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县属西南,吃羊肉饺子的人少,只有冬至才能吃这一口。
张翠兰拿了根半人高的擀面杖,案板上水擦干净撒一层面粉,同等大小的面团三两下就成了面皮子。
江云在旁边坐着包饺子,手指来回一动,精美小巧的花边饺子就包好了。张翠兰擀完皮,也跟着坐下来一起包。
大黑从狗洞钻进来,狗头凑近就想闻羊肉,摇着尾巴蹭吃的,一幅谄媚的模样,跟人似的。
张翠兰用手肘推开它:“去去去,晌午才给你扔了两根大骨头,还想来吃,馋嘴的狗该打!”
嘴上骂着,说着说着也笑了,大黑比别的狗都有灵性呢,全家人都喜欢。
江云捏了一小坨放在地上,大黑闻着味就低下头,一眨眼就吃进去了,连味道都没来得及尝,又坐着摇尾巴,眼巴巴看着江云和张翠兰。
江云摊开手,骗它:“没、没有了。”
大黑可不傻,非得再蹭口吃的才肯走。最后被张翠兰扇了一巴掌,叼了一小坨边角料呜呜走了。
日子在闲聊中就过去了,饺子包了足足两大筐,隔着木盆放在水缸里保存,能吃好几天。到了晚上,因为晌午吃的多,一家人都没饿,就用剩下的羊肉汤煮了萝卜笋干吃。
羊肉吃了身上都是暖和的,夜里顾承武来了精神不肯轻易睡下,按着江云非得折腾到大半夜。
第60章
白菜叶子覆上半指厚的松雪, 轻轻一抖簌簌落在地里,臂长的萝卜水灵灵冒出大半截,叶子腐在土里, 拔出来连带着泥。
连下了几日铺天盖地的大雪,房顶、田埂地里都染上一层白,走起路来湿润打滑。白菜萝卜再不摘,就得烂在地里了。
江云和张翠兰拿镰刀忙活, 往白菜帮子上一割,轻轻松松摘下一颗。江云每摘一个都用手拍拍, 叶子上的雪落下,白菜长的有松有紧,吃起来口感都不一样。
背篓里堆了满满的,顾承武拎起筐子拿到灶房,摘下的白菜萝卜必须放在地窖里,才能保存一个冬。
“留几颗, 洗了拿来腌泡菜,晒干了也吃得。”张翠兰直起身道, 弯腰干活就是累, 上了年纪力气更不如年轻时,她捶捶腰停下来休息。
顾承武倒出一筐子菜,把背篓拿回去, 道:“您回去歇息, 剩下的我和云哥儿来,也不多了。”
摘了大半,还剩一些厚皮菜、大头菜,顾承武一身力气,收菜也来的快。张翠兰有些吃不消, 说了声回灶房,坐在凳子上剥烂菜叶子。
江云蹲在地上,一边收一边玩雪,把手里的雪团子搓成一只兔子,又搓成一只四不像的东西,玩的乐此不疲,莹润的鼻尖冻地发红,时不时吸溜一下。
旁边大黑有样学样,也跟着用嘴去拱雪,奈何没有一双人手,狗鼻子也供出个四不像。一人一狗看着彼此的“杰作”顿了一下,都乐的不行,互相笑着捧场似的。
顾承武眉心一皱,走过去把人拉起来,从兔毛领子里扒出夫郎的脸,颇不赞同:“不许再玩,跟着干娘回屋里去,这里我来。”
原想着和夫郎单独相处,一回头却看见夫郎跟大黑在玩雪,就差没往雪地里打滚了,脸都冻的发白。
顾承武手掌裹住江云冰冷的指尖,用掌心的温度给他驱寒,毫不留情把人“赶”回去。
江云手有些发痒,自己也不好意思搓了搓,被顾承武握着才觉得好了许多。以前在江家时,手脚年年都要长冻疮,流了血只能忍着。
虽然日子好起来,江云还是一阵后怕,不敢再碰雪了,转而问道:“中午,你、你想吃什么,我去做饭,煎蛋汤菜怎么样。”
顾承武略微停顿,道:“不是有香肠,煮了拿来吃,摘的大头菜也炒一盆。”都是农家冬日常吃的菜,不稀奇,但夫郎炒的,就是比别人炒的好吃些。
炒菜煮香肠都简单,江云从蛋筐子里拿出三个鸡蛋,犹豫片刻又放了一个回去。冬天鸡没虫子吃,连蛋都下不出来,一天能收两三个已经不错了。
省着吃,等过了冬,再买些鸡苗鸭苗,又有吃不完的蛋了。
冬至前后一家人都吃的丰盛富足,见天儿都是肉。眼下张翠兰见着肉都发腻,就想吃些清爽清淡的。中午是一道厚皮菜煎蛋汤,一盘猪油炒大头菜,焖饭上卧了一根腊香肠。
天寒没事情做,吃完都各自回房困午觉。江云点了一盆炭火搁在床边,脱了外衣趴在顾承武身上,眯着眼要睡不睡,被顾承武有一搭没一搭摸头。
顾承武喜欢摸夫郎的头,摸上去总是毛绒绒的,像他逮过的灰兔子。一低头,就能看见夫郎白皙的脖子,借着日光还能瞧见皮肤上微微青色的血管,细软几乎不可见的汗毛。
顾承武喉间一动,神色逐渐深邃起来,手落在江云身上,俯身凑到江云耳垂边,愣是把人瞌睡整没了。
