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的呢?”李祁问。
李祁太过了解人,苏慕嘉无可狡辩,老老实实的把其余的拿了出来。
厚厚的一叠,李祁随手翻了几张。
画的全是他在床笫之间的样子,着笔之大胆,比起春宫册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刚才那点似有似无的不安都被打散干净,李祁为了平息似的闭了下眼,被人气的没法子,转身走了。
“下次我来之前,把这些东西都处理干净。”李祁留给苏慕嘉的只有一个背影,他冷冷道,“不然我一把火烧了你的书房。”
第93章
苏慕嘉不是听话的性子。
他既没有听李祁的话处理掉那些春宫图,也没听李祁的话安分些。
冬月初三夜里,苏慕嘉突然带兵围了郡公府。李祁早就将仪鸾司重新整顿,供以司隶校尉行监察之权调遣,不必再经李祁准许。
消息传到李祁耳中的时候,他立即传召了宋翰入宫。
白袍军一案是李祁心中隐痛,这个案子当年主要由都察院经手,他之前便暗中命宋翰在都察院调查过,而迟迟未为其翻案,则是因为此案牵涉太多。当时事发之时不仅有王大将军与敌军往来书信,还有诸多世家公卿大臣的言书以证。一旦他重提此案,各家为求自我保全,必定竭力阻止。他心里再清楚不过,昔日王家位列四大家之首,树大招风,所谓叛敌之罪不过众人所精心织就的一场阴谋骗局。
那并非是一人之罪,时隔多年,是非公道哪有那么容易说的清楚。
所以李祁不在乎真相,他要的只是有人出来承担罪名,为将军府翻案,为外祖平反。再借此打击世家门阀,推行新政,从此上下同罪,权贵同罚。正如昔日惠帝不在乎真相,顺势而为以叛敌之罪对将军府赶尽杀绝以打压王家。
这就是他被教出来的大局。
这事情说起来简单,可实际上并不容易。要动及朝廷根本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容易的。
先是吏部改革,又是为李祁压制朝中各方势力,朝堂上早就对苏慕嘉积怨已久。再加上最近那些传言更是将人推到了风口浪尖,所以这件事不能由苏慕嘉来做,他不会让苏慕嘉变成第二个白敬。
他所谋之事也不需要苏慕嘉杀身以祭。
自己明明从未和人提过将军府的事情,苏慕嘉到底为什么会突然自作主张?
“他近日可有去过都察院?”李祁问宋翰。
“未曾。”宋翰先是听说了郡公府的事情,又急匆匆的被李祁叫到宫里,李祁叫他来是想知道些什么他也猜到了几分。宋翰略作思索之后道,“但之前谢兴良一案我按陛下所说,并未将涉及到将军府一案的案卷交给苏大人。或许是那时苏大人有所察觉,后来趁去查院的时候,查到了什么。”
依旧是郡公府,依旧是灯火满院,人身群立。
此刻却并无热闹,反倒是越发紧张压抑。
南世康看着苏慕嘉,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刚说什么?”
苏慕嘉背手而立,站的挺直,火光映着寒眸,他的身后密密麻麻是仪鸾司的红衣银甲。
“昔日常安玲一案中,白袍军主将王景行并非自刎而死,而是被你所杀。与敌军所通信件,也是你所拟造。”苏慕嘉道,“我今夜此举,是为将军府翻案。”
“先不谈你所说罪名是否属实,有没有证据。”南世康似乎是觉得荒唐,睥睨冷笑道,“苏大人,我早就听说你仗着陛下的宠信在朝中肆意妄为。但大晋法不上公侯,你还没资格向我问罪,更无资格带兵围我府门。”
“陛下年初就已颁布了新的法令,当时朝中吵的那般凶,南郡公竟都已忘记了吗?”苏慕嘉分毫不让,反唇相讥道,“司隶校尉皇太子以下无所不纠,职无不察。今日就算是天大的尊贵,只要还是大晋臣民,那我就查的得。”
“这件案子不是你该碰的。”南世康语气森然,站在阶上,居高临下道,“我劝苏大人还是识趣一些,不要到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苏慕嘉眼眸冰凉,缓声道,“我一条烂命罢了,能拉上南郡公这等人物与我一同下地狱,值了。”
“早知道你这条疯狗会咬到我的身上,当初你害平儿之时我就该杀了你。”南世康百思不得其解,问道,“诬陷我,你能有什么好处?”
