见送此物的人花尽了心思。
苏慕嘉就站在屏风后面,看着李祁与人谈笑,看着两人对弈闲聊,你来我往,好不相配。
等人走后,李祁便开口让殿内的其他人都退下。
“既是你觉得好的,便想着让你也一起看看。”李祁一步步走到屏风跟前,转头轻声问道,“你为朕挑选的皇后,觉得如何?”
屏风半透,李祁的身影隐约可见,苏慕嘉抬手,指尖挑逗一般从人的颈间划过,“我猜她大约是棋艺不精,感觉你下的好生无趣。”
“总与一个人下也腻,换一个倒觉得新鲜。”婢女太监都被李祁赶走了,他自己弯腰拿起那个木盒往后面走,瞥了一眼站在那儿的苏慕嘉,说,“最近似乎都没怎么见到过你。”
苏慕嘉笑了起来,“陛下不是说了不让我来吗?”
李祁抬脚继续往主殿的寝殿里走,“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我一直都听话。”苏慕嘉跟在人身后,说,“陛下不是喜欢听话的吗?”
苏慕嘉一直跟人装傻。
李祁不想说话了。
两人之间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苏慕嘉突然伸手把人拉到了自己怀里。
“别这样。”苏慕嘉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