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潇年抬手,“打那天起我就说了,我与你们没关系。”
“可爷爷早就指定让你来做这个阁主,我不过就是个代替你的……”
“行了,别再跟我提这事。”陆潇年仰头将杯中茶一口饮尽,咚地砸在桌子上,眸光锋利道,“我的事也不用你管。”
说完他起身要走。
“你仇也报了,难道还真舍不得那几个破官衔不成?”
陆潇年足尖顿了顿,“你觉得杀几个蚂蚁大的贪官就算报仇了?”
“不然你还想怎么样?陆侯都在信里告诉你了,池子早就脏透了,成臭泥潭了,你清不干净的!你不如跟我走,虽不能荣华,但能保你富贵,最主要的是还能保你平安无虞地活着。这难道不是夫人和侯爷当初把你托付给凌云阁的初衷么,他们用自己的命不就是为了保你?”
陆潇年缓缓转过身,沉吟片刻道:“这是他们的选择,不是我的。”
“那你要怎么样?靠你这一双手就把天下这个大泥淖给它挖净?”
凌霄自认为了解陆潇年就像了解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他从不是贪权恋势的人,这次他把丧礼搞得这么满城风雨的背后绝对另有原因。
可即便他自认为了解,其实也猜不透他究竟想做什么。
就像最初他违抗陆侯和夫人为他的安排私自闯回盛京一样。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走之前留下了一步又一步的安排。虽然面上却看不出任何波澜,但凌霄还是看到陆潇年握紧的拳骨透出了些许青色,“没打算挖净,我只是来捞回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陆潇年说完转身掀帘走出门去。
“哎,你去哪?”凌霄起身在他身后追问,“你现在丁忧守丧又没什么差事,走那么急做什么?还有很多事没同你商议呢……”
“洗澡。”陆潇年头也不回地迈了出去。
洗澡?大正午的洗澡?凌霄抻着脖子嘴半张,半天没能合上。
而当陆潇年掀帘出去,方才那些议论的歌姬们看清了从隔壁走出来的人,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化成了木雕,半天都叫不回魂来。
*
不辨日月,不知时辰,只有两盏烛灯虚虚晃晃。朦胧的红帐内还弥漫着暧昧不清的气味,祁岁桉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昏过去的,只知道醒来时浑身散了架一样的疼。
只不过微微抬了下头,就觉得被牵动的每一处皮肉都在争先恐后地提醒他昨夜发生的事情。
锁骨、胸骨、肩胛、腿根……没有一处幸免,那些骨头连着又好似早就断开,要断不断地拽着筋扯着皮的疼。他不过微微扭动了一下腰,才后知后觉地知道这些疼都还不算什么,不过是留下了些深深浅浅的痕。
最疼的,是……
那不堪的一幕乍地刺进脑中——只环在自己腰前的手臂,青筋根根分明,再往下就是自己被分开的……
……
祁岁桉死咬唇,往枕头上狠狠砸了好几拳。
混蛋!畜牲!
他愤恨地咬紧牙,也顾不得陆家祖先就把陆家上下全都问候了个遍。他咒骂得太认真,连四肢早已恢复知觉的事情都忘了。
就在这时,吱扭一声床帐外的木门被推开了。
祁岁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谁……
不会又要来?
◇ 第44章 太狠
这么快回来了?某个不自觉地疼了一下。
他平趴在榻上,脑中幻想陆潇年被戳瞎眼或被咬断舌头的惨样。
“九殿下?大哥哥?”
听到这个声音的祁岁桉猛地一激灵,心想陆潇年不会这么畜牲居然让他来处理伤处吧?
就算他是个很厉害的大夫,但……那也毕竟是个孩子啊。
祁岁桉不想出声,顾不得身上的疼,把自己紧紧蜷在被子里。
而帐外的小暮冬没听到回应,心一下凉透。前日二哥让他配那个治心疾的药,他以为真的是要给大哥哥看病,也没多想就多配了两副,哪知道他是趁人四肢麻痹把人打伤了。
陆潇年要他去送跌打消肿的药,当时小暮冬就急了,“你居然欺负我漂亮大哥哥!”然后就跳起来悬在陆潇年的手臂上,扒住他狠狠咬了一口,“趁人之危算什么英雄好汉!”
虽然不知道祁岁桉到底被打成什么样了,但暮冬可是记得大哥哥也曾毫不留情地在二哥脖子上咬过一口。他二人之间实在是古怪得令人费解。
时而看上去很默契,时而又像两只你死我活的斗兽。不过他现在更关心的是陆潇年把他的漂亮大哥哥打成什么样了。
希望没有打到脸才好。
紧张地越过满地狼藉,小暮冬朝床榻边一步步蹭。“你还好吧,大哥哥,你说句话啊。”
按陆潇年吩咐,小暮冬多一步都不敢再靠近了,低头抠手站在床帐两步之外的地方。
祁岁桉嗯了一声算作回答,可这一声连他自己都吓一跳,那几乎不是人发出的声音,哑得像是喉咙里被塞了火炭。
暮冬揪紧的心落下一些,嚅嚅道:“对不起,大哥哥。二哥他……、他……”小暮冬手都快抠烂了,他了半天也实在找不到任何辩解之词,只好说“他对别人不这样。”
过了半晌,围得严严实实的红帐下伸出半截手臂。
“水……”
手腕上触目惊心的勒痕让暮冬心里不由一惊——
二哥……这、这也太狠了!
