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屏息凝神地处理着乐安的伤,却听到一阵低喃。以为是人醒了,忙凑过去,只见小脸上双眉还是紧皱着,只有绛紫的唇动了动。
他把耳朵凑过去,低声叫他,“乐安公公?”
杨静山再次贴近,耳朵几乎贴上了乐安冰冷的嘴唇。过了许久,微弱的声音从那冰冷的唇缝间漏出一些,“我、是……废物。”
杨静山心头不由一颤。每次见到的乐安都是笑眯眯的,虽然不知为什么一见到他那笑容便会顷刻消失,但那却是在压抑的深宫之中难得一见的轻盈的、发自内心的笑。
而这样的乐安,他还从未见过。
*
常季等了两日也不见身后的援军,这一战注定凶多吉少,但他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城防。
“镇守,匈奴不是已经知道陆潇年已死了么,为何还不发动进攻?”负责城墙上守卫的李伍,满脸青涩,下巴上刚刚冒出一圈青茬胡须。
“怎么你还盼着他们打啊?”常季望着静悄悄的远处道。
“早死早超生。反正我没爹没娘,多杀几个下去见我爹娘,也让他们高兴高兴。”李伍挑眉,眉眼间不见害怕,反倒是期待。
常季给后方京备五营申请支援的信已经两日了,无人应答回复。城墙下,想逃但不敢逃的士兵整日提心吊胆,不知道这把悬在头顶上的剑什么时候会掉下来。
“这个左贤王坚昆,之前跟陆潇年交手多次,对陆家军恨之入骨,尤其是听到陆潇年已死,肯定喜不自胜,但至今没有发起进攻,”季常心头沉甸甸的,“许是被陆潇年骗过多次,担心有诈吧。”
季常有种感觉,身后的京备五营一直没有任何动作十分蹊跷。更蹊跷的是匈奴远袭而来,粮草军备并不充足,定然是要快攻才有可能趁虚而入一举拿下盛都。然而却因城门口上挂了陆潇年的首级而拖延了两日,使匈奴人粮草的压力倍增,难道是有人故意拖延?可谁又能如此了解坚昆能捏准他的心思?
季常沉眉深思,突然被李伍推了下手肘,“镇守!快看!”
耳边先是响起了轰隆隆的声音,像是从天边滚来的阵阵春雷,紧接着他就看到了天边出现了一道黑线,如浪潮涌来。
“敌袭!”号角声响起,夕阳如血,染红了天际,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将旌旗吹得猎猎作响。
黑压压的一片匈奴铁骑身披兽皮,手持弯刀,眼神中闪烁着野性与贪婪,他们长驱直入掠过半个大盛,只为今天。
马蹄声如雷,仿佛一群来自地狱的野兽,冲向橦关镇,欲将中原的繁华一口吞下。
“守城!!”季常振臂高呼,心跳如雷。
*
距京三十里外的京备五营,是盛都的最后一道屏障,在听到了不远处的战鼓声后于一声令下冲向橦关镇。
而对作战计划一无所知的祁岁桉已两日未眠,可他没有丝毫睡意。他站在京备天字营的侧营帐内,望向天边。
残阳血红,脚下大地震颤,时不时有传报兵冲进帐内汇报军情。
“九殿下,还是坐下等吧。”说话的人正是军备营监军籍奎。
祁岁桉面色微微有些尴尬,他昨天是被陆潇年掳进这军营里来的。当他二人被带到他们面前时,营帐里所有人的眼珠都几乎掉了出来。
尽管陆潇年掏出虎符,可众人面面相觑仍无人敢上前半步。
像是早就料到会如此,陆潇年转向祁岁桉,“劳烦殿下,为我正名验身。”
后来,经过解释众人才相信面前站着的是如假包换的陆潇年。而城门上的首级不过是用死囚易容,用来迷惑敌军的。
当然,也是祁岁桉用来胁迫皇帝的手段。
后来祁岁桉被关在在内账,隔壁好似一整夜都在商议布置战术,而他什么也听不到。直到天亮前陆潇年才掀开帐子走进来。
祁岁桉冲上前去质问,“你为何要把我掳到这来!”