“这怎么能叫诬陷呢?”苏慕嘉一步步走到南世康面前,低声说,“只要陛下认为你有罪,我查出来你有罪,天下人认为你有罪,那你就是有罪。今夜你死了,那便是畏罪自杀,更加坐实了罪名。”
南世康哼笑,“满口胡言,这算是什么道理?”
“这世上许多事情,本就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苏慕嘉看着人道,“不然王大将军当初就不会死。”
该死的人从来都无所谓罪名,而是碍了别人的眼,挡了别人的路。
王大将军是,白敬是,南世康是,苏慕嘉自己亦是。
“在等陛下来吗。”苏慕嘉漫不经心问了一句。
南世康早就让人传了消息到宫里,今夜若他以公侯之身被一个寒门出身的宠臣问罪,那就是在诛大晋所有世家权贵的心。唇亡齿寒,他们这些人虽彼此制衡,却又荣辱与共。苏慕嘉不死,没有人会善罢甘休,届时陛下再想要把人护下,就会得罪大晋所有的世家权贵,皇亲国戚。陛下那般喜欢这个细皮嫩肉的品官,他就不信,陛下会放任人找死。
“来不及了。”苏慕嘉往外看了一眼后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语气轻漠道,“你今夜必须死。”
这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说罢,苏慕嘉毫无预兆的抬起了手,指缝中的薄刃划过南世康的脖颈,那里平白多出了一条血痕,而后一点点扩散晕染,苏慕嘉感受到了脸上的被溅到的热。
南世康一脸的不敢置信。
“老爷!”
“阿公!”
随着南世康倒地,院中家眷的哭喊声此起彼伏。南世康的府兵拔剑而出,被苏慕嘉身后的仪鸾司司卫团团围住。
李祁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他看着地上南世康的尸体,沉默良久。而后抬手掐住了苏慕嘉的脖子,明明是在生气,却语调艰涩,“苏慕嘉,你疯了吗?”
别生气。
苏慕嘉想跟人这么说。
他最近似乎总是在惹人生气。
可是他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也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点什么。
最后李祁命人把苏慕嘉关进了诏狱,强压着怒火跟人说,“先在诏狱里好好待着,今日的事我以后再跟你算账。”
那天夜里,包括崔太傅,王显,宋阁,程闲云在内的二十多位平日里李祁亲信的大臣都进了宫。
他们得到风声,说因为郡公府的事情,群臣百官明日早朝之后就会在左顺门跪谏。事到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劝说李祁在明日早朝之前就杀了苏慕嘉。
“南世康构陷忠良,畏罪自杀,此案不变。至于苏慕嘉,扰乱朝堂,我会革了他的职。”
一群人费尽口舌却劝说无果,李祁最后直接说自己身体不适,让他们都回去。
崔太傅去到诏狱的时候,苏慕嘉还好整以暇,不见半分狼狈之态。上次司狱的事情弄得李祁有些害怕,这次提前就打了招呼。
崔太傅有李祁登基时赐予他的玉符,见玉符即见天子,崔太傅鲜少入宫,李祁原本是为了让人行事方便些。所以崔太傅进诏狱并无人敢阻拦。
“你似乎并不意外我会来见你。”实际上崔太傅对苏慕嘉并不了解,也只是在李祁病重时见过几面,剩下的就是从李祁嘴中。
“陛下狠不下心杀我。”苏慕嘉说这句话有些细微的得意,又道,“自然会有人为他代劳。”
“你既然能算计到一切,那为何未算到自己今夜会死。”崔太傅想起李祁和苏慕嘉的那些传言,又想起李祁为了苏慕嘉不顾臣谏,开口时平白多了些怨气。