青紫血痕十分刺目,暮冬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急忙转身去桌上拎起茶壶给他倒了杯水,递到那只修长的手上。
他忽然恭谨起来,不敢再喊大哥哥,因为他觉得要完了,凌云阁、陆家,还有他,算是把九皇子得罪完了。
“那个,殿下。药膏我配好了,二哥走之前说你、受了伤,让我给你把个脉,然后给你开副调理身子的药。”暮冬撒了慌,平时密的插不进去一根针的嘴把一番话说得磕磕巴巴。
“不必了。”虽然吞咽困难,但喝完水嗓子至少有了些声音。
也不知道陆潇年怎么跟他解释这一切的。
透过刚才掀起的那条窄缝,他能看见那双小皂靴就乖乖停留在距床榻木櫈的两步之外,没有要进一步的意思。
祁岁桉微微松了口气。
“记得一定要按时上药,够不到的地方,可以喊别人来帮忙。”
够不到的地方?祁岁桉尴尬地牙都要咬碎了。
真是混蛋!畜牲!
祁岁桉简直恨不得晕死过去算了,“你赶紧走。”
小暮冬不知道为何里面的人忽然就生气了,他有点委屈地从袖子里掏出两个白瓷瓶,小心翼翼地把床帐掀起一个缝快速塞了进去。
“那殿下好好休息。”
说完也不敢再留,转身就跑。可走出几步,突然脚步又停住了。他咬了咬嘴唇,壮着胆子道,“那个福公公,二哥命人厚葬了。其实他……”
他猜就是因为这件事两人才会打架的,于是咬牙继续道,“福公公被大火伤了几乎半个身子,但他为了能撑到见到殿下,每日都得用超出常人三成的补药吊命,可那副作用实在是太大了。我劝过他,他也不听。”
暮冬见过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撞墙的样子,闭了闭眼道,“这五年来的每个夜里,他身体里的每根骨头都像被活活砸断一样……实在是太痛苦了。所以二哥没有瞎说,他是替他解脱。”
小暮冬捏了捏拳头又道,“失去家人的滋味不好受,二哥也一样,我猜他跟你应该都是因为难过。”
说完小暮冬叹了口气,望了眼静悄悄的帷帐,转身垂着头往门口走。
就在他的足尖要抵上门槛时,他听到身后哑涩的声音:“你到底是谁?你为何叫他二哥?”
【作者有话说】
这章短,今晚自罚一章
请用海星狠狠表扬我!!!!
◇ 第45章 抬高
据祁岁桉所知,陆家除了已经战死沙场的陆潇桀和早已远嫁的二姐陆潇嫣,家中并无其他人了。
这个暮冬自出现,就表现出对他格外的亲近,就连知道他是皇子之后也依然很喜欢喊他“大哥哥”,只是在被陆潇年威胁时才会想起来喊“殿下”。
而对陆潇年则不同。
无论什么时候都躲他很远,却坚持很亲昵地喊他作“二哥”,这是存在祁岁桉心中的诸多疑问之一。
可半天也没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祁岁桉也实在爬不起来去问,就准备下次找机会再问清楚。他不是陆潇年那么没人性会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
“算了……”
“我是他捡回来的。”暮冬说,“我不是中原人,我其实是南月人。”
仿佛是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小暮冬忽然眼睛骨碌一转,想出来个尿遁的主意。“哎呀,肚子疼了,我下次再来看你!”
人都已经跑出去了,却又在门口顿住了脚,转过头,又忍不住叮嘱了一句:“别惹他了,一定记得昂。”
说完才又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南月人?这倒令祁岁桉颇感意外。自南月被灭国后,大多数南月人逃往西梁,而大盛的南月人大多没入奴籍,做着最贫苦低贱的活维持生计。
祁岁桉忍着痛,一寸寸挪动手臂,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色瓷瓶紧紧攥在手心,却像握着个参天大树那么大的耻辱碑。
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惨过。他不相信陆潇年是因为良善才会从路上捡个孩子带回来,说不定是在哪欠下的风流债,还骗小孩说是捡回来的。
又在心底痛骂了一通。喉咙堵着,他强咽了咽。忍着全身的痛拧开瓶子,指尖挖了一块蜜膏出来。
牵一发而痛全身。他有些天真的希望昨夜陆潇年只是一时兴起,但理智很快告诉他,只要他不离开这里,就还会有很多次。
红肿和疼痛令他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想该如何尽快逃离这个鬼地方。
他环顾四周,这明明是一间极其普通的寝房,甚至因为挂了这些红帐暖烛而有些暖意,可是床榻四周的墙壁上却挂着长长的铁链,锈迹斑斑,显得整个屋子格外诡异。
之前是什么人住在这里?建造这间屋子的人会不会也曾做过一样的事情?那人后来如何了?有没有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祁岁桉微微起了薄汗,不知哪里来的风一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显然靠蛮力他根本不是陆潇年的对手,而他随时带着的防身用的毒药和火药都用完了,还没来的及再配就被那个疯子关进了这里。
加上自己的心疾……本都要好了,上次又犯了一次后感觉又加重了,他得想办法尽快见到杨静山。
杨静山。
祁岁桉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五年来,这位新来的御医用他不远不近的妥帖取得了他的信任,于祁岁桉而言,他就像一座无言的山石沉默而可靠。