陆潇年眼底血丝弥漫,凝了他一会道,“怕殿下耍赖,欠债不还。”
说完两个重甲卫兵走进帐来,身后还跟了一个小侍从。
“守好九殿下,没有我的命令,他不能踏出这军帐半步。”
“是。”
“殿下,”陆潇年手心朝上,眉目漆黑地望着他,“解药。
只剩两颗了,祁岁桉从袖中取出药瓶,准备将一粒倒在他的手上。可陆潇年却忽然撤回了手,一动不动地望向他。
腮帮微微鼓起,是祁岁桉在暗自咬牙。他心里咒骂了一句,他将褐色药丸倒在自己的手心,一点点靠近陆潇年的唇。
他看见陆潇年可恶的唇角勾了一下,然后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带到他自己唇边。
腕骨被他攥得很疼,祁岁桉紧蹙双眉,墨蓝的眸被长睫掩着。而陆潇年微微俯身,眸子牢牢盯在他脸上,将他面容看得清清楚楚。
忽地,他低头,温热舌尖轻触了一下祁岁桉的手心,卷走了那颗解药。
“恶心。”祁岁桉猝地抽回手,在衣袍上蹭干净。
狭长幽深的眼眸暗了暗,陆潇年嚼碎解药转身出去。
祁岁桉望着走出军帐的那个黢黑身影,暗自攥紧 了拳头。
不知为何他有种将毒蛇亲手养大了的感觉。
*
匈奴善骑射,城墙上一个个士兵被匈奴人射倒,匈奴大军如潮水般朝城门涌来。大盛士兵已经吓得双腿发颤连弓都拿不稳。
李伍杀红了眼,正把刀一个匈奴胸膛拔出,血溅了他一脸,这时突然身后一个匈奴朝他扑过来,等李伍想转身之时已然躲避不及,弯刀砍在他侧过来的手臂上,整条手臂从肩膀整整齐齐被砍断,露出刺目的森森白骨。
他痛得怒吼出声,用剩下那只手臂朝匈奴奋力砍去!
滚石、油桶、圆木已经用尽,匈奴人用肉身筑城长梯一波波涌上城墙,他们弯刀锋利闪着寒光,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城墙上的守兵溃不成军,个个浑身是血,顽强抵抗着一波波的匈奴。
“开城门吧,镇守!”耳边是残兵的哀嚎。
“我们抵挡不过他们的!”
可惜常季耳边像被血糊住了,除了奋起挥刀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远处匈奴的大军黑压压地铺满天际,而身边站着的大盛士兵已经不到半数。城门被一下下咚咚咚地撞着,眼看就要抵挡不住。
常季绝望地望了眼远处的大地,双目猩红而苍茫,“老子死也不会给你们开城门,多杀一个老子都赚了!哈哈哈哈!”
*
喊杀声震天,祁岁桉掀开帐幕极目远眺,身边的小侍从端来了茶点,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已一夜未阖眼了,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扫了眼他手中端着的东西,祁岁桉摇头。这还是他第一次距离战争这么近,脑中出现了曾经抄的那些兵书,如今那些遥远的字眼都变成了如有实质的沉重巨石。
“把监军叫来。”祁岁桉垂手道。
监军籍奎放下手中笔墨很快掀开帐门走了进来,“参见九殿下,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给我笔墨,我要给京中写信。”
监军籍奎面露难色。“陆将军嘱咐过,不可让京中任何人知道殿下此刻在这里。”
“为何?”祁岁桉没想到自己会被软禁在军营里。
“将军说……”籍奎说这话的时候不敢抬头,声音也变得更低,“是……怕有人毁了他的奖励。”
祁岁桉眸光微微一抖。难道他是怕父皇会反拿他当作人质,来挟制他陆潇年?