“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通过图谋所得,除却生死。”苏慕嘉的眼中有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在蔓延,他说,“我也没有办法。”
“是你想要的太多了。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传言,或许你不会到今日这个处境,我也不会做到如此地步。”崔太傅告诉苏慕嘉说,“陛下他不是你该肖想的人。”
苏慕嘉靠着牢房的墙壁仰头笑了起来,笑的闭上了眼睛,慢慢的顺着眼角流出了些许泪痕。
“我差点就可以永远得到他了。”他说。
苏慕嘉开始后悔自己当初许错愿了,他从前说他希望李祁死在他后面,这样他就不用看着对方死。但现在又怕想到李祁会有多难过,又舍不得了。爱一个人的时候,好像不管怎么做都怕对方受了委屈。
半夜昏暗的地牢中,羸弱的烛火明明灭灭,人影落在墙上像是地狱里的恶鬼在挣扎。
杀人这种事情苏慕嘉太熟悉了。
只不过这一次引颈受戮的是他。
李祁夜里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还没到早朝的时候,赵公公就来叫醒了他,说外面有好几位大臣求见。
李祁大概能猜到他们是为了什么,就有些冷淡。但他昨夜已经晾了人一次,想了想还是让人先等着。他昨日受了凉,早上起来就不对劲,感觉身上起着烧,头也昏昏涨涨的疼。
想起那些事李祁便略微有些烦躁,他让婢女给他把他常戴的那串佛珠拿来。
刚拿到手上,李祁指尖还没拨两下,手串突然毫无征兆的散开了。
珠子滚落了一地。
落在殿砖上砰砰作响。
李祁忽然有些心慌。
赵公公看李祁脸色不对,立马道,“佛珠散落是为挡灾,这是为陛下挡了祸乱呢,往后便更加顺遂了。”
李祁原本以为他们过了一夜会愈发着急,见到人的时候却发现一个个都安静的很。
李祁过去走到鹿角椅中坐下。
而后崔太傅走到殿中向人跪下,沉声道,“臣向陛下请罪。”
李祁看着人,问,“太傅所请为何?”
“臣昨夜假传圣意,已于诏狱诛杀罪臣苏慕嘉。”崔太傅俯首叩拜,开口时声音也有些激动的微颤,“臣知自己罪无可恕,请陛下赐臣死罪。”
“诏狱有重兵把手,闲杂人等……。”李祁下意识的试图去反驳崔太傅说的话,但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来。
玉符。
老师有他给的玉符。
意识到这个之后李祁霎时间觉得浑身如坠冰窖,但实际上身体却在发烫,额头往外渗着细密的汗珠。
崔太傅迟迟没有等到李祁说话,抬头一看,发现李祁还在呆愣着,似乎是很茫然。
而后李祁突然站起了身,问,“他在哪儿?”
崔太傅没反应过来,“谁?”
“苏慕嘉。”李祁说。
崔太傅温声提醒道,“陛下,他已经死了。”
“死了也有尸体。”李祁往下走了一步,忽然腿软失力踉跄了一步,离得近的大臣想要去扶人,却被李祁伸手打开了。
他走到崔太傅面前,蹲下执拗的问,“老师,尸体呢?”
崔太傅抬头看着李祁这幅样子,有些心酸,浑浊的眼睛里泛出泪花,声音哽咽道,“陛下,诏狱的犯人尸体夜里都会送到西山的乱葬岗去烧了,现在估计已经找不回来了。”
苏慕嘉终于死了。
所有人得偿所愿,总算消停了一阵子。
李祁以身子不适为由休朝,但实际上人却是在西山的乱葬岗。
乱葬岗占了半边坡,斜斜的,很荒凉。尸骨都堆在一起,干这活的人不上心,烧也烧的乱七八糟的,化掉的雪水混着泥,焦尸枯骨被乱爬的老鼠拱的七零八落,野兽啃噬过的尸骸在丛生的枯草间四处散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