江云乍然睁开眼,双手挡在顾承武胸前,把人推开,红脸小声道:“不、不成,还是白天。”
还是第一次被拒绝,顾承武自然不依,尝了甜头哪能轻易罢手。正要进一步发展时,两人都听到河对面传来的哭声。
听哭声的方向,像是吴家的儿媳妇和小孙女。江云撑着手坐在床上,和顾承武仔细听了半晌,哭的很是凄厉,让他想起曾经被江顺德和刘桂花打的时候,也是一边求饶一边哭。
他有些不安,可也从没听说过吴家有打媳妇女儿的恶行?顶多只是骂过,何至于哭的如此悲伤。
见夫郎有些被吓着,顾承武揽住他,手在江云背后安抚,道:“别怕,我出去看看。”
这么大的动静,别说顾家,就是村里其他人家也都听的见。都是邻居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真有什么事,帮帮忙也是应该的。
张翠兰本想跟着去瞧瞧,但她一走家里就只剩下江云一个人,那边哭喊的瘆人,还是留在家里两人做个伴好。
往吴家走的时候,顾承武碰上村长家的小儿子王山,大约是替自家爹来看看情况。周芝芝和江云走的近,王山也能和顾承武多说上几句话,两人见面打了招呼一起往吴家去。
到了吴家,院里院外都是人,连许郎中都被大老远的拉了过来,牛车还没来得及卸,连车带牛随意放在一边,根本没考虑会不会丢。
王山代表了他爹,他看眼顾承武,吃了定心丸,道:“我去问问,瞧着怕是出事了。”
围着的人让出一条路,徐大娘家的男人也在,看了眼王山,道:“吴大牛出事了,许郎中来了也没辙,如今只有你去安抚安抚吴家人了。”
吴家卧房一片狼藉,乱的不成样子,吴老太太哭的两眼浑浊晕了过去,吴老太爷也捶胸顿足:“都怪我啊,不该让他大雪天还往山上跑啊,要索命就索我这条老命吧……放过我儿子。”
年近花甲的人,没想到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一天。吴家生活不富足,吴老太爷就想让儿子上山去抓些兔子卖了。
可吴大牛根本不是打猎的料,又不敢违背父亲的话,只能硬着头皮上山,大雪天猎物没找到一个,脚下没踩稳,从山上滚下来,后脑勺磕在石头上,刚晕过去就被路过的村民发现。
吴大牛的妻女抱在一起,眼睛都肿着,险些没吊上气来。
王山和顾承武走进看了,吴大牛一身的雪水加泥水,脏兮兮躺在床上,脑袋后面被血糊了,脸色苍白的不像活人,已经是有气出没气进了。
许郎中往他身上扎了十几针,仍然不见效果,沉默摇头叹气,道:“眼下只有用好药把气吊着,我虽行医多年,到底只是一个山野草药郎中,你们还是赶紧去镇山回春堂请大夫。”
人命关天的事情,许郎中诚心给他们出主意。
用药吊着,那得多贵啊,吴家人都沉默了,只一个劲哭。不是他们不想救,可是去哪拿那么多钱出来啊?今年地里收成不好,缴了税那就只够一天吃两顿的。
吴老太太躺在椅子上,晕厥时模糊听到吊命的字眼,也不知哪来的气挣扎醒了,有些神志不清道:“家里的地……卖了,拿去卖了,地契在…箱子里…求你们救救大牛吧。”
吴老爷子听到卖地,蹭地一下坐起来,呼吸急促手颤抖着,却没说什么,认了命一样颓丧坐回去。
吴家在村里名声不差,都是本分人,平时从不主动和谁家结仇。但买卖田地是大事,一亩良田五两银,那是一家人半年的收成了。
一时间没人说话,小孩儿哭大人哭,就等着阎王爷什么时候来拿命了。
直到沉默被打破,吴家儿媳妇孙梅拉着女儿跪下,泣不成声就要磕头:“求你们救救人命吧,我家地都是好地,三两银子卖给你们,实在是不能看着人死啊。”
家里就一个独苗,不敢想要是吴大牛走了,一对老人带着寡妇孤儿,该怎么活的下去。
“不然,我家出钱买半亩吧,也正好赶上来年春耕,”一妇人站出来道,她实在看不下去。再说家里的钱也买的起半亩,吴家只卖三两,怎么说都不亏。
有出于好心的,也有趁火打劫的,但都不敢多买,毕竟也买不起。东凑西凑也凑不够看病的钱。
顾承武在旁观看,看着吴家众人,沉吟片刻道:“你家的地,我买了,银子先付给你家,手续再办也不迟。”
吴家几口人看向顾承武,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家人都仓皇着要下跪,给顾承武拦住了。
王山很愧疚,他是代爹来的,最后什么忙都没帮上,还得靠顾承武才救了吴家。