这人真是阴晴不定,心深似海。
牢里的那一蛮横凶厉的吻,他以为不过是陆潇年的羞辱和报复,现在看来……祁岁桉双拳紧紧攥在身侧,不好的预感席卷全身。
他脑中不禁浮现出前夜在陆府里,陆潇年双臂撑在他身侧将他困于沙盘和他身前时,耳边响起的那句话。“殿下,从此刻起,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拿回我的奖励。”
◇ 第33章 幻影
匈奴人也没想到,区区一个三千兵不到的橦关镇他们竟然攻了大半日,这些残兵弱将在最后生死关头迸发出的能量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
城门大破时,城墙上的李伍的尸体已经被匈奴践踏的四分五离。他的断臂还握着刀,头颅滚过匈奴的脚下,双眼中隐有血泪。
已经抬不起手臂的季常盲目地挥舞着他的大刀,嘶声怒吼着,“冲啊!把这些蛮狗赶出去!”
从城门向下望去,远处的大地上血泥成河。
匈奴骑兵涌入空城,铁蹄踏过一具具大盛士兵的尸体。城已破,却仍不见后方援兵。
季常心下绝望而凄凉,也许他早也该带着这些兵逃跑,他们也是人,都是一条条鲜活的、有名有姓、有父有母的生命。
陆家军被陷害,陆潇年被斩首,他们这些末等无名之卒更是无人在意,他们这些人甚至连一块城砖都不如!这样的大盛究竟值不值得他们用命去守护?脚下这些兵士们他们转世投胎时,会不会心生灰念不愿再世为人?
停了不过半日的大雨,又开始下了起来。已经和鲜血混在一起的泥土被冲刷出道道血沟,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整个橦关镇上。
季常绝望地举起了手中的大刀,架在自己的脖颈上。“来世,誓死不做大盛兵!”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
军报写了一封又一封,直到橦关城破的消息传到朝堂上,所有的人都开始瑟瑟发抖,习惯了安乐盛世的他们感官迟钝般仿佛才嗅到死亡的气息在一步步逼近。
灰暗和压抑的笼罩着这座臭气熏天的城,盛京这位曾经貌美艳丽的少女,如今像活在阴沟臭渠里的老鼠,狼狈不堪且岌岌可危。
躺在榻上的皇帝得闻橦关镇已破,震惊地从榻上爬起来,福安贵赶忙冲过去扶起祁延,“陛下,眼看城门将破,不如移驾吧,奴婢已经备好车……”
“混账!”祁延本以为陆潇年再如何混也不会拿国家命运开玩笑,可两日了他却不见踪影,橦关镇失守,盛京朝不保夕。
“拿朕尚方宝剑,朕……”祁延猛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哇地吐了一榻。
“陛下!保重龙体啊,只要龙体安泰,大盛根基就仍在,社稷未尝……”
祁延抬袖擦去唇边的血,神色痛苦,“根基,大盛的根基何在……”
*
被切断了与京中联系的祁岁桉,只能在守备森严的军帐内来回踱步。他像一个被剜去双眼割掉双耳的人,处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当中。
他不断地问那个小侍从,外面的战况如何,陆潇年可有消息。
‘陆潇年是个疯子’,这个念头随时时间推移越来越强烈,也令他越来越令他不安。手握虎符,坐拥整个京备营三万兵力的陆潇年,他会做出什么?
何况他身后还有凌云阁……他之前就已经骗过自己一次,会不会他这次又骗了他?他们实际上与凌云阁串通就是要打算与匈奴里应外合,推翻大盛?
不知何时,他的亵衣已经湿透,祁岁桉脸色苍白,双唇开始发抖,眼前出现了幻影。
时而是陆潇年的那张疯狂扭曲的脸,时而是母亲亲和的声音,时而是福安乐倒在血泊里,时而是自己被流萤护在怀里……
已经三个时辰没有收到前线的消息,祁岁桉半昏半醒地倒在榻上,他感觉自己大概要青史留名了,他是大盛灭亡的罪魁祸首,会被钉在耻辱柱上遭后世人唾骂千秋万世……
与此同时,他高估了陆潇年的衷心,以为面对沙盘上的大盛疆土、山川百姓就能唤起他的初心的。
然而陆潇年骗了所有人,包括把虎符交给他的父皇……
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混帐!无赖!祁岁桉在心底咆哮,若他今晚再不出现,明日辰时就是他的死期。还有最后一颗解药,那是他手中唯一的最后的筹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