五亩上好的良田一贱卖,吴家赖以求生的根基没了,好在有了钱,王山匆匆赶着牛车帮吴家去回春堂请大夫。
……
江云听着撕心裂肺的哭声心里慌然,相公不在身边,他睡不着,索性穿衣起来和张翠兰腌萝卜干。
白萝卜切成手指粗的条状,架在麻绳上风干,能存放半年,煮腊肉剩下的汤汁放些干萝卜,跟吃肉一样好吃。或者拌上辣椒粉辣椒油,装在罐子里封存起来,也是农家最下饭的一道菜。
削下来的萝卜皮洗了晾干水分,放进泡菜坛子腌,坛口盖上,往坛口边缘倒半碗冷水,就算泡上了。几天后就能吃,嚼着咸辣脆爽。
大头菜也能制成腌菜,江云和张翠兰把削好的大头菜放在案板上切,没一会儿就切了满满一大盆,屋子里都是大头菜的清香。
“难得今儿没下雪,得趁着出太阳,赶紧晒了存起来,不然天一变都吃不得了,”张翠兰给萝卜干腌了盐,去了水分和江云一起晒。
江云从灶房里扒出一团麻绳,这还是他上次在山上采的野麻做的,把麻绳挂在屋檐下的柱子两边,萝卜干整齐串上去,有切的太狠的,刚挂上就掉了。
掉了可惜,江云还没来得及捡,大黑就颠颠的跑过来凑上去闻,没闻到肉的香味,摇着尾巴转头就走。
江云气的不行,掉了好多,都被大黑霍霍了,都吃不得了。这么馋嘴的狗,也不知他当初为什么怕大黑怕成这样。
张翠兰倒是手疾眼快,趁着大黑从面前跑过的时候抬手一打,骂道:“今儿掉的萝卜全给你吃,可别想吃馒头了。”
娘俩串了一下午,日头都下去了,顾承武还没回来,河对面吴家的哭声也渐渐消失。江云坐在廊下借着日光纳鞋底,时不时抬头,不免有些担心。
张翠兰看出儿夫郎的心事,在一旁挑拣豆子,道:“放心好了,吴家那么大动静,肯定别家也去了,估计是大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说完,张翠兰神色沉思,吴家哭的那样惨,不用想也知道是出事了。
娘俩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太阳西山斜照时,顾承武才回来,脸上称不上多松和。
江云松口气,道:“吴、吴家发生什么事了?”
张翠兰也抬起头:“可别是夜里遭了贼?冬日没吃的,就有那偷偷摸摸的。”
顾承武摇摇头,把事情始末说明白,连着花钱买地的事,道:“我回来拿了钱,交给吴家先用,手续明日由村长带着往镇上去办。”
张翠兰和江云都愣住了,一是哀叹吴家的遭遇,唯一的男丁出了事,可想以后的日子多难过。
二是惊讶于那良田就这么买下来了,这不正赶上之前计划的事情。
银子是江云保管,他拿了钥匙打开柜子,压箱底还有一个小箱子,里面放了整整齐齐的银锭,取了十五块出来,还剩四十五两。
“够吗?”江云问,吴家缺钱是必然的,只怕钱不够还要继续卖。
顾承武点点头:“徐郎中说,需得用人参吊着命,他们买参加请大夫的钱,怎么都够了。”
那次江云险些丧命,也是用了好参才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他知道人参的珍贵。若是再次一点的党参,恐怕都不行。
回春堂的一把手刘大夫被马不停蹄拉过来,医者仁心,刘大夫一把老骨头到了吴家也没休息,紧跟着把脉查看病人伤口。
徐郎中和刘大夫是旧识,道:“来之前我给看过,血留了不少,让他家人买了参吊着,剩下的就看你了。”
“你做的对,”刘大夫眉头紧锁,却继续道:“但那也只是吊着命,方才给扎了针稳住,又拖的久,能不能醒都不好说。我写个方子,找人往回春堂拿药,今夜我住这里观察一夜。”
大夫若遇重症病人,留下观察是常事,吴家老小都松了口气,赶紧摸了眼泪给人收拾房间出来。
徐郎中道:“辛亏有顾家小子啊……这样,我拿着方子去镇上跑一趟,正好也去卖些药。”
乡野郎中开方子的药都是山上采的,剩着用不完的才拿去卖,也是一笔进项。
吴家的事折腾一下午,王山和顾承武也没必要一直呆着给人添乱,和其他人一起离开。
王山道:“田契手续的事,我回去告诉我爹,明日拿着东西找吴家的一起去办了……吴家那边,我看能不能想想办法,能帮一些是一些。”
顾承武点头,他不着急,就是办了买卖手续,一时半会也种不了地,还得等开春。
几张田契捏在手上,顾承武回去交给江云,和那四十五两银子一起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